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意还深藏在山坳的阴影里,盛夏的余温仍固执地攀附在大地上之际。我披着那一季最后的热浪,一步一步去醉心叩响那座横亘在中原与塞外之间的雄关——雁门关,像叩问一本被风蚀了千年的线装书。
车子穿过一道道山脊,窗玻璃上渐渐蒙了一层薄尘,如同给视线覆上一层旧时光的滤镜。知情者说,脚下的路准备重新修筑,路基下埋着的还是当年商队踩出的辙痕。行至半山腰,柏油路突然断成青石板铺就的古道,车轮碾过石缝间的衰草,发出“咯吱”声响,好像是从现代退回到了某个暮色沉沉的黄昏。
山风劲吹,比城市里凉快了几分,却带着一股干燥的热气,卷着酸枣刺的青涩味扑鼻而来。公路旁的荆条,还开着细碎的紫花,草叶尖端已泛出浅黄,似乎是被夏末的日头烤焦了边儿。偶有几株山杏树,叶子半绿半褐,枝头挂着的皱巴巴小果子被风吹得摇头晃脑,宛若谁遗落在时光里的铜铃。
古道蜿蜒如带,每隔数十步就有一块被磨得发亮的石板。据说,是马蹄和独轮车经年累月的杰作,晋商的驼队曾在这里载着茶叶和丝绸走向大漠,戍边的士兵曾扛着戈矛踏过晨霜,就连和亲的公主,也是踩着这样的石板,在琵琶声里回望关内最后一眼。我让车停下来,蹲下身子摸了摸那些石板,正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石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指尖触到的温度,好似是千年前的余温。
踏入雁门关,我走进了一条承载着厚重历史的边贸街。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而平整,每一块石板都仿佛诉说着往昔的繁华。街道两旁,是一排排砖木结构的瓦房,青砖砌墙,灰瓦覆顶,古式门窗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古朴典雅之中透着北方建筑的大气与沉稳。
街道两端,有两座简单的木制牌坊遥遥相望,北边的“达北漠”与南边的“通南江”匾额,道尽了这座雄关作为南北通衢的地理要冲地位。从雁门关向北,穿过层峦叠嶂的山地,便是广袤无垠的北方草原与大漠。历史上,这里不仅是军事防御的前线,更是中原与北方游牧部族物资互通的道路。驼队、马帮曾踏着尘土从这里出发,载着丝绸、茶叶、瓷器走向漠北,又带回皮毛、牲畜、药材,“达北漠”的匾额成为边贸繁华的无声见证。如今的边贸街,依旧热闹非凡,街道上游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各种特色的店铺琳琅满目。手工艺店里,精美的剪纸、刺绣、木雕等手工艺品,让人爱不释手;特产店里,山西陈醋、代州黄酒、莜面栲栳栳等地方美食,香气四溢,吸引着游客们驻足品尝。“达北漠”“通南江”这6个字,既刻画出地理上的通达,更藏着不同文明碰撞交融的印记,关隘的威严与贸易的烟火气,在此处交织成独特的边塞风情。
站在关前,我仰望那雄伟的关楼,仿佛听见了历史的回响。东门石匾刻着“天险”,西门石匾刻着“地利”,诉说着这里的险峻与重要。西门外的门洞上,“雁门关”3个大字苍劲有力,左右两侧的砖镌联语“三边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更是彰显着它无与伦比的地位。雁门关,是一座屹立千年的雄关要塞,宛如一条巨龙,横亘在恒山山脉西段的勾注山中,将大漠与中原分隔,又紧密相连。
登上关楼,我极目远眺,关内群山峻岭,峰峦叠嶂,犹如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而关外则是茫茫大漠,黄沙漫天,一片苍凉壮阔之景。雁门关的城墙沿着山势蜿蜒伸展,砖石坚固,城堞连绵,敌楼高耸,处处透着威严与庄重。千百年来,雁门关见证了无数的金戈铁马与烽火硝烟。这里是汉击匈奴、唐防突厥、宋御契丹、明阻瓦剌的战场,上演了一幕幕惨烈而悲壮的战争画卷。这里也是和亲之路的起点,昭君出塞、蔡文姬归汉,都从这里走过,为这座关隘增添了几分柔情与传奇。雁门关以“两关四口十八隘”的总体结构,雄踞于山西省东北部莽莽大山中,人称“三晋咽喉,中原锁钥”。雄厚的关墙已消失在历史深处,破败的城门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一样倔傲地挺立在历史风雨中。但一段城墙、一座关卡、一块砖石、一棵树木,只要是站在这里,就有或悲或喜的剧目上演。因此,我的观览格外虔敬,我的感悟也十分深刻……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这8个字刻在关楼西侧的碑上,红漆剥落了大半,倒是更显苍劲有力。拾级而上时,风突然紧了,卷着关外的沙粒打在城砖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我想,这风该是从阴山山脉吹来的吧?它带着草原的辽阔与凛冽,却被这道雄关硬生生地拦了下来,只能在箭楼的飞檐下打着旋儿。
关楼的梁柱上,还留着昔年暴雨冲刷的痕迹,深色的水痕像一幅写意画,勾勒出岁月的沟壑。站在垛口边往下望,关内是层层叠叠的绿,松树和山杨把山谷填得满满当当;关外却骤然开阔,裸露的黄土高坡上,几丛沙棘顽强地扎在石缝里,远处的山脊线像一把钝刀,划破了天地的界限。我猜测,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关内开花关外雪”,一道关隔开了两个世界吧?!
有一位守关的老者,坐在箭楼的阴影里,手里摇着一把旧蒲扇。他以浓重的方言说:“夏秋交替时节的雁门关,最是热闹,南徙的雁群,正开始试探着飞越山脊。清晨站在关楼上,能听见雁鸣从云层里钻出来,像是在跟这道雄关道别。”老者吸了一口烟继续说:“以前可不是这样,打仗的时候,这儿的风里都带着血腥味。”他指给我看垛口上几个不起眼的凹痕,说是当年箭矢凿下的印记。他还神秘地说:“杨六郎守关那会儿,这些孔里都插着辽兵的箭呢!”我想,很多事情的真假,本就没有绝对的答案,不深究有时也是一种从容的选择,不必为传说的真假而纠结。然而,杨家将的故事流传千古,家喻户晓,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着深植人心的家国情怀。杨家将保家卫国的赤诚,哪怕经过岁月冲刷,依然让人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担当。这种刻在民族记忆里的英雄气,值得永远敬仰!
风又起了,吹动檐角的铜铃。那铃声不似江南寺庙的清越,倒带着一股沉郁的顿挫,像是在数着过往的岁月。望着关外的旷野,我突然想起王维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遥想当年,他是不是也站在这关楼上,看同样的风掠过同样的山脊,然后写下“大漠孤烟直”的苍茫?!
关城天险门外的李牧祠,亦称武安君祠、靖边祠、镇边祠,门扉上的朱漆裂成了蛛网。推开时,“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院里的古柏已有300年树龄,树干上缠着红绸,那是游人祈愿留下的,风一吹,红绸与枯叶一同翻飞,好像是时光在枝头上舞蹈。祠堂的石碑大多风化了,字迹模糊得只剩下一些残笔。唯有那块《雁门关重建碑记》,还能辨认出几行,记载着明万历年间的修缮往事。碑座上爬满了青苔,湿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如同触摸到了历史的脉搏。同行的友人说,每年夏末初秋雨水多,碑石上的字就会清晰些,像是古人在雨天格外愿意开口说话似的。后院的碑林里,有一块半截的残碑。据说,这是杨家将的纪功碑。碑上“忠”字的最后一笔斜斜拖出,划破了碑面的裂纹,恰似将军挥剑时的残影。我蹲在碑前看了许久,阳光穿过柏叶的缝隙落在“忠”字上,那笔画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与风中的铜铃声、远处的山涛声,交织在一起,奏成一曲无声的壮歌!
踏着那高高的、蜿蜒的石阶向上攀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褶皱里。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又因山势而时陡时缓,两旁的城砖爬满苔痕,风里裹着边塞特有的苍凉气息。越往上,视野越开阔,脚下的关城渐渐成为一幅缩小的画卷。城墙如带,勾连起群山;关楼似锁,扼住南北咽喉。我喘息着攀上最高处的烽火台,砖石垒砌的台顶风势骤烈,吹动衣角猎猎作响。我极目远眺,北望是苍茫的远山与天际线,仿佛能望见当年驼队消失的方向;南眺则是层叠的关隘与渐入中原的绿意,好像能透过连绵不绝的山峦,望见故乡的影子。轻轻抚摸着烽火台的砖石,我似乎触碰到守边戍卒的盔甲;我更仿佛听见了当年八路军伏击日军的枪声、战马的嘶鸣。
雁门关,是抗日战争时期晋北地区的重要战略屏障和交通枢纽,在敌后抗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这里扼守着大同至太原的公路要道,是日军运输兵员、物资的必经之路。1937年10月,八路军第120师,在此发起了雁门关伏击战,两次成功袭击日军运输队,击毁大量汽车,有效切断了日军的补给线,迟滞了其南下进攻太原的步伐,成为交通阻断的核心节点;依托这里周边的山地地形,八路军与地方抗日武装以雁门关为支点开展游击战争,不断袭扰日军据点、破坏交通线,牵制了日军的有生力量,为建立晋西北抗日根据地提供了战略支撑,成为敌后游击的重要依托;作为历史上的雄关,它的坚守承载着民族抗争的精神象征。同时,它也是中国军队正面防御的重要环节,曾在此组织防线抵御日军进攻,迟滞了日军的战略推进,成为精神象征与防御支点。
狼烟和战火,虽然早已散尽,但那股雄浑与肃穆,却在风中依旧静静弥漫。这道沉默的雄关,不仅挡住了敌人的铁蹄,更扛起了一个民族不屈的脊梁。这里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先烈的热血,是他们以血肉之躯在这险关之上筑起长城,这份用生命守护家国的壮烈,让我读懂了“雄关”二字真正的重量。想到那些在雄关浴血奋战的勇士,我便深知,今天的幸福安宁生活,是他们用青春与生命在换来的,不禁热泪盈眶,心生崇敬与感动!
一步步走下山来,我又来到矗立在关城一隅的明月楼,青砖灰瓦的楼阁,透着古朴苍劲。楼檐翘角如飞鸟展翅,檐下悬着风铃,风过处叮咚作响,似与边关的风声相和。步入楼内,我发现还留有过往文人题咏的痕迹,字里行间藏着边塞的雄浑与乡愁。这座楼宇,不仅是观景处,更成了关隘历史与情怀的凝结点。有旅客说,登楼远眺,白天可见群山如黛、关墙蜿蜒;入夜则皓月当空,清辉洒满城楼,“明月”二字便有了实景注解。由于时间关系,我无缘亲身感受那样的迷人景致。离开明月楼时,暮色已漫上石阶。回头望,古柏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覆盖整座楼宇,犹如历史伸出的巨手,轻轻按住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驱车下山时,日头已西斜。古道上的石板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那些车辙印里盛着余晖,像是时光留下的美酒。山风里多了几分凉意,吹得道旁的衰草沙沙作响,像是在跟我们道别。车子渐行渐远,从后玻璃窗纵目望去,雁门关的轮廓在暮色中有点模糊了,唯有空中那飞扬的红气球,还顶着最后一抹霞光。远处的山脊线上,有几只雁影正缓缓飞过,翅膀划破云层,也划破了山中的宁静。
同行的友人说,等第一场秋雨下来,关外的草就该黄透了,那时您再来,便是另一番景致。可我总觉得,夏末初秋的雁门关最有味道,既有夏日的余温,又藏着秋日的清寂,像一个即将谢幕的演员,把所有的故事都揉进了最后一个眼神里,令人心醉神迷。
车子驶离山口时,我再次醉心地回望了一眼。雁门关的剪影已融进暮色,只有风儿还在山谷里盘旋,带着古战场的余韵,也带着夏末的私语。这一趟行色匆匆的叩关之旅,尽管没有完成所有的愿望,亦像是喝了一杯陈酿,初尝时是盛夏的热烈,回味时是历史的醇厚。
坐在车内,我闭目沉思:所谓雄关,从来都不只是砖石的堆砌,而是时光与故事的凝结,只等每个观览的人,醉心叩响,便可领悟到那蕴藏在风中、草丛、砖石、夕阳里的深层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