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城到隆太塬,一路行来,最夺目、最惹眼的,就是一树树挂在枝头红黄色的柿子。可在我眼里,谁家的柿树也比不上老院那一棵的美,谁家的柿子也比不上老院那一棵的甜。
父亲掏出钥匙,打开月亮门上那把老旧的铁锁。“吱呀”一声,门被推开的一瞬,满眼都是惊艳——只见盏盏“红灯笼”挂满枝头,几股枝桠或直指苍穹,或旁逸斜出,或谦逊地弯下腰来。叶子早已落尽,饱满圆润的柿红毫无遮掩地展现在我们面前,那么坦然,那么浓烈。
父亲说,这棵柿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铜川工作的大姑父带来的。一株给了西头院的正子大,另一株就栽在咱家刚落成的新院里。刚移栽不久,小树苗就发出九颗嫩芽,后来都长出了枝叶。如今,四十年过去了!父亲语气里满是感慨。
柿树的幼年和青年时光,我已记不真切。只记得二十年前,母亲托人捎来一箱柿子到西安。打开箱子,一颗颗红艳艳的柿子整齐地排坐着,亮晶晶的,像一双双注视我的眼睛。我鼻子一酸,想笑,眼泪却先落下来。等整箱柿子几乎全都绵软了,无处存放,也吃不完。到了周末,我凭着想象做起柿子饼:轻轻剥开柿皮,挤出浓稠的果肉,和面、擀面、油炸……金黄色的柿子饼终于出锅。咬一口,甜而软糯。带去单位请同事品尝,大家都说好吃。
后来我回到县城,再见那棵柿树时,它已高大挺拔,俊秀伟岸,任谁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春天,光秃的枝条上萌出嫩绿新芽,在春风中舒展成椭圆形的叶片。淡黄的花蕾悄悄酝酿,某天忽然绽放,像一个个小金钟挂在茂密的绿叶间。
盛夏,蝉声长一声短一声地聒噪不停,柿树却织成一张浓密的绿网,把一片清凉留给院里的人。父亲刚从菜园摘回豆角、黄瓜和辣子,转头看见母亲正坐在绿荫下静静看书,便拿起手机,定格下这温馨的一刻。头顶的柿子像绿宝石般眨着眼,仿佛也在分享主人这惬意的时光。
十月,老院的柿树便盛装出席金秋的舞会。它无需任何修饰,只静静地站着,已是老院、乃至全村最耀眼的公主。
待到冬雪纷飞,柿树安然享受这冰清玉洁的世界。虬枝濡着雪绒,老干深扎土地,它默默积蓄力量,笑对风霜,不言寒冷。
如今父母已迈入耄耋之年,回村子住的时候渐渐少了,却始终惦念着老院的几棵果树。五月的樱桃、六月的杏、八月的桃、冬月的柿子,都成了二老召唤儿女回家的最好理由。我们有时会开玩笑:来回一趟,油钱都比果子贵。尤其小妹从西安专程开车回来采摘,更显得“不划算”。可我们都懂——这是年迈的父母留给儿孙的念想。我们摘回的不仅是树上的果实,更是对老家、对村庄的一次次回望。孙辈对老家的记忆越来越淡,有时捎去几箱柿子,他们还嫌太甜直摆手。倒有小妹的朋友一直惦记这份甜美。有一年柿树生了炭疽病没结果,她惋惜地说:“今年好像少了点什么。”
摘柿子是个辛苦活。低处的,伸手轻轻一折;稍高的,要踩上凳子;再往高处,就得架梯。一人站在高梯上,另一人得压住梯脚防滑,还要接住上面递下来的筐。稍不留神,“啪”一声,柿子砸在头上。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惜的是柿枝特别脆,远处的够不着,只能用钩子去勾。还没拉到跟前,就听树上的人“哎呀”一声,“啪啪啪”几个柿子应声落地——生的摔成两半,软的烂成一摊泥。坐在廊檐下修剪柿把的母亲忙叮嘱:“别大惊小怪的,掉就掉了,千万注意安全!”
几个钟头忙活下来,一树金灿灿的柿子只剩下插入云霄的几笔枝桠,和稀稀疏疏留下的几盏“灯笼”。不知是无意遗漏,还是刻意为之——那大概是留给老院最美的一幅画。
大大小小的纸箱被装得满满当当。父母给每个儿女、每个孙辈都留了一份,亲戚家也各有馈赠。遇上有顺路的车,老院这一份甜蜜便向南向北载去。一颗颗柿子里,藏满了“柿柿如意”的美好祝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