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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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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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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溪桥


走过万家煲仔铺,有一条小河,河上有座小石桥,传说有位行者到此,但见夕阳西下,溪水凌光,高声咏之:“日落溪是为催人路人听之,莫不点头,后传扬开去,故而小河得名“落溪”,石桥得名“落溪桥”。


落溪桥端,一座四层青砖八角楼,一层有一间门面房“落溪斋”,专营旧报纸旧书籍。旧报纸一文三张,穷苦人家买回去贴墙面贴窗户,炒栗子炒瓜子的商贩们买回去做简易包装,还有一些闲人买回去读连载小说,也有个别买回去玩收藏。旧书籍的价格不等,雕版书一本要一块大洋,普版书一本几文到几十文,买旧书籍的人不多,常有一群孩子围在这里看小人书,一个铜板看一本。


店主秦老先生,早年做私塾的先生。新学之始,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进了学堂,秦先生四处游荡卖字为生,待到年迈,在此落脚。秦先生馆阁体的书法颇有心得,《落溪斋》的匾额,就是自己所写。


落溪斋门外,疯疯癫癫的顾老先生喉管一吹就是好半天。老头跟着草台班子走了大半辈子码头,眼下人老了,眼花了,背驼了,气短了,《胡不归》的调调已经多半拿不准。

秦先生看他累了,就送去一杯凉茶或者一块鸡仔饼,顾先生乐呵呵的吃了饼喝了茶,才肯起身离去,转过天,又来。有路人偶尔点上几曲,给上几个铜板。


顾老先生的儿子顾严,自小师从男旦名角叶先生,扮相细腻逼真唱腔清凉圆润还得了个艺名“伶官儿”。才是芳华初放,却因倒嗓无法登台,一时百念皆灰离家出走,不大的年龄竟不知所踪

为此,顾先生得了疯病。


秦老先生有过妻室,因为难产,母婴都没保住。夫妻情感深厚,老秦悲痛欲绝,发下誓言不再续弦。自此意书文为伴,唯一的嗜好就是抽口纸烟。早晨起床就得吸一支,饭前饭后吸一支,睡前也要吸一支,仿佛只有在云烟缭绕中,才能品尝到活着的滋味。

“纸间云,笔中烟,一生万幻付指尖。”


当地的红米酒由大米赤米发酵半月酿成,酒精三十多度,酒色透明,米香浓郁,口感清醇。

顾先生好酒,尤爱红米酒,每日必是从红米酒配滚米粥开始,晚间再来一条小鱼配一碗红酒,哼上几句《风流梦》,朦胧间,舞台上的小儿就会来到眼前。


秦先生接济着一家逃荒的孤儿寡母,时常送些衣食过去,妇人帮着老秦洗洗涮涮。

街坊们指指点点,老秦有些挂不住,妇人却说:“干脆给你生上几个后生仔,让他们说个够。”

当初的誓言还作不作数?老秦没有去想。


“今儿穿这么齐整,这是又去小寡妇家了吧。”老顾头酸酸的。

“你个老东西,这是又想老婆了吧。”

“你别不信,我老婆可比你老婆好看多了嘞。”

“这个我信。”老秦知道老顾的老婆也是个角儿。

“小寡妇做的饭香吗?”

“怎么,嘴又馋了?”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要是不服老,你就再找个太婆去。”

“老婆儿子都在家里等着我呢。”

老秦知他疯劲又来。

傍晚时分,落溪月碎,角楼风涂,两个老头分头散去。


妇人接了个老妈子的活,主家允许她带上儿子一起过去住,很少能见到了。

屋子里乱哄哄的,冰锅冷灶,想喝口热汤都不能够了。

老秦闷闷不乐,有些后悔。


“把那寡妇娶了吧,还能白捡个儿子。”

“你别装好人,我看就是你眼红。”老秦嘴上说着硬话,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呢。

“你今年六十了吧。”

“可不,明年就是本命年喽。”

老顾歪着头:“老夫少妻,兴许还能生。”

“怎么一说这事,你一点都不疯。”

“你才疯了呢。”

“你还比我小几岁呢。”

“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做饭能洗衣服能生仔,就行。”

“你连自己的调调都吹不准,就别天天取笑我了。”

老顾拿着吹管,一步一晃走了。


一套光绪年刊印的线装书《俗言》,有买家愿意出十个大洋,老秦有点舍不得,又加了两块,让老秦送家去。

没想到,主家就是买家。

老秦递给妇人五块钱,让他送儿子去上学。

“听说学校里不收学费。”妇人不收。

“再给孩子买几件好衣裳,不能让别人笑话。”老秦硬塞过去。

“看你这大褂脏的,回头我过去给你洗洗。”


老秦趁机让妇人和孩子一起搬回来住,借口这样可以多得几块工钱。

妇人自是愿意:“早该这么着的,你唔好扮嘢啦

老秦笑了。


老秦认认真真把自己的旧书籍整理了一番,把那些线装书摆到显眼的位置。

老顾看到不一样的老秦,猜出个差不离:“还真把小寡妇接家里了?”

“这不都是听你的了嘛,就当白捡了个儿子。”老秦讪笑着。

老顾不由悲从心生:“胡不归,胡不归,伤心人似杜鹃啼

“只是不知道这儿子肯不肯姓秦。”


“儿子不肯的,他还要姓何。”妇人无奈。

“别看儿子年龄小,其实他啥都懂。”老秦宽慰着妇人,也是宽慰自己。

“回头我再和他说说。”

“儿子是捡不来。”

“那就给你生一个亲儿子。”

“甲子之年还生儿子,不是被你儿子骂死也会被旁人笑话死。”

妇人眼睛笑弯了月。


只是代人写写书信写写对联、卖些旧报纸旧书籍,想维持住三口人的生活是不行的,老秦买回山楂洗净去核,用竹签扎成串,二比一的糖和水熬制糖浆,裹冷却后即可制成糖葫芦,二个铜板一根,看小人书的孩子们个个欢天喜地。

每天都能吃上糖葫芦,儿子和老秦亲近了许多,妇人也高兴。


遇到下雨天,没了生意,不免烦闷,两个老头又斗嘴取乐:

“读过几本书,还真把自己当孔夫子了?”

“会吹几声曲,还真把自己当戏老板了?”

“别不服,比比写字,难死你。”

“别不服,比比酒量,喝死你。”

“你是看不到我死的那一天了。”

“你死了我会上你的坟头烧纸。”

吵着吵着,两双昏花的眼睛也跟着下起了雨。


老顾头连续几天只是呆呆坐在八角楼的台阶上,眯着眼,久久看着落溪桥,不吹管,不说话,老秦就打趣他:“你这是玩哪出?是想吃肉了还是想老婆了?”

老顾就像没听见,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桥面石条斑驳,溪水云影流离,与寻常无二。见此光景,老秦只当他疯魔又犯了。

待招呼完客人再看过去,老顾的身影已经不见。


打这以后,老顾再也没有来过。

老秦急忙忙寻去,找到老顾栖身之所,只是一排青砖旧屋,门窄窗高。房东说,也是几日不见老顾的人影,房租已欠有半年。

打开屋门进去,一床一桌一箱一登,被子褥子都打着补丁,干干净净的。两只陶瓷碗一只陶瓷缸,还有一双布鞋,也干干净净的。床围边窗户上贴着旧报纸,上面依稀还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剧照。

房东低声说:“老顾头这是找他儿子去了。”

老秦听出了话外之音,低下头,掏出了几枚铜板:“别嫌少,要是看到他回来,就告诉我一声。”


老秦回到家里,妇人摆上饭,端上茶。老秦简答扒拉了几嘴,漱了口,进了里间,上床躺着去了。

妇人和儿子悄悄说着话,老隐隐约约的听不清。

“老顾头的癫疯不是真疯,那是思儿心切。”这么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自己那早夭的孩子,一阵阵心慌,不由哼哼了几声。

妇人听见忙走进来:“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累的吧。”

“先生累了就歇几天。”

“今天的山楂还没有收拾呢。”老秦想坐起来。

妇人把蚊帐关了:“躺着吧,少卖几文钱,饿不着的。”


上上下下打量着陪伴里自己几十年的《落溪斋》,这间书屋里外里能值四五千个大洋,自己真的若是死了,足够妇人娘俩吃穿好多年了。

“你是看不到我死的那一天了。”想到自己对老顾头说过的那句话,真是一语成谶?老秦不由打了个冷颤。

该不该早点给小寡妇一个交代呢?要是儿子能够答应改名姓秦,也算自己有后。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把铺子接了。”

“先生不要说这样的疯话。”

后面的话,老秦没有说出口。

谁能活到多大岁数,犹未可知,未可知都是天命,即是天命,何苦杞人忧天。


妇人把工辞掉,接了糖葫芦的活计,两人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俨然一对老夫老妻,街坊们只有羡慕的份了。秦先生很得意,何夫人也渐渐丰腴起来,居然怀孕了,老秦大吃一惊:“丢死人喽。”

妇人倒是乐得其成:“先生命该如此。”

“也是祖上阴德。”老秦忙慌不迭地烧香磕头。


来到前妻的坟头,老秦深深鞠躬:“咱们秦家子嗣命不该绝。”

妇人摆上贡品:“多谢姐姐成全。”

日暮乡关,荒草萋萋。


“老家伙,你个口是心非的假夫子。”老秦抬头一看,只见老顾头站在门外,正用手指点着自己。

“你是人是鬼啊?”

“我才是活见鬼啦。”老顾用喉管捅了捅老秦。。

“看你这架势,是找到儿子了?”

“你真以为就只有你有儿子?”

“儿子在哪?”

“活着就好啊。”老顾转身坐在门外,自顾自的吹起管来。

胡不归,胡不归,落溪桥畔胡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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