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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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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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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舟

北门外,数十丈宽的湾仔河,曲曲弯弯,深深浅浅,一翁一篙一叶舟,来来去去,载着瓜果蔬菜鱼虾,还有赶路人。

细妹家里就有这么一条小船,阿公阿爸做艄公,收入能让一家四口能吃上糙米和杂鱼。

乖巧玲珑的细妹跟着阿妈学会了许多粤剧小调:

“鸡卵圆,换铜钱;

铜钱烂,换把扇;

扇子凉,换白糖。”

阿妈问:“换白糖做什么呀?”

“姑姑吃了做新娘。”

阿公阿爸听得呵呵笑。

阿妈从小就有一个唱戏的愿望,阿公不肯:“男不当贼子,女不当戏子,这都是下九流。”

阿妈只能偷偷唱给自己听。

阿爸被阿妈的小调吸引,上门做了女婿。

赶上大汛,黑云压顶,暴雨如骤,小船倾覆,阿公落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阿爸咳了血,阿妈受到惊吓,早产了。

阿妈东借西凑,用二十块大洋买了条新船,背着刚满月的牙仔,接过了阿公的长篙。

细妹在家里烧饭洗衣,给阿爸喂水喂药。

眼巴巴看着小伙伴们三三两两结伴去学堂,细妹很是羡慕。阿爸提出让女儿去上学,阿妈很作难:“家里没人照料怎么行呢?”

细妹懂事,不再提。

直到九岁这年,细妹才上了一年级,虽然比同班的学生大几岁,还是很开心。

每天放学,都来到北门码头,等着阿妈一起回家。

“一送小郎箱子边,

箱子底下两吊钱。

三步并做两步行,

要往田家走一程。”

明月下,码头上,微风中,弱弱的童谣,揉合在湾仔河水的拍打声中。

桂先生走下船来,听到细妹的声音,停住了脚步:“这孩子几岁了?”

阿妈回到:“十一了。”

“认字吗?”

“才上两年初小。”

桂先生弯腰,看着小细妹:“小妹妹,你的调调是跟谁学的呀?”

“我阿妈。”

桂先生轻轻捏了捏细妹的肩骨,回头对阿妈:“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看着阿妈不解的眼神,桂先生赶忙解释:“在下是粤秀女班班主。”

阿妈这才明白:“我们听过你们的戏呢。”

“要是不怕吃苦,让这孩子来我的戏班学唱戏如何?”

阿妈求之不得,一再鞠躬:“孩子有这样造化,真是娘娘保佑。”

“你愿意跟着我去学唱戏吗?”

细妹懵懵懂懂。

阿妈拿出一支镯子:“这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细妹就拜托给先生了。”

又拿出三个银元交给女儿:“好好跟着先生学戏,回头唱给阿爸听。”

看着阿妈低头抹泪,细妹怯怯的,一步一回头,不敢哭出声来。

跟着先生学唱腔,学表演,一学就是三年,可以出演《帝花女》里的宫女,演《紫金钗》里的丫头,

唱的不对做的不好,几乎天天被师傅责罚,再怎么用功也是枉然。

细妹一肚子的苦楚。

平喉唱腔有些幽咽,眼神扮相有些沉郁,几次扮演二帮花旦,总唱不出彩,桂先生很无奈:“怕是成不了角儿了。”

一干小姐妹个个嗓音亮、扮相俏,细妹很失落。

“送我去那个地方受苦受气,真不如在家里撑船好。”细妹只敢给妈妈诉苦。

“看看你爷爷看看你阿爸。”

“阿妈行,我也行。”

“如果有来生,阿妈宁肯去戏班。”

“班主说我成不了角儿。”

“漂漂亮亮站在戏台上,多少女孩子做梦都不敢想的。”

阿妈说的对。

桂先生请夫人以元曲为本,单独为细妹谱写曲牌,《醉花阴》、《天净沙》、《梧桐雨》,手把手的口授、耳听、心记,包了头,开了脸,立领长衫,水袖三尺,一经登台,掌柜们煞是新鲜。细妹自此有了小小的名气。

细妹每个月交给阿妈两个大洋:“女班管吃管住,每月还发五个大洋,胭脂钱也用不完。”

“挣这么多啊。”阿妈欣喜。

“大师姐能挣上百块呢。”

“细妹吃苦了。”阿妈心疼。

“师父说,要是学得好,我也能行呢。”

细妹十七岁了,出落得盈盈眉眼,芙蓉身姿,引人侧目。

舒眉郎目的岳公子,酷爱唱曲,常与桂先生走动,“为何情缘逝似水,大江去那堪追,情义尽化烟,烟消天外去。”一曲《京华春梦》,百般萦绕,听者无不为之动容。

“莫言花落早,只是叶生迟。”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来而去,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家世悬殊,细妹惶恐不安。

岳公子常来女班,河边看柳,桥上望秋。

众姐妹都来取笑,细妹脸红红眼羞羞。

“岳家深宅大院,只怕细妹高攀不起。”桂夫人不看好。

“这在戏班里是常有的事。”桂先生不置可否。

“本是衔泥燕,欲栖凤凰台。”夫人叹息。

“戏子多是曲中人。”先生感慨。

“岳公子愿意娶她,也是造化。”

岳家尊长自是不同意:“岳家几代耕读,不曾有过娶个戏子进门。”

“戏子也是人。”

“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子见南子怎么说呢?”

“天厌之也。”

“我就是想娶她。”

“娶她可以,从此不要再进岳家门。”

公子无话。

岳家定了一门富贵亲,细妹苦不堪言。

“寂寞深夜寒,清霜落秋水。

自古丽人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

他那里,衣冠齐楚花簇锦团,

我这厢,夜漫漫,孤灯残。

他那里,得了新人忘了旧颜,

我这厢,心寂寂,泪已干。”

细妹唱罢,各自转身,两个世界。

桂夫人说媒,名门肖家,良田百亩,家财万贯,多年无子,大太太想为姥爷纳妾。细妹年轻貌美,性格温顺,如果应允,愿意给女家一桩别院做聘礼。

“只怕细妹不从。”阿妈迟疑。

“何以见得?”

“别看细妹平时低眉顺目,其实是个内心倔强的女孩子。”

“是当锦衣玉食的姨太太,还是当飘忽不定的女戏子,让你自己选。”阿妈千难万难。

“岳公子不要我,就给别人小老婆?”

“你可别学宁肯出家为尼也致死不当小老婆的徐妙锦呀。”

“那我就不嫁人。”

“阿妈不想让你受穷。”

“女班里还没有饿死的呢。”

“码头掌柜家的儿子人不错,也喜欢你。”阿妈问。

“我还小呢。”

“你是想自己找婆家?”

细妹低头不语。

“你和岳公子究竟如何了?”阿妈似乎猜到了什么。

细妹不答。

“就让细妹跟着你们唱一辈子戏吧,就算不嫁人,也行的。”阿妈谢过桂夫人。

“你家细妹是个烈性女子。”

“是她没有享福的命呢。”

“清风柳絮飞,

难堪春梦醒,

男儿欢情薄,

女儿苦与共,

别后山河恙,

此生不相逢。”

“这段《铁桥恨》,唱得有味道了。”桂夫人赞许。

“细妹长大了。”桂先生满眼的同情。

桂先生带着细妹唱堂会,主家正是码头掌柜,点名让细妹去捧场。

主家点了《客途秋恨》,细妹勉强登场,一脸的愁容:

“青楼邂逅中秋夜,

并肩携手拜婵娟。

风尘不少怜香客,

罗琦还多惜玉人。”

声音暗哑,体态生涩,没有客人叫好,主家很是扫兴,扣了赏钱,被赶了出来。

桂先生询问为何?

“我不想演妓女。”细妹低声说。

“唱堂会,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先生厉声训斥。

细妹落了泪。

“你坏了咱们这行的规矩,今天多亏少东家圆场。再有下次,女班就容不得你了。”

细妹知道自己闯了祸。

少掌柜私下送来酬金,细妹只会不停鞠躬,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家老太爷脾气大,多有怠慢。”

“是我们不懂事,回头我带细妹登门赔不是。”桂先生上好茶说好话。

“有机会多来几个人多唱几段,把老太爷哄高兴就是了。”

“一定一定。”

临别,少掌柜看看细妹:“任性不好。”

后面的堂会,先生就不带细妹了。

岳公子找来:“新媳妇骄横跋扈,闹得鸡犬不宁,全家人都招惹不起。”

细妹不肖多言:“人家富贵啊。”

“我想离婚。”

“刚过门就离婚?人家能同意?”

“无非多赔些钱就是了。”

“我可没钱替你赔。”

细妹扭头就走,把个岳公子愣愣出神。

“你就嫁到肖家去,凭家世,也不亏你。”阿妈央求到。

“当姨太太,低眉顺目的过日子?”

“为了你那卧床不起的阿爸,你必须嫁。”阿妈狠下心来。

“我就没得选?”细妹怯怯问。

“岳公子没要你,少东家也不会娶你,你一个唱曲的,还想怎样?”阿妈一语戳破了女儿的心思。

细妹顿时花容失色。

大雨如泣,湾仔河湍流涌动,一叶舟随波逐浪,阿妈拖着疲惫的步子,拉着阿仔往家走。

“咋不见阿姐回来?”

“阿姐出远门了。”

看着阿妈累弯的腰,阿仔仰起头:“等我长大了,来给阿妈撑船。”

“阿仔是要去上学的。”

风声,雨声,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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