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仔河遇到青娥山转了一个大湾,青娥山坳月桂丛中有一圈数十丈长的石墙,墙内几栋青瓦青砖平房,这便是温家的枪弹厂。
厂子在光绪年建成,几经辗转到了温成老爹接手,已经很是简陋,每天只能制造毛瑟枪弹500颗,100颗弹卖8块大洋。
县城到厂子,几十里顺河而下的水路,一天就能到。
正在监工的温成,收到一封信,打开:“温公子,那天过后,怎么不见你来喝酒了?”
信是七娘写的,七娘是“玉冰烧”酒坊的掌柜,玉冰烧是豉香米酒,“缸埕陈酿、肥肉酝浸”的工艺,酒中浸泡的肥肉犹如晶莹剔透的冰块,酒色玉洁冰清,酒体甘冽丰满,可谓天下独一份。
温成生得眉眼俊秀,风度宏邈,唯独好酒,每日必饮,且独好“玉冰烧”这一口。
七娘生得唇若点樱,一双凤眼若喧彤,十指纤细是素人,远近闻名的清冷美人。
温家老父亲只是厂子的经理人,制造局帮办才是其正式身份。虽然没有官阶,也算官位在身,厂子日常事务自然交给了长子温成协理。
每月大约有一千大洋的收入,六成是成本,温家赚四成,温成得一成。“明面上咱家得四成,实则两成都归了总办,不然,我这个帮办就当不成,没有帮办这个差事,轮不到咱家办这个厂子。”温成老父心里明镜似得。
即便是两成,加上薪水,在县城里,温家也算大户,一头耕牛才20个大洋,寻常百姓家,一个月几个大洋就能过活。
就这一成,一月一百大洋,足够“温公子”肥吃肥喝。
“劝君休诉十分杯,花开时节为谁来。”这日,温成又多喝了几杯,提笔在酒坊山墙上写了两句诗。
“这首定风坡,让你断的不成样子。”七娘会意。
“能解其中意,人生何须愁。”
“只怕这是醉话了。”
温成讪笑着,搁下大洋一枚,起身离去。
温成不常回城,没酒喝了就给七娘写信,托人带到厂子来。每次一坛酒,够喝好几天。
一来二去,给七娘写信,打发光阴。
写信,常常写上几行诗句。
七娘每信必回,自然也是写几行诗句。
每隔几日,便有一坛酒送来,封条上写着:“一日两碗,多酒伤身。”
每每到此时,送酒与饮者,都会心的笑。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饱饭闲游绕小溪,却将往事西寻思。”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樽俎风流有几人,当年未遇已心亲。”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他写一句辛弃疾,她写一句苏东坡,慢慢有了些许缠绵,倒也有趣。
两人见到了,彼此不说破,这边要酒,那厢上酒,话不多,眼含笑。
温成不由赞许七娘才情,苏轼的诗句随手拈来。
“哪能呢,不过是手边有本东坡文集罢了。”
“哈,我也是临时抱佛脚。”
“咱们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
有些话,写信好,不尴尬。
有些话,当面说,难为情。
温成好客,常请好友一起饮酒,自带烧鹅、白虾,七娘送上自家的卤味、豌豆。喝上几碗交杯酒,唱上几句《青玉案》,众人喝彩,不醉不归。
“我这里只卖酒的。”七娘逗他。
“打回去自己喝,不尽兴啊。”温成赔笑。
“也就是你温公子,换别人,概不奉陪。”
“少年风月,少年歌舞,莫要老去方知堪羡。”
“这话倒也贴切。”
“以后不要这么使钱,一碗酒不过十个铜板,每次都撂下一块大洋,让人好不自在。”七娘很是委婉。
“天天来,天天喝,不过才三十块。”温成毫不在乎。
“你若是嫌钱多,不妨买下这座酒坊,我也省了心。”
“那得多少钱呢?”
“四百就够了。”
“倒是不算多,那你干嘛去?”
“回青娥山啊。”
温成不再问。
“即便是买了酒坊,我也没时间经营。”
“可以雇人呀。”
“要不你就留下,替我看店如何?”
“哦,买了我家店,还要搭上人?”
“嘿嘿。”
“听这笑声就知道是不怀好意。”
温成一如既往每日必来,七娘每次还是只给两碗:“酒虽好喝,也没你这样准时准点来喝的。”
“酒好人更好。”温成以酒遮脸。
七娘笑而不语。
对温家来说,四百大洋真不算多,只是这“玉冰烧”坊里坊外诸事颇费周折,温成虽然好酒,既没有经验,也没有时间,就这么一直拖着。
七娘随口说说,没当真。
因为一批子弹打不响,厂子被罚五千大洋,温家不敢不从,两年的辛苦算是付之东流。
温成被老父痛斥责罚,减了每月的零用,不得闲逛,不得饮酒。
七娘写来的信,温成没有回。
七娘送来的酒,也捎了回去。
温家老父买了一批洋货囤着,以备不需,只是苦了温成,厂子离不得半步。信写得勤,一些家常话,少了诗意。
温成写信抱怨阿爸管教森严,圈在厂里,又没有酒,着实不自在。
七娘寄来几本书:“有闲就多读书,将来总会有用。”
“就是怕读书大学才肄的业。”
“上的哪所大学?真是羡慕。”
“省立医科,天天逃课。”
“不为良相愿为良医,才是大丈夫的正路。”
想想当年上大学时,男同学一起酒肆欢歌,追女生烟花风月,好不快活。
如今困在这青娥山坳里,形影相吊、寡酒少肉,逃又逃不得,待又待不住。
这日雨中山色、雾气重重,搭着送货的汽车,直奔“玉冰烧”而来。
刚喝了两碗,看着七娘,眼睛有点泛红。
七娘怕了,忙嘱咐伙计将温成送回家去。
婆家找了来,逼着七娘回去。七娘借口酒坊离不开身,央求拖延几日。
婆家不听,丈夫出手暴打,酒坊一片狼藉。
温成听到风声,杀马赶到,招呼巡警过来阻拦,婆家一干人这才骂骂咧咧的离去,扬言改日再来。
七娘边收拾边哭啼,呼天不应,叫地无门,甚是哭悲。
酒客们怕引火上身,唯恐躲之不及,酒坊没了生意。
“若不是温成挺身而出,怕是难逃此劫。
温成,还真是可信之人。
当初真该应允他。”
不由脸的一红。
“可他终究是位公子,自己何苦白日做梦。”
想到此,摇了摇头。
这里是待不得了。
狠狠心,还是把酒坊卖掉,再想法子。
七娘挂了招牌,酒坊作价转让。只是,不是说卖就有人买的。
温成看到问起,七娘不得实话实说:
“我是童养媳。”
“爷爷过世后,家里还不起债,阿爸就把我卖了人家。”
“婆家见我还小,便让跟着少爷小姐读些书。”
“那个小男人,吃喝嫖赌,还打人,我就跑出来了。”
“我原本姓齐,不知怎的,就被叫成了七娘。”说到此,勉强挤出了一线笑容。
“酒坊我收了。”
“当真?”
“我只有200个大洋。”温成满脸的惭愧。
“我知你心意,只是不可以。”
“余下的,容我再想想办法。”
七娘摇头:“以后见面就很难了。
“婆家总闹事,只能继续逃。”
这句话让温成彻夜难眠,数数手里的活钱,也只有200多,悔不该这么些年大把撒钱。
找阿妈要,撒谎说赌钱输了,需要还债。
阿妈自是不同意:“让你管厂子,你捅了大窟窿,现在又赌钱,真是作孽。”说归说,阿妈还是给了100大洋,嘱咐不要让老父亲知道。
“你我或能为知己,只是我不能成为你的枕边人。”七娘落下泪来。
“你们温家有头有脸,我这样的逃婚女子,怎么说都不般配。”
“我喜欢你。”
“你也就是看着七娘模样还算俊俏,想尝个新鲜,并非一心要娶我为妻,是不是?”
被戳破了心思,愣住了。
温成凑够了五百大洋,七娘不知,温成是偷了阿妈的首饰,当了200个大洋。
“我欠你的,陪你一晚?算是报答。”
“不用,不用,我没想趁人之危。只念你这么些年对我的好。”
“你不会嫌弃我是有夫之妇吧。”七娘欲言又止。
温成嘟囔了一句:“我也不是童男子。”
七娘眼角付出一丝笑意,狡狡的那种。
“出入酒坊各色人等,他们想些什么,你都知道。”
“为了生意,奉以周旋,打情骂俏,习以为常。委身与否,你可知道?”
“500大洋可以娶一门好亲,去换七娘的一夜销魂,不值。”
“你以前做过什么,现在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晓得。”
温成难得见到老父亲如此语重心长,低下了头。
“你想要的,我也想要,只是我不能。”
“脱光了衣裳,你一定会觉得我不如和你有过肌肤之亲的那些女子。”
“酒坊我盘给别人了,你还是一心做厂子的好。”
“利用你,我不安。”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侠气的温公子,认识你,挺好”
七娘走了,留下一片纸:
“夭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入,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一点唇印,几滴泪痕。
青娥山坳,青瓦青砖,进出之间,百无聊赖,难免还是想喝几杯。
七娘酒坊,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