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村东那条宽阔的水泥公路,临近村庄时,我的心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这是我离开心中永不褪色的乡愁坐标——西王庄村的第55个秋天。每一次靠近,依旧像当年背起军用背包,走出村口那样,既带着几分急切,又藏着满心的忐忑。我好怕记忆里的模样变了,又盼着能在熟悉的角落里,寻找到一点当年的痕迹。
直至来到村东口,那块高高矗立的村牌映入眼帘,“西王庄村”4个遒劲有力的黑色大字,虽然经风历雨却依旧鲜明,我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落定。村牌右下角红底白字的“欢迎您”,好像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轻轻抚过我风尘仆仆的衣角。而“产业兴旺”“生态宜居”等字样,又悄悄告诉我,生养我的小村庄,早已换上了崭新的模样。
停下车,我忍不住走下来,在村牌旁驻足良久。我双手轻轻地抚摸着村牌,粗糙的质感里藏着岁月的温度,多像小时候抚摸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掌。恍惚间,我想起来6岁那年,父亲领着我的手,就是在这个位置,指着绿树掩映的小村庄,轻声告诉我它的来历。那时的村口,还没有这样规整的标志村牌,只有几棵老枣树,站在这里许多年。树干皲裂得像干涸河床里的纹路,深深浅浅地刻满岁月的痕迹,有些地方甚至空了心,仍旧倔强地撑起满枝虬曲的枝桠,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沉默地守护着村子里的旧时光。夏天的时候,我总是看到树下围着一群乘凉的老人,摇着蒲扇讲古。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围着老枣树追逐打闹,捡拾落在地上刚长成的小青枣。入口是青涩的微苦,带着生脆的质感,嚼开后能尝到一丝淡淡的清甜,像未熟透的苹果带着点草木的清新,余味里还藏着若有若无的涩感,是属于果实初成时最原始的味道。至今忆起,那种味道还留在舌尖上。现在,老枣树早就不在了,可这块村牌接过了它的使命,成为小村庄的守护者,也成为我认路的坐标。无论走多远,无论隔多久,只要看到这个村牌,我就知道,到家了。
可是,说出来不怕大家笑话,这次回家,我却摸不到了回家的路。那晚,我们驱车从赵子固村的岳母家出来,直接去了一趟邵庄村的妻妹家。邵庄村与我们村仅仅2公里之遥,一条正南正北的水泥路相通。离开妻妹家时天色已晚,我没有让女儿向东绕行大路,直接顺着行走过无数次的水泥路向北我行驶。夜色像泼开的浓墨,把这条水泥路裹得严严实实,连一点熟悉的灯火都看不见,通往家的路早被茂密的玉米棵子遮挡得没了影。比人还高的玉米秆,密密麻麻地挤在小路两旁,像一道望不到头的绿墙。女儿生怕划伤了爱车,只好以20迈的速度,像蜗牛一样“爬”行。我知道,行驶不太远就应该看到一条宽阔的东西向水泥公路,左转后几分钟就可进入村庄。谁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瞪大眼睛也没有看到那条宽阔的公路,心里有点儿发慌,明明走了无数遍的路,怎么一到夜里,就找不到了呢?!田野四周静得可怕,只有玉米秆在风里轻轻晃动,连北斗星都躲在云后。我觉得时间过去了好久,便让女儿在一条比较窄的水泥路上左转。行驶到水泥路尽头,我才发现,前面是一条坑洼不平、且满是泥泞的小土路。我想,肯定是走过了,即刻让女儿再向左转。我更是集中精力,观察着周围,家的方向,在黑夜里成了摸不着的迷。结果,一路前行,又来到了邵庄村路口。女儿笑着说:“老爸,您这个老西王庄人也会找不到路!”老伴儿也笑着说:“如果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我哈哈哈地笑着说:“可不是咋地,还真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女儿说:“老爸,别说了,咱还是走大路吧!”我说:“也只好如此了。”向东绕行到大路,女儿一脚油门,七八分钟就到了村里。
沿着干净整洁宽阔的街道往里走,路北有一座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矗立着,取代了当年那座低矮的小土房。朦胧的天光,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微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这些年小村庄的变化。来到小弟家,说起迷路的事儿,他把腰都笑弯了。
翌日晚饭后,我、老伴儿、女儿和小弟,并肩走在小村庄的街道上,他指着路边一栋栋崭新的房子介绍着,这是谁家的,那是谁家的。来到一处低矮的旧房处,小弟说,这是风鸣爷的老院。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与我同龄的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光着脚丫,脸上挂着泥,手里攥着一把刚从河里摸来的小鱼,非要塞给我几条。那时,我们家住的是土坯房,屋顶铺着麦秸,每到下雨天,家里就摆满了接雨的盆盆罐罐,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小村庄里独有的交响乐。如今房子新了,街道宽了,可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依旧熟悉得让人温暖、心安!
小弟还告诉我们,现在村里的街道多了好几条,全部是水泥路面,不怕下雨踩坑了。村后这条最宽的街道,西通全国著名劳动模范吕玉兰的故里东留善固村,东通临西县城,马上准备拓宽,听说还要通公交车,以后再出门办事都方便得很哩!听罢小弟的话,我想起小时候,村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下雨天泥泞不堪,要想出去需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子经常被陷入泥水里。我4岁那年,有一次发高烧,父亲背着我去公社医院,在风雨里走了近两个小时,路上好几次差点滑倒。那时我就盼着,什么时候村里能有一条好走的路,什么时候去公社驻地能快一点儿。这个愿望早已变为现实,但每当想起父亲背着我在泥路上行走的背影,依旧会眼眶湿润。这条路,不仅见证了小村庄的变迁,更承载着我童年里最温暖幸福的记忆。
那天,吃完早饭,无事可做,我独自走到村西边的河堤。这条河堤,是我当兵探家时最爱去的地方,也是藏着我最多欢笑与收获的地方。因为,我家就在河堤东面的村口处,直线距离也就是三四百米。我家盖房子时所用的檩条,全部是从河堤上千挑万选的槐树。记得那个时候,河堤上栽满了槐树,每到春天,槐花开得满堤都是,远远望去,像一片白色的云朵。夕阳西下时,金色的阳光洒满树梢,槐树就像披上了一层金纱,庄重而神秘。闲暇之余,我经常领着女儿去河堤上玩耍,看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爬到槐树上,摘槐花、掏鸟蛋;看孩子们躺在河堤上的树荫下,看天上的云卷云舒;听翘着二郎腿的孩子们,聊长大后的梦想。我听到,有孩子说,长大要当医生;有孩子说,长大要当老师;有孩子说,长大要当军官。我走过去,轻声说:“孩子们,你们的梦想都很好。但现在你们还小,一定要好好学习,学到了本领,才能长大后实现你们的梦想!”孩子们骨碌一下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一定要走出这个小村庄,去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听着孩子们的话,我心里涌动着一种欣慰之情!
“友明,你啥时候回来的?”我转头一看,是与我同岁的王玉江叔。我们不仅同岁,而且是同学,关系很好。他说,如今的河堤,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模样,那些槐树刨完后就变成了耕地,分给了家户,种上了庄稼。我沿着河堤慢慢走,脚下的泥土还是熟悉的味道,可微风里却没有了槐花的清香,扑鼻而来的是五谷的香气。站在河堤上,纵目远望,我好像又听到了小伙伴们的笑声,听到了母亲在村口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那些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不一会儿,我看到堂兄友才向我走来,他告诉我说,现在村里的孩子们,也常来河堤上玩,只是他们玩的不再是掏鸟蛋,而是放风筝,还有的拿着手机,在这里玩游戏、看动画片。时代变了,孩子们的玩法也变了,可河堤带给他们的快乐,和当年带给我们的是一样的。
从河堤往回走,路过一片田野,那里春有绿油油的麦苗、黄澄澄的油菜花、白生生的梨花、红艳艳的桃花,像一块巨大的花色地毯,铺展在小村庄的沃土上。每年清明节回家,我去坟上祭扫,都会经过这片田野。春风拂过,麦苗翻起绿浪,油菜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引得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我都会忍不住走进田野里,留下一张影像,脚下的泥土软软的,带着湿润的气息。那一刻,我便想起小时候,每到春天,我就跟着父亲来田里锄草、播种,听父亲给我讲农作物的生长故事。那时的我,总觉得田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神奇,看着一粒粒种子慢慢发芽、长大、结果,心里就充满了期待。我虽然早已不再种田,可每当看到这片田野,依旧会想起父亲教我种田的场景,想起那些在田野里度过的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村里的人们,还是像当年那样淳朴善良、热情好客。但凡认识我的人,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围着我问长问短,还诚挚地邀请我去家里吃饭。张光辉哥看到我,非要拉我去他家坐坐。他的腿脚不好,拄着双拐行走,嫂子的腿脚也不好,拄着拐棍行走。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的心隐隐作痛。嫂子给我倒了一碗白开水说:“友明,快喝一口水吧,晌午饭在我家里吃。”我喝了一口热水,觉得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这,不仅是故乡的味道,更是浓浓的乡情乡谊,我无论走多远,离开家多久,也忘不了故乡的味道。
这次,我在村里住了2天,走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每一个角落都有熟悉的记忆,每一张面孔都带着亲切的笑容。要返回临汾的头天傍晚,我站在村口,看着夕阳慢慢落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小村庄,给青砖红瓦的房子、绿油油的田野、高大的树木都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无论我走到哪里,小村庄都是我永远的根和魂。是这里的土地养育了我、是这里的人们温暖了我、是这里的记忆陪伴了我,这份对故乡的眷恋和思念,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刻进了我的骨髓。
那天早起,我离开小村庄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块村牌,“西王庄村”4个大字,在晨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温暖。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愿我亲爱的小村庄,永远美丽、宁静、和谐;愿所有的乡亲们,永远幸福、安康、快乐!我知道,明年春天,我还会回来,回到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一乡愁坐标,在我心中是永远不会褪色的。因为这里,有我的根、有我的魂、有我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