走过万家煲仔铺,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小石桥,传说有位行者到此,但见夕阳西下,溪水凌光,高声咏之:“日落溪汩,是为催人”,路人听之,莫不点头,后传扬开去,故而小河得名“落溪”,石桥得名“落溪桥”。
落溪桥端,一座四层青砖八角楼,一层有一间门面房“落溪斋”,专营旧报纸旧书籍。旧报纸一文三张,穷苦人家买回去贴墙面贴窗户,炒栗子炒瓜子的商贩们买回去做简易包装,还有一些闲人买回去读连载小说,也有个别买回去玩收藏。旧书籍的价格不等,雕版书一本要一块大洋,普版书一本几文到几十文,买旧书籍的人不多,常有一群孩子围在这里看小人书,一个铜板看一本。
店主秦老先生,早年做私塾的先生。新学之始,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进了学堂,秦先生四处游荡卖字为生,待到年迈,在此落脚。秦先生馆阁体的书法颇有心得,《落溪斋》的匾额,就是自己所写。
落溪斋门外,疯疯癫癫的顾老先生喉管一吹就是好半天。老头跟着草台班子走了大半辈子码头,眼下人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气短了,《胡不归》的调调已经多半拿不准。
秦先生看他累了,就送去一杯凉茶或者一块鸡仔饼,顾先生乐呵呵的吃了饼喝了茶,才肯起身离去,转过天,又来。有路人偶尔点上几曲,给上几个铜板。
顾老先生的儿子顾严,自小师从男旦名角叶先生,扮相细腻逼真,唱腔清凉圆润,还得了个艺名“伶官儿”。才是芳华初放,却因倒嗓无法登台,一时百念皆灰离家出走,不大的年龄竟不知所踪。
为此,顾先生得了疯病。
秦老先生有过妻室,因为难产,母婴都没保住。夫妻情感深厚,老秦悲痛欲绝,发下誓言不再续弦。自此意书文为伴,唯一的嗜好就是抽口纸烟。早晨起床就得吸一支,饭前饭后吸一支,睡前也要吸一支,仿佛只有在云烟缭绕中,才能品尝到活着的滋味。
“纸间云,笔中烟,一生万幻付指尖。”
当地的红米酒由大米赤米发酵半月酿成,酒精三十多度,酒色透明,米香浓郁,口感清醇。
顾先生好酒,尤爱红米酒,每日必是从红米酒配滚米粥开始,晚间再来一条小鱼配一碗红酒,哼上几句《风流梦》,朦胧间,舞台上的小儿就会来到眼前。
秦先生接济着一家逃荒的孤儿寡母,时常送些衣食过去,妇人帮着老秦洗洗涮涮。
街坊们指指点点,老秦有些挂不住,妇人却说:“干脆给你生上几个后生仔,让他们说个够。”
当初的誓言还作不作数?老秦没有去想。
“今儿穿这么齐整,这是又去小寡妇家了吧。”老顾头酸酸的。
“你个老东西,这是又想老婆了吧。”
“你别不信,我老婆可比你老婆好看多了嘞。”
“这个我信。”老秦知道老顾的老婆也是个角儿。
“小寡妇做的饭香吗?”
“怎么,嘴又馋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要是不服老,你就再找个太婆去。”
“老婆儿子都在家里等着我呢。”
老秦知他疯劲又来。
傍晚时分,落溪月碎,角楼风涂,两个老头分头散去。
妇人接了个老妈子的活,主家允许她带上儿子一起过去住,很少能见到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冰锅冷灶,想喝口热汤都不能够了。
老秦闷闷不乐,有些后悔。
“把那寡妇娶了吧,还能白捡个儿子。”
“你别装好人,我看就是你眼红。”老秦嘴上说着硬话,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你今年六十了吧。”
“可不,明年就是本命年喽。”
老顾歪着头:“老夫少妻,兴许还能生。”
“怎么一说这事,你一点都不疯。”
“你才疯了呢。”
“你还比我小几岁呢。”
“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做饭能洗衣服能生仔,就行。”
“你连自己的调调都吹不准,就别天天取笑我了。”
老顾拿着吹管,一步一晃走了。
一套光绪年刊印的线装书《俗言》,有买家愿意出十个大洋,老秦有点舍不得,又加了两块,让老秦送家去。
没想到,主家就是买家。
老秦递给妇人五块钱,让他送儿子去上学。
“听说学校里不收学费。”妇人不收。
“再给孩子买几件好衣裳,不能让别人笑话。”老秦硬塞过去。
“看你这大褂脏的,回头我过去给你洗洗。”
老秦趁机让妇人和孩子一起搬回来住,借口这样可以多得几块工钱。
妇人自是愿意:“早该这么着的,你唔好扮嘢啦。”
老秦笑了。
老秦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旧书籍整理了一番,把那些线装书摆到显眼的位置。
老顾看到不一样的老秦,猜出个差不离:“还真把小寡妇接家里了?”
“这不都是听你的了嘛,就当白捡了个儿子。”老秦讪笑着。
老顾不由悲从心生:“胡不归,胡不归,伤心人似杜鹃啼。”
“只是不知道这儿子肯不肯姓秦。”
“儿子不肯的,他还要姓何。”妇人无奈。
“别看儿子年龄小,其实他啥都懂。”老秦宽慰着妇人,也是宽慰自己。
“回头我再和他说说。”
“儿子是捡不来。”
“那就给你生一个亲儿子。”
“甲子之年还生儿子,不是被你儿子骂死也会被旁人笑话死。”
妇人眼睛笑弯了月。
只是代人写写书信写写对联、卖些旧报纸旧书籍,想维持住三口人的生活是不行的,老秦买回山楂洗净去核,用竹签扎成串,二比一的糖和水熬制糖浆,蘸裹冷却后即可制成糖葫芦,二个铜板一根,看小人书的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
每天都能吃上糖葫芦,儿子和老秦亲近了许多,妇人也高兴。
遇到下雨天,没了生意,不免烦闷,两个老头又斗嘴取乐:
“读过几本书,还真把自己当孔夫子了?”
“会吹几声曲,还真把自己当戏老板了?”
“别不服,比比写字,难死你。”
“别不服,比比酒量,喝死你。”
“你是看不到我死的那一天了。”
“你死了我会上你的坟头烧纸。”
吵着吵着,两双昏花的眼睛也跟着下起了雨。
老顾头连续几天只是呆呆坐在八角楼的台阶上,眯着眼,久久看着落溪桥,不吹管,不说话,老秦就打趣他:“你这是玩哪出?是想吃肉了还是想老婆了?”
老顾就像没听见,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桥面石条斑驳,溪水云影流离,与寻常无二。见此光景,老秦只当他疯魔又犯了。
待招呼完客人再看过去,老顾的身影已经不见。
打这以后,老顾再也没有来过。
老秦急忙忙寻去,找到老顾栖身之所,只是一排青砖旧屋,门窄窗高。房东说,也是几日不见老顾的人影,房租已欠有半年。
打开屋门进去,一床一桌一箱一登,被子褥子都打着补丁,干干净净的。两只陶瓷碗一只陶瓷缸,还有一双布鞋,也干干净净的。床围边窗户上贴着旧报纸,上面依稀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剧照。
房东低声说:“老顾头这是找他儿子去了。”
老秦听出了话外之音,低下头,掏出了几枚铜板:“别嫌少,要是看到他回来,就告诉我一声。”
老秦回到家里,妇人摆上饭,端上茶。老秦简答扒拉了几嘴,漱了口,进了里间,上床躺着去了。
妇人和儿子悄悄说着话,老隐隐约约的听不清。
“老顾头的癫疯不是真疯,那是思儿心切。”这么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那早夭的孩子,一阵阵心慌,不由哼哼了几声。
妇人听见忙走进来:“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累的吧。”
“先生累了就歇几天。”
“今天的山楂还没有收拾呢。”老秦想坐起来。
妇人把蚊帐关了:“躺着吧,少卖几文钱,饿不着的。”
上上下下打量着陪伴里自己几十年的《落溪斋》,这间书屋里外里能值四五千个大洋,自己真的若是死了,足够妇人娘俩吃穿好多年了。
“你是看不到我死的那一天了。”想到自己对老顾头说过的那句话,真是一语成谶?老秦不由打了个冷颤。
该不该早点给小寡妇一个交代呢?要是儿子能够答应改名姓秦,也算自己有后。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把铺子接了。”
“先生不要说这样的疯话。”
后面的话,老秦没有说出口。
谁能活到多大岁数,犹未可知,未可知都是天命,即是天命,何苦杞人忧天。
妇人把工辞掉,接了糖葫芦的活计,两人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俨然一对老夫老妻,街坊们只有羡慕的份了。秦先生很得意,何夫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居然怀孕了,老秦大吃一惊:“丢死人喽。”
妇人倒是乐得其成:“先生命该如此。”
“也是祖上阴德。”老秦忙慌不迭地烧香磕头。
来到前妻的坟头,老秦深深鞠躬:“咱们秦家子嗣命不该绝。”
妇人摆上贡品:“多谢姐姐成全。”
日暮乡关,荒草萋萋。
“老家伙,你个口是心非的假夫子。”老秦抬头一看,只见老顾头站在门外,正用手指点着自己。
“你是人是鬼啊?”
“我才是活见鬼啦。”老顾用喉管捅了捅老秦。。
“看你这架势,是找到儿子了?”
“你真以为就只有你有儿子?”
“儿子在哪?”
“活着就好啊。”老顾转身坐在门外,自顾自的吹起管来。
胡不归,胡不归,落溪桥畔胡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