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资小水
一
这夏日的天就是可恶,刚躺下它就亮了。太阳像个七老八十的大爷,瞌睡少得像干瘪奶子里的汁,迷糊一阵就又睁了眼。太阳一睁眼可就苦了我,一大早就被老汉吼起来。
本来天亮与我这种“一天到晚百事不管,顿顿端个大斗碗”的小屁娃是没多大关系的,自从家里多了黑牤,这天亮就和我紧密相关了。我得去喂黑牤的水。
黑牤是一头三岁的牛,比我小了四岁,可块头却比我差不多大了十倍。一身光滑微黄的皮毛和那一对嫩笋般的犄角告诉你,它和我一样,还是个小屁娃,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屁娃。我打着呵欠揉着眼睛打开黑牤住的屋子。这小屁娃倒不渴睡,早精神抖擞地站在料槽边,嘴里嚼着昨晚吃剩的草渣渣。屋子里全是牛尿的臊味,那靠近墙角的石板上湿漉漉一大片,显然这小屁娃已经撒了早尿了。
我总是很羡慕这家伙,可以随意尿床,而我是不行的。如果哪一天晚上我不小心画了“地图”,就赖在床上不敢起来。我可是比黑牤大了四岁的,那份羞耻会让我无地自容。可是胯下的小鸡鸡总是不听使唤,它总喜欢在天亮之前来一次小小的泛滥。如果头一天晚上吃的又是稀饭,第二天的那场泛滥几乎是铁定的了。老娘似乎老是和我过不去,晚饭永远是稀饭——不是青菜头稀饭就是红薯稀饭,不是碎玉米稀饭就是炒豌豆稀饭,这样一直稀饭下去,我就一直尿床下去。而夏天是不尿床的,这是我觉得夏夜苦短的唯一好处。
我把黑牤牵出门,它就听话的慢条斯理的跟在我身后。这小屁娃一点都不活泼,那步态全然是我爷爷的步态。只是那四蹄踩在场院里坚硬的三合土上,发出“得得”的声音,有些战马的味道。如果步子再快些就更像。于是我就在前面拉着绳子使劲拽。黑牤无可奈何的加快了脚步,那“得得”的战马的蹄声就更加连贯而逼真。
田里的秧苗已经茂盛得封了林,看不见半点水,只有田角缺了一个口子。水便在那个缺口处泛着幽幽的蓝光。到了田边,黑牤不喝水,却伸长脖子吐了舌头去捞秧苗吃。我使劲将缰绳往后拽,口里低沉而有力的喝着:水!水!水!黑牤便听话地埋下头,将阔大的嘴淹没进水里。
没有饮过牛,你是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牛饮”的。那么气吞山河,那么连绵幽长,那么一气呵成。黑牤把嘴没进水里就没打算再抬起头来,除了“汲汲”的水声和滚动的喉结,我分明感觉它喝了一百年,而那美妙晨光也似乎停滞了流动。我就一直那样站着,傻傻地站着,望着它的永远滚动的喉结和不时轻轻闪动的尖刀耳。我被它的坚持不懈的牛饮惹得尿意十足,昨晚那泡没有撒在床上的尿,此刻在小肚子里汹涌地膨胀着。我掏出小鸡鸡,一根清亮的水线在空中稍稍地画了一个弧,就在那一汪清水里泛起一阵泡沫。黑牤丝毫不受干扰,依然继续着它的那场牛饮,和着我的尿。
黑牤终于打着嗝,结束了它的那场经久不息的豪饮。而我的几近崩溃的等待的耐心复而恢复了弹性,身心忽而变得轻松愉悦起来。回屋的时候,黑牤满心欢快,这一次不是我牵它,而是它牵我。过场院的时候,它甚至像小马驹一样奔跑起来,把我拉着也一路小跑,而那近乎于和马一样的“得得”的蹄声让我禁不住尖叫着欢呼起来。两个小屁娃就这样一路疯跑着穿过夏天的晨光。
老汉早已把牛圈里的残草、牛屎打扫得干干净净。黑牤睡觉的地方甚至用水冲过了。料槽里早添满一大堆嫩草。那是昨天我和老汉去割的。夏天真是牛们长膘子的季节,随便那块田埂坡地都能割上一大背鲜嫩的草。黑牤开始早餐。我真惊讶它的胃:刚刚装了如许多的冷水,却面对那小山似的草堆毫无惧色而食欲饱满。
看牛吃草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那长而灵活的舌头像充满了磁性一般,轻轻一卷,那些青草们便乖乖的争先恐后的钻进那山洞似的牛嘴。而黑牤呢,完全沉浸在一种美妙的享受中,不紧不慢的咀嚼,轻轻的摆动着尾巴,时不时扇一下尖刀耳,抖一下全身黑缎子似的皮毛,而目光永远是安静的。那草料在它阔大的唇齿间发出欢快的“咋咋”声,让你觉得世间所有的美味都抵不过那一把青草。而此时,牛圈里就真的泛起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
黑牤,这头三岁的小牛,把它的早餐吃得那么健康,那么优雅,那么津津有味。而我,一个大它四岁的小屁娃,它的小主人,也完全沉浸在它的美妙的咀嚼里,忘记了肚子的饥饿,忘记了牛圈外流动的晨光。
二
领着黑牤出去吃野草是我早饭以后的任务。我很乐意,因为在我的眼里,那是一件轻松而愉悦的事情。背上背篓,背篓里放一把锋快的镰刀,我就牵着黑牤出发了。这时的黑牤又恢复到老练沉稳的样子,不紧不慢,步态安详,全然没有初生牛犊的活泼与冒失。我也不急,黑牤的步音和神态显然感染了我。我们俩就这样一前一后,漫步在这乡间的小道上,把夏日的乡野走出一副安然和恬静。乡野就该是这个样子,在乡野走路就该是这个样子。像鱼儿在静静的水里游必须是悠闲的一样。那鸟的起落轻鸣,那风的轻拂与叶的微颤,那阳光在枝叶草露间闪动,那溪流的淙淙的回旋……必须是这样,乡野的模样,绝不许过于张扬和喧哗,绝不许过于快速和躁动,否则就不属于乡野了,否则就会令乡野不安和不快。
黑牤生来就是属于乡野的,像这脚下的泥土,它深谙乡野的脾性和喜好。而我呢,是这样的乡野里长出的一棵草。我的身体里、骨子里、细胞里全流淌着这原汁原味的乡野的气息。
“牧童骑黄牛”,这样的情形我是见过的。然而我是不骑黑牤的,虽然它的块头和力气足以轻松地承载我的瘦小与轻巧。然而它比我还小呢,论年龄它该是我弟呢!哪有弟驮哥哥的?
黑牤是驮过一次人的。是朱家大院子的朱老四,下水库洗澡,淹得不醒人事。老人们说,快牵头牛来!村里别的成年的牛都忙着呢,被主人领着到邻村帮人犁田去了。只有咱家的黑牤闲着。这救人的积德事就落到黑牤身上了。那淹水的娃被横趴在黑牤的身上,黑牤一激灵,浑身的皮毛波浪般滚动。就有水从娃的嘴里流出,牵着线子的流,那张乌青的小嘴像一口小小的泉眼。黑牤很听话,它似乎也感觉到自己背上承载的生命之重。水越来越少,那条水线也越来越细,终于只是断断续续的滴,那横趴的小小的身子有了动静。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而我的笑意是给黑牤的。咱的黑牤,有神力呢。它那稚嫩却结实的脊背里潜藏着起死回生的魔法呢。
所以我绝不骑我的黑牤,我的英雄一样的兄弟。
每一次我都把黑牤领到河坝里。那里离水近,水草丰茂而且鲜嫩,不像干坡上的草,枯老而韧劲十足。黑牤的牙口还嫩着呢,可受不了那份折磨。不过这大概是我的一厢情愿,黑牤的牙口好得惊人,什么样的草进了它的口都成了美味,包括那带刺的藤蔓,包括那硬硬的“马鞭梢”,包括那带小锯齿的丝茅草……冬日里缺草,那草树垛子上拔下来的干稻草,它也一样咀嚼得有滋有味。
到地儿了,我和黑牤便各管各了。它吃草,我割草。别的放牛的总是在牛绳上套颗长竹钉。长竹钉钉进泥里,那牛就绕了竹钉转圈子吃,吃完了,主人不知跑哪儿去了,就干着急,就只能啃剩下的草疙瘩。我是不套竹钉的,就敞着。黑牤听话着呢,绝不会乱跑。我割草也绝不割河坝里的,那儿得跟黑牤留着;只割河坝两边坡上的。那儿的草又嫩又长,割不上十多米远,背篓就满了。用手摁紧继续割,又满了。我就专寻长得特长的草,给背篓栽一个大尾子。大人们割草总栽尾子。草们鲜活的高高耸立着,草尖儿四面倒垂下来。背篓里像是装了童话故事里的“夜明珠”,长出一大丛世上最茂盛的草来。
等我背了栽草尾子的背篓下到河坝里,黑牤也吃得差不多了,后胯骨上边凹陷的部位也饱满起来。这时的黑牤就会静静的立着,像是在沉思,或者在聆听,如一蹲牛的雕像,只有偶尔轻轻摆动的尾巴告诉你,它是一头活生生的牛呢!站得累了,它也趴下。可不是睡觉,它的俩眼瞪得箩筐似的,决无半点睡意。嘴不停的动着,它是在“回嚼”呢。像篮球场上的球星们嚼口香糖。我怀疑人们嚼口香糖是从它这儿学来的,沉稳中透着潇洒。牛蝇们总是在这时跑来扮演骚扰者。黑牤不厌其烦的反复的扇动着耳朵,抖动着皮毛,摆动着尾巴,蝇们也不厌其烦的反复逃跑又反复入侵。对于像蝇这样的小不点,黑牤永远那么耐性,那么宽容。
三
黑牤开始下力。
老汉说,他下力早,十六岁就成了村里顶尖的一级主劳力。黑牤可比老汉下力还早。
我们这里用得上牛的地方多着呢。一是犁土。大块的红苕土、花生土,都用得上。小块的是不行的,牛打不开转身,只能用锄头挖。犁土是最轻松的,且富有诗意。长长的泥线弯曲着,蜿蜒成一首绵延幽长的民歌小调。更实在的是那犁铧里,新鲜泥土上时不时就滚出一条溜号的红苕或者一粒落花生。这样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屁娃总是背个小背篓或提个小竹篮跟在老汉的屁股后,拾捡着那不知什么时候现身但却注定现身的惊喜。犁铧一翻,再用锄头平整一回,就可以下麦种了。
二是犁水田。犁水田又分两次:一次是侍弄秧苗田。春二、三月,春寒料峭,柳条将舒未舒,那水还吃骨,就开始了。农谚曰:“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老狗;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担;八九七十二,猫狗卧阴地;九九八十一,庄稼老汉田中立。”这“田中立”说的就是这时的情形。一次是犁冬水田。那时稻谷已入仓,田中稻茬寂寂,冒了浅浅一截儿稻穗,淡淡的绿色中泛着渐浓的秋意。此时入田,全无暑夏的惬意,却把一丝凉意透了肌肤往骨里钻。稻茬一翻,埋泥里作了肥料,田埂一锤,几场秋雨一下,只要不逢冬旱,那一田冬水就能荡漾到春二三月,就又该动犁整秧田下谷种了。
三是犁干田。干田是似乎是我们这里特有的。我们川南丘陵田多土少,种不了多少麦子或油菜。勤劳而精明的农人便留够来年的秧田,蓄上冬水泡上,其余的就放作干田,种一季小麦或油菜。甚至哪一家劳力富余,抢得及时,还可种上三季——稻谷一打便犁田种上秋红苕,秋红苕一挖,刚好赶在种冬小麦的尾巴上。稻谷一抢收完,就该犁干田了。田里的水早在稻茬抽穗前就断了缺口放得一干二净。但也必须早早的犁了渴着。如果太晚,渴得不够,不光平整难,麦种也会因了泥的湿软而长得癞头稀稀的。来年麦子收割完毕,就又该抽水灌田。一边泡着一边就得动犁,沿着田埂来回浆田边,这样渴了一季的干田才保得稳水。水保住了,才可犁中间,犁完再用挂耙来来回回打,把麦衣打干尽,把大块的泥打软打化,一块待插秧的干田才算侍弄完。所有牛活里,平整插秧的干田是最累的。
黑牤一下力,就赶上了这最累的牛活。
当老汉把那副沉重的枷担挂上黑牤的脖子,黑牤极不舒服地昂了昂头。只是昂了昂,它或许不知道,接下来它要干的将是所有牛活里最棘手的。出发前,老汉又给黑牤带上一副牛嘴笼。牛嘴笼是竹编的,罩在牛嘴上不让牛耕田时去打野食,忘了自己的正活。
记得先前刚上学,第一天放学回家,老汉就笑我,这下安逸了,带上牛嘴笼了!
这一回,黑牤也安逸了,也带上牛嘴笼了。
黑牤看起来强壮建硕,可是背后一拖上重重的犁铧,犁铧再一吃进又板又硬的泥,它的身子就吃不住了。虽然勉强能往前迈步,可那圆柱子似的腿却分明打着颤,那微微的震颤里透着的是黑牤小屁娃的稚嫩。
第一次带上牛嘴笼和枷担的黑牤总是找不了道。不是左了就是右了。老汉一抖缰绳,手里细细长长的桑树条儿猛地一晃,嘴里骂一句:挨起!黑牤就吓得头一埋,眼一闭,全身的皮毛波浪似的一抖。五六十米的一个单边,黑牤就被骂了不下十次“挨起”,头也埋了十回,眼也闭了十回,皮毛也抖了十回。到头了,黑牤却来了劲,腿就往田埂上迈。老汉又是一晃桑树条儿,一拉缰绳,嘴里喝一声:哇!“哇”就是止步的意思。黑牤头一次听见,不懂。但老汉往后使劲拽住的缰绳倒是让黑牤明白点什么。刚迈上田埂的前腿又退了回来。
“转!”老汉又是一声猛喝。随着那一转身,老汉一手扬桑树条一手拖了犁往黑牤的头里去。黑牤也不懂。老汉的条子几乎就擦了黑牤的头皮刷下去。黑牤被逼着往回里转。
三个来回,黑牤就懂道了。
平时不会做题,老汉就充当老师给我讲解。我总觉得他讲得不好,讲了好几遍我还不懂,他就嘴里骂一句:“笨!牛教三遍还晓得打转身呢!”就懒得讲了。结果我自己想一想,倒会了。
老汉这话果然不虚。黑牤可真神,它没听见过老汉这句骂我的话,它怎么三遍就会打转身了呢?
四
一劳动起来,黑牤的胃就大得出奇,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永远没个饱。明明刚刚吃过“打尖草”,可它在犁靠田埂或土坡的时候,依然伸长脖子,试图用那条无所不能的舌头抵开牛嘴笼去打野食。它总是失败,却又反复的固执的重复它的失败。终于一根草蒿透过牛嘴笼的缝隙送到它嘴里,简直像吃到了无上的美味,像我到瞎子阿公的院子里偷来的半生不熟的“麦杆李”一样好吃。因了它的贪嘴,少不了被老汉高声的呵斥,也免不了那桑树条子的恫吓。老汉也仅仅是呵斥而已,那鞭影永远只在黑牤的眼前晃动,永远都落不到它的身上。每一次,黑牤都会吓得一哆嗦,黑缎子的皮毛都波浪般滚动一次。但这牛脾气的黑牤,傻冒又鬼精灵的黑牤,总是屡教屡犯,它知道背后挥鞭的主人舍不得打它。心疼它呢!因为它还是个小屁娃。
劳动着的黑牤饿得特别快,它的胃像一部神奇的机器,刚吃下去不久的草,不大会儿功夫就变成一大堆牛屎。往往还在行进的途中,黑牤就翘了屁股,那粗壮如一截乌木桩子的牛屎就“啪哒啪哒”掉下来,掉在刚刚犁过的犁沟里,浑浊的水里便活生生长出一座黑黑的“小岛”;又像是谁把爷爷的那顶黑毡窝帽子扔到这浑浊的水里了。所以劳动的间隙,黑牤总要吃一背“打尖草”。所谓“打尖”,就是劳动间隙的小憩。黑牤在老汉小憩时吃的草就叫“打尖草”,就是临时性给养补充,只是垫底的,算不得正餐。
打尖的时候,老汉就坐在黑牤的旁边,吸一袋老叶子烟。老汉总是不紧不慢的摸出那只装烟的小塑料袋,挑拣上两、三片烟叶,用指甲掐作两寸左右的小节,两只手来回的揉搓,又放到嘴边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一阵,待那冷硬的烟草叶变得柔软起来,便一片一片分开,摩挲平整,再一片一片层层叠叠地裹成一根黑褐色的烟棒,栽在那亮闪闪的黄铜烟斗里,微张了嘴,用一副焦黄的牙斜斜的咬了,一边摸出火柴擦燃,火还没点着烟头,嘴唇先猛烈的抖动起来,嘴里“丝丝”着,像吃一块香喷喷的腊肉,还没进嘴,口水先来了,喉结先咕噜起来。终于点燃,一声深长的“丝丝”之后,一股浓烟猛然从口里冲出,让人怀疑这是一句发自心底的赞词:龟儿子,够劲!
黑牤的打尖草远不及老汉的打尖烟吃得那样悠然。它的嘴一直没有停过。而那条充满神力的舌头也一直不停地裹卷着那些有名没名的杂七杂八的草们,几乎没怎么咀嚼就落了肚。一堆小山似的草被它风卷残云一般,眨眼的功夫就消灭得一干二净。黑牤或许是太饿了,先前吃的那些草早化了力气拉了犁,早变了屎肥了泥了,现在肚里可是空空如也。当然,打尖就是打尖,就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可容不得黑牤细嚼慢咽,不赶紧着塞一肚子草下去,待会儿的力气可该从哪里来呢?
五
黑牤最累的时候也是我最累的时候。上午下午的“打尖草”,早、中、晚的正餐草都是少不了的。这样的农忙季节,黑牤一天差不多要吃七、八顿。常常是上下午的“打尖草”也要吃个四、五顿的。
为了黑牤的那大大小小的几餐草料,我就得像机器一般不停地割。平时闲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挺能的,割草的速度在小屁娃里是一流的,可这时候,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笨。那鸡爪子似的小手永远抓不了几根草,刚割几镰,手就握不住了,又得往背篓里扔。全不像老汉割草,“刷刷刷”就是一气,一大片草坡就被剃了光脑壳,一把草下去,背篓就不见底了。而我却要不断的往背篓里扔草,似乎整个割草的过程有一半时间是在做那个往背篓里扔草的动作。而那一小把一小把的草扔进去就像扔进大海里似的不见长。偏偏这时刀又钝了,那柔嫩的草居然就和我耍起怪脾气来。一刀下去,竟然有好几根藕断丝连的家伙无动于衷,非得再补上一刀。这样一来,原本一刀就完成的,现在要用两刀,时间又多花去一倍。心里却急躁得不行。狠着劲儿的割,不要命的割。刀口子没有割在草上,却割到泥里去了。那本就有些钝了的刀越发的钝了。学着老汉的样子将刀口对了眼瞅,先前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黑澄澄的口子变得粗而白。显然钝得不能再钝了。唉!没办法,得磨一磨。磨刀不误割草功,再急也得磨!
就近哪一家有磨刀石我是很清楚的,没办法,不清楚不行啊!那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钝了,就得磨。但有时那一大片都没有住家户,就只能下到河湾里,寻一块细砂的青石条充磨刀石。细砂的石硬。粗砂可不行,刀口子上的铁屑磨去不少,刀片儿看起来也亮得闪眼,一看刀口子,白搭,比没磨还糟糕。磨刀石选好了,磨也很讲究,要先背面,后正面,背面放平,正面稍陡。太陡不行,这样容易磨快,但也钝得快,不耐用;太平也不行,这样很难磨快,适中就行了。用水也很讲究:水太少或不用水都不行,刀会发烫;水太多也不行,这样起不了浆,不易磨快。水量以能起浆又不干为宜,太干了,就加少许的水冲淡一下。估摸着差不多了,将镰刀在水里荡几下,洗去石浆,刀口对了眼,长长一条黑线,刀就快了,若有几处泛着白,不行,还得磨。
刀磨好了便又紧赶慢赶的去割草。两只手臂早已酸软,有些不得劲,却不敢停,那黑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打尖了。一打尖就该吃打尖草了,一点也不能落下,否则下一段活就没法干了。常常赶不过来,打尖的时间就到了,草却没到位。老汉就扯了嗓子吼:“磨阳工啊!麻利点!”
我哪里敢磨阳工啊,我的那条细丝瓜似的手臂都快断了,鸡爪子般的手弯曲得几乎伸展不开了!老汉一吼,就更急了,全没了章法,一阵胡乱抓。“哎哟!”那刚磨过的锋快的刀连着食指的指甲削下来一块。那块带甲的皮肉找不着了,疼痛却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刀边新闻”直播到全身的每个细胞,鲜血得了奖励似的欢快的汹涌而出,滴嗒着掉进刚扔在地上的半把草上,眼泪也在同一时刻涌出来。老汉的吼声却再一次雷一般响起。心里那个恨呀!那个急呀!那个痛呀!就只有骂,不敢大声骂,只能低声骂,不敢骂老汉,只能骂黑牤。
“你个死黑牤!你个大肚皮黑牤!你个屁娃黑牤!”
可是血依然在流!可是泪依然在流!可是草依然还得割!
赶紧拣块干黄泥研着粉末儿撒在伤口上,又翻开衣裤兜找点“兜儿底屎”和着已被血浸透的黄泥末儿贴上。那痛却更加尖锐而清晰,毫不奉情,透着幸灾乐祸的欢快汹涌着奔走相告。老汉已经开骂了。赶紧抓起那把带血的草扔进背篓,又拣草多的地儿一阵猛割。懒得管那血还流不流,懒得管那手还痛不痛。让它流去罢!让它痛去吧!与我什么相干呢?看看差不多了,就光着肉脚片子一路跌跌撞撞的往黑牤的打尖地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