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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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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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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桐子花开时

桐子花开的时候,母亲孵了一窝小鸡仔。每天用竹罩子罩了,撒些碎米粒,再扣上一只破碗底。碗底里盛满清水,刚啄完米粒的鸡仔们就蹒跚着跑过来,用那鹅黄的小嘴啄水喝,啄一下,仰一下头,认真得煞有介事。过些天,母亲又捡回一些桐子花,放烘笼里烤了,小鸡仔们被捉到米筛上,米筛放在烘笼上。那些桐子花熏烤出的青烟就袅袅娜娜穿过米筛的小孔,氤氲着毛茸茸的鸡仔们。

桐花开,书香飘,飘过文庙,飘过六尺巷……

这是歌里的唱词。母亲不懂。但是桐子花开时节如何侍弄小鸡仔,母亲是懂的。

用桐子花熏一熏,鸡娃子就不会发瘟。母亲说。

我不知就里。但事实印证了母亲的话。别人家的小鸡仔阴一只、阳一只的死掉,我们家的却健康活泼,长得油光水滑。

几场倒春寒,桐子花谢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鸡仔们从竹罩子里放出来,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日子,每天奔跑在温暖的阳光里,像一枚枚毛绒绒的小球滚来滚去。

再过几个月,小鸡们就一只不落,全部“长大成人”。

印象中,那一年是母亲养鸡最成功的一次。一窝蛋全部孵出了小鸡仔,全部养大。最令人惊喜的是,一窝十几只鸡,只有一只公鸡,其余全是母鸡。全家上下都喜气洋洋。因为我们都知道,一年到头的油盐钱有着落了。

于是全家分工管理这些宝贝疙瘩们。父亲负责喂食,母亲负责“孕检”,我负责追查出去生“野蛋”的家伙,除此以外,我还负责醒“赖抱婆”。

为了管好这些鸡嫂们,我给它们都起了名。所谓起名,无非是依了它们的毛色、样子,给弄一个区分它们的名号。比如依毛色的,就叫白朴朴、黄朴朴、小麻婆啥的。依样子的,就叫双冠冠、深冠冠、浅冠冠啥的。所有鸡们的母亲,就叫老鸡婆。至于那只公鸡,就懒得起名了。反正它也下不了蛋,油盐钱的事与它无关。何况这家伙每天还要吃不少二斗谷呢。

每天清晨,母亲为我做好早饭,天才麻麻亮。

我该起床了,鸡笼里的鸡也吵吵嚷嚷着要出门了。

母亲打开鸡门,第一个跳出来的是那只唯一的公鸡。一边“咯咯”的叫唤一边几步窜到院子里,慵懒而自在的拍几下翅膀,扭曲着脖子打几回啼,然后开始它作为一家之长的生活。

鸡嫂们则要经过严格的例行“孕检”——母亲要一个一个检查哪些女鸡今天怀了蛋。老鸡婆最先堵在门口,它是女鸡们的祖宗,总是一副霸道的样子,其他的女鸡们都让着它。

其余的依次进行,白朴朴、黄朴朴、小麻婆……

今天十个蛋!黄朴朴小鸡婆都要早点,其他几个要晚点。白朴朴要理到,不然又要跑到外面去生。前天就掉了一个蛋!老妈一面洗手一面吩咐道,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

鸡嫂们的早餐是半升“二斗谷”(风车背后靠屁股那个斗里出来的半壳谷),或者是几把金灿灿的玉米粒,或者是一大盆米糠拌熟红薯,这要看时令,也要凭主人的心情。

大多数时候就要靠自己去觅食了。

吃过早餐,鸡嫂们就出发了,先前还是一拨一拨的,走着走着就散开了,各自因了习惯、喜好和懒勤,到了不同的地方。

走得最远的是黄朴朴、小鸡婆和老鸡婆。这母女仨是最勤快的。它们有时会穿过屋后的那片大竹林,到了另一边的山野草坡去觅食,或者沿了屋前靠右或左的田埂路,绕到池塘对面的菜园子去觅食。因为走得远的缘故,每天很晚才回家。它们也不和别的鸡一起,总是独自出行,一路寻去。嫩草叶、毛毛虫、蚱蜢子、田螺壳、枯竹叶、小石子……我认为应该算作它们美味的它们吃,我没有亲见打死也不相信那也算得食物的东西它们也吃。特别是见它们把那些枯黄带泥的竹叶或者白色坚硬的小石子吞进肚时,我惊得眼睛直鼓。我的神仙爷爷!那小石子可是我用来做弹弓子弹的,坚硬不说,还带着棱角。我当时吓得赶紧去抓它,准备帮它从嘴里挤出来;可是追不上,就只好跑去向大人报告。

那是帮助它们消食的。父亲说。

我不信,直到过年,亲见父亲杀了鸡,掏出那圆圆的鸡菌肝,用刀切开,撕下菌肝里黄色的一层膜。那膜父亲总是拿来晒着,直到干脆,便可用来做了治胃痛的药。干脆过后的膜不再是膜而是壳了,那壳我是见过的,坚硬无比。于是不再为鸡嫂们担忧。

白朴朴和小麻婆总是跟着那只唯一的公鸡。公鸡呢,总是把这两位当作自己的皇后,一觅到食,便是一阵“咯咯咯”的招唤,两位皇后便飞也似地跑到公鸡的身边抢食。那用以招唤它们的无非是一块烂红薯皮,一个烂桔子。而两位皇后呢,却自以为受了莫大的荣幸,好一阵抢夺,那块烂红薯皮或烂桔子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它们吞下了肚。当然也有美味。那往往是在屋外柳树下的那个垃圾坑里,公鸡扒拉出了一条蚯蚓,便用了最欢快响亮的声音招唤他的爱妃。于是两位享受宠幸的妃子便从不同的地方飞也似的跑来,一个先啄起蚯蚓,另一个便从它嘴里来夺,于是各自啄了一半,蚯蚓断作两截,各自吞了。运气好的吃了大半截,运气差的吃了小半截。吃了小半截的没吃够,吞下去的当儿还继续往另一个的嘴上啄去,却把对方的嘴啄出一道血痕来。那被啄的恼羞成怒,反啄一口。于是两位皇后全然没有了女生的矜持,好一阵混战。作为丈夫的公鸡也束手无策,只得赶紧着继续觅食,然后发出讨好的呼唤,才结束了先前的一场战斗……可是因了后一条蚯蚓,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再发生一场战斗。

我有时会想,那白朴朴生得眉眼清秀,毛色润泽,算得鸡嫂们中的美人,也不枉跟了公鸡做皇后;那小麻婆一身“麻衣”,嘴壳乌黑,鸡冠扭曲,却也自不量力,跟了来想做“二皇后”。好在那公鸡倒不嫌弃,对两位百般殷勤,极力讨好。

双冠冠和浅冠冠是鸡嫂们中的普通人,它们不会十分卖力地去觅食,只在屋周围的竹林转悠,觉得差不多了,便找个地方玩耍消食,等候主人喂食的招唤。

到了下雨天,双冠冠、浅冠冠和两位皇后就彻底不去觅食了,只有黄朴朴、小鸡婆和老鸡婆依然冒雨远行,去寻觅它们眼中的美食。

勤劳者和懒惰者似乎没有什么分别,然而每天早晨母亲“孕检”的时候,一切就见分晓了。而我呢,只要从鸡窝里把蛋捡出来一看就知道那是那位鸡嫂子下的啦:黄朴朴、小鸡婆和老鸡婆下的蛋总是块大壳黄,沉甸甸的更上手。

在乡下人的眼里,鸡嫂们的日子是绝对值得羡慕的:除了觅食,就是下蛋,休闲的时光一大把一大把。

睡觉是鸡嫂们常有的休闲方式,也是最令人羡慕的。因为只要睁开了眼,不到干完一天的活,乡下人是不能睡觉的,尤其到了农忙,那个渴睡啊,就是站在空气里也能美美睡一觉!

鸡嫂们倒真的站在空气里睡了。尤其厉害的是,它们不仅站着,还把一只脚缩到肚子下,再把头一偏,把整个鸡冠也埋进绒绒的毛里,一只脚独撑了身子睡。却不把两只眼全埋进绒毛,留一只露着。没有动静时,便把眼睑罩住眼球,一有风吹草动,眼睑立刻翻开,那只独眼就搜索着周围的“敌情”。身子却不动,依然保持那“金鸡独立”的姿势。

雨天,鸡嫂们就靠了屋檐下的柴草,一边听着嘀嗒的雨声,一边美美地睡觉,把觉睡出了几分诗意。大热天它们也睡。阳光晃得刺眼,哪里还有心思觅食,即使肚子饿得慌,也不如睡一觉来得美。于是它们就会躲在竹林或者瓜棚下来一场慵懒的集体午休。

午休过后,太阳依然毒辣,觉也睡醒了,就改作“沙土浴”。那可是一等一的消暑活动。有时热得急了,乡下人就会眼谗,肚子里寻思:如果自己是只母鸡该多好啊,就可以趴在那湿润清凉的沙土窝里,拍打了翅膀来一场凉爽到心尖的沙土浴啊!

越是这样想,心里越是燥热难当。而鸡嫂们也成心摆出一副令人羡艳的姿态。因为每天都要做相同的事,土坑早扒了好多,每人一个还有富余,现在只需选一个趴了。一会儿用爪子扒拉几下土,一会儿侧了身子斜拍了翅膀欢快的扑腾;左侧过足了瘾,再换作右侧。

等到凉快下来,鸡嫂们又开始对着那偏西的阳光唱起歌来:“咯——咯咯咯咯咯……”第一声拖得老长,而且尾音扬起,似乎在向着阳光抛撒一份快乐的心情。待那尾声飘远,它便立刻用一串连珠炮似的“咯咯咯”拉下来,一阵紧似一阵,打击乐一般节奏明快。一只鸡开唱,别的鸡便也应声附和,于是那“沙土浴”改作了“歌咏赛”。

歌唱得累了,便由先前的激昂变得懒散,似乎那阳光里有一条懒虫挠着了脑子里的痒痒。不知什么时候,似乎停了;你正在寻找,忽又响起那么几声。这样时断时续,就真的在某个时候彻底消失了。鸡嫂们却早在那里“梳理打扮”。同世间所有的女子一样,爱美得紧,扭了头,尖了嘴,斜披了翅膀,细致而悠然,把每一片羽毛都梳个遍,沙土上就留下一些细小的羽毛的碎屑。

阳光更加慵懒,暑气消散了不少,鸡嫂们还在继续它们的休闲时光,村庄也跟着沉静下来。

鸡嫂们下蛋就像女人生孩子。女人生孩子得怀胎十月,鸡嫂们厉害着呢,每天下一个蛋,也就是说,它们是每天都要生一个孩子的。

常常这样想:要是母亲这样生,我该有多少兄弟姐妹啦!

我没有看见过女人生孩子,于是总想看看鸡嫂们“生孩子”。可是母亲说,不能看的,如果看了,别人说啥你都会脸红的。比如,某某说他的东西被人偷了,明明不是你,你却会脸红,一脸红,别人就会认为是你啦……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这岂不白白做了冤大头吗?

于是虽然想去看,心中总是怯怯。

最早到鸡窝“生孩子”的是最勤快的黄朴朴、小鸡婆和老鸡婆。它们有时会出去觅一阵子食,有时干脆就生完了再出门。生了就生了,也不声张。每一次我见他们从柴屋里出来,我就飞快地跑进去,定会捡到三个饱饱满满的鸡蛋。那蛋的颜色呈谷黄色,光滑厚实,拿在手里有一种幸福的愉悦,好像做鸡妈妈的是我,或者那鸡妈妈把它的快乐留在了鸡蛋上,再把这份快乐传递给了我。

妈!三个!我总是兴奋地向母亲报喜。

母亲的脸上也就真的露出几分喜色。

其他几位总要晚一些。虽然晚一些,却老是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东张西望,怕被谁瞅见了。偏偏越是这样越会被我瞅见。可是虽然瞅见了,我也会装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或者一副满不再乎的样子。

哼!几个落后份子!我从鼻子里哼出一种不屑。

过不了一会儿,柴屋里猛地响起一阵惊叫唤:疙——瘩——疙瘩——疙瘩……

那惊叫唤一直从屋里叫到屋外,声音更加响亮,闹得正在睡觉的猫呀狗的都立起身子竖起耳朵,猪圈里的猪也跟着哼哼起来。

公鸡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刷”下半边翅膀,绕着那惊叫唤的母鸡“咯咯咯”来上一段欢乐舞。他这是在向老婆庆贺呢。这家伙,决不落下任何一个向老婆献殷勤的机会。母鸡却叫得更欢了。这一回,全世界都知道它下蛋啦!

哼,就知道炫耀!不就下了一个土鸡蛋嘛,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下了一个金蛋呢!

我明明知道它已经下蛋了,却装着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它走远了,终于抵不住捡蛋的快乐,奔向鸡窝。每一次我都要拿在手里和先前三位鸡嫂下的蛋比一比。每一次我都只有瘪嘴的份儿。白壳不说,个儿也小得多。

懒鬼!不知道多去找吃的,生的娃也没别人的胖了哇!我一边念叨一边把它们拿到盛蛋的米篮子里去,也不向老妈妈报喜了。

最可气的是,个别懒鬼不仅觅食不努力,连下蛋也懒得回来,不知道跑到哪个野窝里就给下了。因为每天母亲都为它们做了“孕检”,所以一旦凑不够数,定然就有那样的懒鬼干了那样的蠢事。于是我会立即报告母亲,母亲就会好一阵骂。又派我出去找一找。我得了圣旨一般,带着一种兴师问罪的气愤到房前屋后柴草堆去找,有时能够找到,有时则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于是又会引来母亲一阵好骂。有了这样的先例,又大概知道是那一两位“蠢婆娘”干的好事,下一次母亲就把监督的任务交给了我,算算该是它下蛋的时候了,就派我出去把它寻回来,直接请进窝里,用一个竹篓罩上,并且压上切猪料的大木墩。非要等到它在窝里“高声歌唱”向我报告我才去把它放出来。即使这样,我也上了一次当,把它放了,窝里除了它的余温,却只有空气!我气得好一阵追骂,再次把它押解回来。有了这样的教训,每一次都会先伸手到窝里摸一摸,摸着蛋了,再把那竹篓打开。

下了十多个蛋,鸡嫂们就不再生了,一个个就浑身发烫开始“赖抱”,准备孵小鸡了。

为什么要赖抱呢?我总是疑惑。

父亲说,那是它们下蛋累了,要休整休整,养精蓄锐,好继续下蛋。于是就等它们赖着吧。

赖抱的鸡嫂们全然没有了女生的矜持和讲究,一个个醉眼朦胧,披头散发,完全一个个女疯子的模样,成天往鸡窝里钻,不吃不喝。全然不顾喂食时主人将吃食扔向场院里的诱惑,也不管公鸡哥哥的热情招唤,只赖在窝里不动。我是不管这些,总是气呼呼地跑进去,一把就提将出来往院子里扔。它却不吃,一副决绝的样子,只在嘴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咯、咯、咯”,似在呼唤它想像中的小鸡仔,脚也不由自主地又往鸡窝走。

我跑过去关了柴房的门,又搬来一个竹筛挡了狗洞。那赖抱婆就绕了柴房五心不定的转来转去,没办法了,就直接趴在地上继续赖抱。

父亲说,罩起来。我就得了圣旨一般搬来鱼罩将它罩起来,移到院子中央。

可它趴在地上还继续。

父亲说,罩子里放一盆水。于是我又到水缸里打来满满一盆水,放在鱼罩下面。

那赖抱婆没有了可蹲的地方,只好站在水里。它便在水里转来转去,嘴里依然不忘它的“咯咯咯”的呼唤。可是我忘记了鱼罩上面是有一个“天窗”的,赖抱婆一抬头发现了,于是试探几回,一个纵身,扑腾着往外钻,眼看着头就出来了,又露出半个身子。好在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过去将它摁了回去,又陀螺般转着身子寻找了一个竹筛罩在“天窗”上,又抱来一截木樽子压在上面。这一回赖抱的家伙没辙了,只好乖乖地呆在里面坐“水牢”了。

别以为它就服了输。好几日过去了它还坚强的挺着,没有半点屈服的意思,也不讨饶。父亲也气急了,掀开罩子,一把抓起那赖抱婆就来到了水田边,掀起它的翅膀往里泼水,看看所有的毛都浸透了,再伸手往水田里捞起一大把烂泥,直接就抹在了它的翅膀下面,抹了左边抹右边,然后提回来,到草树下抽出几根稻草,绑了它的双脚,重新把它扔回罩子里。

经过这样的折腾,有的赖抱婆便开始醒了,翅膀下不再火一般烫手,鸡冠也开始恢复到先前的红润,吃过早餐便到外面觅食去了。

2025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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