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中秋节,总该是清透温润明亮的。可昨天窗外的雨,却缠缠绵绵地落了一整夜,淅淅沥沥的声响透过纱窗钻进屋,像谁在耳边轻轻絮语,勾得我思绪漫无边际地飘荡。晨起,我披了一件外套走到窗前,雨依然在下,一股凉意瞬间漫了过来。这样的细雨中秋,不禁让我想起旧时光。
算起来,除去在故乡临西过的4个中秋,这是我在古城临汾度过的第51个中秋了。
1970年冬天,我这个年轻的小伙,身穿军装,带着父老乡亲的殷切嘱托,怀揣着一种希望和热情,披着凛冽的风,一路颠簸来到临汾古城。
记得火车进站时,天刚擦黑。临汾的雪要比故乡的更细,落在肩头簌簌作响,军营里的老兵敲锣打鼓地喊着:“热烈欢迎新战友!”每个人口中呵出的白气里满是热情。老班长走上前来,笑容可掬地说:“欢迎来咱们临汾!”那一声“咱们”,像一颗暖石子投进心里,却也让我忽然想起,从此要在他乡扎根了。
军营的日子,是紧张有序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操,绕着操场跑圈时,能看见汾河的晨雾;训练间隙,坐在墙根儿,老兵会给讲述临汾的故事。说这里的城墙藏着千年的历史,说汾河水养出的稻子最香。那时候想家,多半是在夜里。熄灯后躺在大通铺上,听着战友们的呼吸声,我会悄悄摸出贴身放着的家书。小弟的字,一笔一画透着牵挂,说家里的老枣树又结果了,说母亲总在村口张望,盼着我寄照片回去。有一次,我训练时扭伤了脚,躺在宿舍里,看着窗外飘雨,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坐在炕边给我熬姜汤,灶火里的柴火噼啪响,暖意裹着整个屋子。那天,我实在没有忍住,捧着家书掉下了眼泪。是班长端来一碗红糖水,轻声说:“别想家,临汾也是咱的家,是咱们的第二故乡!”
后来转业,我没有回故乡临西,留在了他乡临汾。我不是不想家,是这座古城早已把我融进了它的骨血里。我在汾河岸畔安了家,楼前有一棵香椿树,那还是我们搬家过来不久,老伴儿种下的。每到春天,新芽冒出就可以采摘,来一盘香椿炒鸡蛋,味道美极了。老伴儿还在楼前,开出一片小菜园,几乎每天侍弄一番,添加了许多乐趣。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可我却未能学会临汾味儿的话,满口依然是故乡的音调,还夹杂着一点儿不太纯正的普通话。因为久居临汾,已经习惯成自然了,甚至觉得这里的风,比故乡的一样惬意。可越是这样,每逢中秋佳节,思乡的念头就愈加浓郁、深厚!
父母走得早,最后一次陪他们过中秋,是1998年。那年,我回了一趟故乡,母亲的头发早已经全白了,却执意要亲手包饺子。她坐在小板凳上,擀皮儿的手有些颤抖,却还是把馅儿包得满满当当:“你在临汾总吃面食,可咱家的饺子,才最合你胃口。”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月亮特别亮,照得院子里的老枣树清清楚楚。母亲指着枣树说:“你小时候总爱爬这棵树,摔下来还哭鼻子,现在树还在,你却走远了。”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给母亲添了一杯水,心里却像被什么堵着。我知道,母亲是想我了,可我已在他乡有了牵挂,故乡是回不去了。如今,母亲早就不在了,那棵老枣树也早已不知道了去向。岳母最长寿,待我像儿子。我退休后的那些年,陪伴她老人家过了2个中秋。有一年中秋回家时,我犯了胃病,岳母便每天早晨都熬小米粥,还说:“小米养人,比吃药管用。”那些年,有老人在,我总觉得中秋不孤单。可后来,他们都走了,家里的餐桌,再也没有了那样热闹温馨的中秋。今天,我又捧出父母、岳父母的遗像,眼前蓦地浮现出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样子。虽然,窗外的雨越下越紧,我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早饭时,老伴儿说:“中秋节,得吃月饼。”随即拿来一块,一人一半儿。我咬了一口,绵软甜蜜而不油腻,却不是故乡的味道。小时候,中秋的月饼都是母亲自己做的,里面没有五仁,只有花生和红枣,再加上一点儿红糖。就是这样的月饼,我们兄弟3个,也只能是每人一块。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月亮从东边升起来,听父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现在,月饼的种类繁多了,却再也找不回小时候的味道了。
有人说,久居他乡即故乡。可我知道,临汾再亲,也不是我的故乡临西;这里的月亮再圆,也没有家乡的月亮圆而明。今年春天,我回了一趟故乡,村里的路变宽了,老房子也拆了不少。我站在村西的那条小河边,看着水里的倒影,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河边玩水捉鱼的样子。那时候的天特别蓝,水特别清,笑声能传得很远。走在村里的街道上,遇见几个老人,他们都认得我。可遇见许多年轻人,全都不认识了,但说开了后便热情洋溢了。听着熟悉的乡音,我心里忽然就酸酸的。原来,我还是这个村的人,只是走得太远、太久了。
55年了,我从一个青涩的小伙,变成了头发全白的老人。我在临汾当兵、工作、安家,看着孩子长大,看着城市变化。可每当中秋,每当这样的雨天,我还是会想起故乡临西,想起母亲的饺子,想起院子里的老枣树,想起那些文友们。一个个回忆,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我漫长的岁月,也让我明白,无论走多远,无论在他乡待多久,故乡永远是我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雨没有停歇的意思,我走到阳台上,看着远处的楼房,朦朦胧胧。我真的期望,再过一会儿,雨能停下。本来,孩子们已经商量好了,这个中秋,全部过来陪我们过。哪知,一夜之间,孩子们都患了感冒,不敢过来,怕传染给我们。中午,老伴儿包了饺子;晚上,老伴儿把饺子、月饼、排骨等,全部摆在了桌子上。在我眼里,这就是美味佳肴了。窗外的雨还是没有停,那轮明月隐藏在浓重的云层里。小弟打来电话说,故乡亦是如此。我突然想到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诗句,这思乡之情,穿越千年,照进了现实。说实话,我以前读这句诗,只觉得写得好,如今才懂得,那不是月亮真的更明,是故乡的月亮里,藏着我最珍贵的回忆,藏着我最牵挂的人!
中秋之夜,老伴儿在阳台上摆了一个供桌,放了一盘玉露香梨、一盘香蕉、一盘月饼。大约摸着月亮升起的时刻,老伴儿便开始了敬献月亮的仪式。我清楚,案上的供品,只是具象的心意,抬头的凝望是无声的对话,敬献月亮的仪式,实则是让平凡日子里的期盼与思念,有了一个可以温柔安放的去处。这既是对自然馈赠的感恩,也是借月光,为远方亲友与心中所愿,系上一份沉甸甸的牵挂。从古时祭月祈福,到如今中秋敬月,这一行为早已超越形式,它是家族团聚时的情感共鸣,也是中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对“圆满”最朴素的致敬与追求。敬献完毕,我们要分吃一块月饼,象征着团团圆圆。我拿起一半月饼,对着窗外的细雨,对着隐藏在云层里的月亮,对着故乡的方向,轻轻地咬了一口。这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1985年的那个中秋,回到了父母的身边,回到了故乡的那座小院里。哦,故乡的月亮,原来一直挂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