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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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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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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亲聊一场雪

/资小水

 

小引

2015年的冬天,我所居住的小城下了一场久违的雪。这很令我们这些难得见一次雪的人们高兴了一阵。雪下得有些大。不是北国的大,是蜀国的大;不是铺天盖地的疯狂的大,是薄薄一层的温暖的大。上一次下雪是啥时候已经忘了。因为实在是有些久远。然而今年却下了,一如天上掉下一个莫大的惊喜,让所有蜀国的人们那么猝不及防,惊惶中带着惊喜。

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一夜终于停了,但是雪还没有化。这无疑给了我们一个狂欢的机会和理由。男女老幼,都跑到雪地里耍雪。即使动不了的老人,也甘愿做了看客,去接受这一场雪带来的快乐。

我趁着未消的雪意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家离我所居住的小县城只有几十公里。我知道家里也一定下雪了。打电话的目的与其说是问候,倒不如说是想通过电话再次分享彼此的快乐。

电话是打给母亲的。接电话的却是父亲。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父亲和母亲都有手机。平时我给母亲打电话居多。少有的几次也是母亲的电话打通了没人接,才退而求其次打给父亲。这有些像小时候回家,进屋第一句总是喊妈。没有看见妈也是问,爸,妈呢?

父亲突然接了我打给母亲的电话,让我心里有些悚,喉头也似乎有些紧,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问父亲家里可好,父亲说好。我问父亲身体可好,父亲说好。我问父亲母亲可好,父亲说好。我问父亲需要啥我给买,父亲说不需要。我问父亲快过年了家里还缺点啥,父亲说啥也不缺。

……

和父亲这样对话很令我害怕,哪怕一秒钟的停顿也令我尴尬。而事实就真是那样,几句程式化的问候讲完,我和父亲就都僵持在那里,所有的话都像被一场雪封冻了,任你如何挣扎都化不开。我只得用刚刚下完的那一场雪来补白。这让我和父亲都轻松了许多。父亲甚至主动聊起那场雪来。父亲说那场雪真大。父亲说那场雪是他活了六十多年见过的最大的雪。父亲说那场雪下了两天。父亲说那场雪足足有两三公分厚。父亲说那场雪把屋后的竹子压断了不少。父亲说那场雪好几天了还没有化尽……

 

1.

他两爷子不相生。这是母亲对我和父亲父子关系的最经典的总结。

我不懂啥叫相生啥叫不相生。但我和父亲是村里最不像父子的一对父子。别的父子似乎都亲近得多,甚至开一些带荤的玩笑,哪怕大打出手也是那么惊天动地,哪怕儿子犯浑转手打了老子,哪怕老子暴粗口骂了X你先人,都让我感觉那才是父子之间天经地义该有的样子。我和父亲永远都是陌路人。从早到晚,我们几乎都视对方为空气,哪怕有时家里忙,彼此在对方的身边转来转去,也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没有仇怨,也没有亲近。母亲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纽带。父亲对母亲说了啥,也就说给我了;我对母亲说了啥,也就说给父亲了。一旦某一刻母亲不在身边,我们就只有沉默,尴尬而漫长。那种沉默如同无数枝箭簇一般刺着我们,入骨入髓的痛,但我们永远不愿意用一句话去打破,只在彼此的心里咬着牙沉默的忍受。直到母亲又回到我们身边。我俩都如释重负。

样子也不像。我白净、秀气,像个女生。我的同桌曾经十分郑重的对我说,你是个妹子我肯定娶你做婆娘。其他远亲近邻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夸我长得像妹子一样好看。我却恨死了我的好看。我要的好看是粗糙男人的好看,是额上刀刻皱纹的好看,是脸上粗重毛孔的好看,是络腮胡子的好看。可是这些我都没有。而父亲却有。甚至除了皱纹、毛孔,还有皮肤的黝黑。虽然没有一圈的络腮胡子,却有一脸的严肃。是那种令人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严肃。母亲说,你老汉杀气重。确实杀气重,所有的小孩见了他都会吓哭。刚刚还在别人怀里笑得可爱的孩子,转头看见他的脸笑容立刻凝住,忽而就瘪嘴“哇”的哭出来。我也不喜欢父亲的粗糙样子。只有怕。

我极少喊他爸爸。我更不敢喊他的大名。甚至别人在我面前喊了他的大名,我的心里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尴尬,似乎那喊声是从我嘴里喊出来的。母亲也极少喊他的大名,同别人说话说到父亲了,她就会说“我们屋头那个”。如果我在场就会向我努一下嘴说“他老汉”。只有因为一件什么事火冒三丈的时候才会尖声而粗鲁的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喊他爸爸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比如母亲说,去喊你老汉吃饭了。我就只有走到离他很近但还看不见他的地方喊一声:爸爸,吃饭了。所有的温情时光似乎都停留在了三岁以前。母亲说,那时候每天都会跑到朝门外,对着屋对面劳作的父亲喊:爸爸,吃饭了!奶声奶气的喊。弯腰驼背的喊。稚嫩而悠长,把整个村子都喊出了蜜一般的甜。

但我却喊过他的小名。那事我已不记得。是母亲说给我知道的。大致情形是,他和一群人在一起干活,我在旁边玩耍,一个与我们家有些小矛盾的远房叔叔使坏,教唆我说,你不敢喊你爸“剩狗”。我说我敢。就昂了头跑到他身边一叠连声的喊“剩狗剩狗剩狗”。不仅喊了,而且声音很大,是那种尖利而奶气的大声。全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包括周围的每一只鸡、每一条狗、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草。据说当时我相当得意,喊完就扭头向教唆我的那人一脸骄傲的炫耀。然而下一秒,我很幸运的迎来了我人生的第一记耳光。我不记得痛不痛。但母亲说打得很重,脸都肿了,哭得好凶,也哭了好久。你打一个娃娃干啥子,他又懂不到,还打那么重。每一次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母亲都要这样责备一下父亲。我哪是打他?我打他就是打那教唆的人。父亲每一次都这样辩解。是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他在为自己辩解。

可是,相不相生他都是我的父亲。这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改变不了我也不喊他。远远看见他来了,我就绕着走;实在绕不过,我就只当他是空气。特别是有小伙伴在一起时,我更是当他作空气,专心致志的玩。他也把我当空气。我们都知道对方的存在,我们就用这种相互的不理睬将对方忽略掉。

是父亲就得管我。这是他作为父亲的权力。绝大多数,这样的互不理睬可以保证我们之间的相安无事。他作为父亲的权力似乎也在这种相安无事中被无形的剥夺了。但我错了。一切都还在。某一天,当我把一件刚买的T恤愤怒的摔到地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种权力并没有消失。它只是一头假装睡过去的狮子,只等我去激怒它,一旦激怒,它就会毫不留情的扑上来,把我撕个粉碎。T恤是崭新的,样式也是新潮的,而且是那时少有的艳丽的红色。问题就出在这艳丽的红色上。在我的潜意识里,这样的鲜艳是女人才应该拥有的。我是男的,自然应该是黑色、青色、蓝色或者其他什么颜色,但绝不能是红色。我像一头小公牛一样被那如火的红色激怒了。我使尽全身力气把那一团红色狠狠的摔在地上,摔完就往外冲去。我前脚刚跨出门槛,我就知道他在后边追我。但他越追我跑得越快。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快,风在耳边呼呼的响。可是自以为的快在他的面前也是白搭。出了大门还没跑过一条田埂就被抓住了。回首就是两记重重的耳光,然后就被小鸡一般拧了回去。任凭我怎样声嘶力竭的哭嚎,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为我扭曲的男人观和不识好歹的发怒荣获了来自父亲的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教训。

当一切烟消云散,我们又形同陌路。

2.

父亲算半个孤儿。虽然爷爷直到我十四岁时才去世,但奶奶却在父亲十二岁时就去世了。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孤独的草。无人问津的草。自生自灭的草。父亲就是那样一棵草。

父亲共五兄妹。头上三个哥哥,脚下一个妹妹,父亲排行老四。隔房的堂叔们都叫他四哥。可是在爷爷那儿他却是幺儿。我们这里的人常说的一句话便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可是没娘的孩子,幺儿又有谁来爱呢?当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奶奶永远的睡过去的时候,小草的命运就降临到父亲这个幺儿的身上了。

大伯在外当兵,送走了奶奶,他就赶回部队了。二叔、三叔虽然在家,却是家里的强劳力,得和爷爷一起去干活。而小姑虽是女的却比父亲还小两岁,担不起奶奶在家里曾经的担子。这副担子就落到了父亲的头上。一家子的一日三餐就够呛。柴草起不燃,头钻进灶堂里吹,出来就是一头一脸的锅灰,头发也烧去了一片。灶头太高,得搬条凳子站在上面,用锅铲推着锅里的米,却忘了脚下,“哐当”就摔了下来,摔掉了准备掉还没有掉的牙。大冬天,端着满满一筐菜,去到冬水田里洗,脸冻红了,鼻子冻红了,小手冻红了。小家伙居然挺乐观,洗菜前先拍手唱一阵歌,洗完了再拍手唱一阵子。关于这个桥段,后院的姑婆给我说起过不知多少回。每说一次,都是一边笑一边流着泪。每一次讲完总叹一口气,重复那一句重复了千遍的话:造孽呀!

父亲五岁那年,成立了公社,也成立了伙食团。刚刚成立,所有的人们都那么欢天喜地。谁也看不见未来即将到来的灾难。父亲也一样,跟着爷爷喊:安逸了,吃大锅儿饭了!安逸的大锅饭没有安逸几天就不安逸了。大米饭没了,白面馒头没了。先前吃着大锅饭,人们以为那锅里就会永远有吃不完的食物。看别人吃得多就以为自己吃亏了,吃不了那么多也多打,吃不完就倒了。反证都是公家的。人们都这么想。人的劣根性在这样的时候就暴露无遗了。后来就只有红薯粥、菜叶粥。再后来连红薯粥、菜叶粥也没得吃了。三年自然灾害又不失时机的到来,似乎专门为了惩罚这群不识好歹的人们。这一回,真是啥也没得吃了。所有的人都在饿肚子,每天都在饿死人。上午把别人抬出去了,说不准下午自己也被抬出去了。那时,人们连抬死人出去埋的力气都没有了。

和人们一样高喊过“安逸了吃大锅儿饭了”的父亲也跟着造孽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啥,先前还安逸得很的日子,咋就不安逸了呢?不安逸就算了,还那么的不安逸,还天天饿肚子,还要饿死人。没得吃,人们就喝水。水喝不下去,就在水里加点盐喝。喝了就全身发肿,肿了就要死不活了。社里的肿病院成天堆满了人,成天都在死人,死了的人刚刚拉出去,又来了一批得肿病的人。

没得吃,就找吃的。奶奶把枕头里的糖壳抖出来,上锅炒了磨成粉,拌了野菜煮上一锅糊全家喝。喝完了又去野地里找野菜。原来的野地里绿油油一大片一大片,现在都被人们挖光了。只要见绿的,人们都挖来吃光了。没有野菜就找别的吃,油爪母、猪儿虫、老母虫……凡是上得嘴的活物,都捉来吃呀!猪儿虫、老母虫我是见过的,一个青色,一个白色,都是肉肉的蠕蠕的爬,看着全身的汗毛都会刺猬般竖起来。这么恐怖的东西,怎么敢进口?而这些,奶奶都会弄来给一家子吃。五六岁的父亲,就吃着这些顽强的活着。真是造孽呀!因为有奶奶,全家都活过来了,父亲也因为有妈,挺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没有夭折。

在一个家里,即使再难捱的日子,有妈在,总有一丝温暖的希望。妈不在了,日子就看不到头了。奶奶一死,父亲的日子就看不到头了。可是看不到头还得往下过。“好死比不过赖活!”这是爷爷反复念叨的一句话。父亲就每天听着爷爷的这句话活着。

可是呆在家能够活多久呢,谁也说不好。那就走出去。可是在那个年月,乡野里走出去的唯一一条路就是当兵。当兵不仅光荣,还能有饱饭吃,有衣服穿,偶尔回家探亲,也是耀眼光鲜,惹得十里八村的人眼羡。原先找不到婆娘的也受人待见了,媒婆上门一说是当兵的,女方就答应了。于是村里的小伙只要到了年龄就争着出去当兵。我粗略算过,仅仅我们这个百十来人的小村,出去当兵的就有十多个。那时出去当兵,干得好,就有可能彻底离开这个令人诅咒的地方。

奶奶去世前,大伯已在外当了好几年兵了,接着三叔也去当兵了。父亲看看也十五六岁了。父亲也想去当兵。第一次,体检过了,年龄不够。第二次,体检过了,年龄够了,爷爷不答应了。人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因为父亲是爷爷的幺儿。可是在我今天看来,爷爷对父亲的爱并非全部是对幺儿的爱,他的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小算盘,那小算盘里潜藏着自己的一点小小的私心。大伯当兵去了朝鲜,当过通讯员,给首长当过警卫员,后又读军校、提干,在部队一呆近三十年,后转业地方,一家子安家湖北;三叔转了志愿兵,学了技术成了老专家,一家安家去了南京;二叔算是个倒霉蛋,曾经骄傲得能飞上天的人最后连个家也没成,自己也顾及不暇。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得幺儿呀!后来的结果印证了这一切。爷爷从病重到去世,都是父亲这个幺儿在家料理伺候,陪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爷爷临终时,只对父亲说了一句:还是你好啊!而在南京的三叔直到爷爷去世才回来,在湖北的大伯一家则直到爷爷去世也没有回来。他回了一个电报,后首又写了一封信,信里说,在生不孝死了流马尿,没有多大意义,我把我们全家来回的花费都寄回来,或许能够解决一些更为实际的困难。爷爷的灵柩放了整整一个星期,终未等到大伯的回还。父亲多少有些埋怨,但很快也就释然了。大伯寄回的钱够了一切花销,父亲只出了力,流了泪,操了心。加上爷爷临终时对父亲说的那一句话,父亲就心满意足了。直到多年以后,父亲也总是不无骄傲的说,能够得到老人临终封你一句好话,那就是老人对你的最高奖赏了。

父亲这个幺儿得到了这个奖赏。

 

3.

我和父亲唯一的亲近竟然来自书。

按说,在我们这样一个三县交界山高皇帝远拉屎不生蛆的穷乡僻壤,书是一件极其遥远而陌生的物件。这里生活的许多人一辈子最远也没有走出过方圆五十里。他们每天阅读的书,就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的玉米小麦和稻谷、这里的方言俚语和贫穷困苦。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怪,爷爷辈的人们许多是读过私塾的。六七十岁时,他们还能豁着牙一流水的在我这样的小子面前大段卖弄儿时学过的古书。周边还有好几位上过黄埔军校的先辈。有一位我是亲眼见过的,据说曾是国民党的团长,当过三年某省会城市的市长,一米八的大个,八十多岁了依然腰背挺直、气宇轩昂,每天去到河边钓鱼,狗见了都只能往一边躲。而离我家不到五十米的小院住着的一位名唤二老师的长衫老者,竟然就是曾经的私塾先生,周边那些五六十岁的爆烟子老头都曾是他的学生,手板心都挨过他的戒尺。二老师文武双全武功了得,是磐破门的正宗传人,在重庆参加民国擂台比武打过银章。小时候乡里表演节目,见他走过一回场子,拳脚呼呼生风,全然一副世外武林高手的样子。

在这样一个奇特的环境里,父亲读过书也就不足为怪了。不多,但足能读书看报。于是,读书看报竟成了他抽烟以外最大的嗜好。《隋唐英雄传》《杨家将》《说岳传》《三国演义》《聊斋》……,这个书单可以开得很长。没有书读,裹面的报屁股也读。常常是面还没有拆就先读外面,面条下完了就拆了读背面。于是听父亲讲故事就成了我和他之间一件温情的事情。故事不是单独讲给我听的,是讲给全家人听的;也不是随时都可以讲的,须得一边干活一边讲;重体力活也是不行的,气都喘不过来怎么讲?须是闲适的手上活。最适宜的时候是夏夜,大家一边脱着玉米粒,一边听父亲讲常山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讲薛仁贵征东征西。除了咯咯啰啰的讲述,就是哗啦啦的玉米粒敲打箩筐的声音。他的讲述并不多么形象,甚至有一些错误,那是多年以后我读这些书的时候发现的,然而当时却足以把我这个一无是处的家伙深深的吸引住。

而另一个更加温情时刻,就是听他读书。读家里唯一的一本叫作《欧阳海之歌》的书。书是大伯从部队里带回来的,带回来就没有带走。这本书就成了父亲的宝贝疙瘩,也成了母亲的宝贝疙瘩。父亲一有空就拿出来反复的读,母亲则用来夹我们一家子的鞋样。好在两者并不十分冲突。父亲要读的时候,小心翼翼的把鞋样取出,不读了再小心翼翼的把鞋样夹回去。但即使是这样呵护着,当我第一次见到这本书的时候,它也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不仅封面没了,而且前后也掉了好多页,中间还有多处撕破的地方。后来我读幼儿园,小书包里没有书,我就把这本《欧阳海之歌》当课本背在书包里,它就被我蹂躏得更不成样子了。终于有一天,父亲拿起它,说:可以放点油炒炒吃了!眼里透着难以名状的神情。而我还傻傻的想:真炒来吃,会是滋啥味呢?

父亲读《欧阳海之歌》的时候大多是冬夜,临睡前,就着微弱的油灯。父亲的语速时而快时而慢,这和书里情节没有关系,完全取决于那盏油灯的亮度。灯火亮一些,他就读得快一些,灯火暗一些,他就读得慢一些。而灯火的明暗与门外那鬼魅般的风有关。那风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如豆的灯火就心神不定的摇曳,光就暗下来,父亲的语速就慢下来;那风隐藏了身形,光又亮起来,父亲的语速就又快起来。而我的心永远是沉静的。全然被书里的情节吸引了。最喜欢听又最不喜欢听的情节是小欧阳海出门乞讨,被狗追着咬……那个情节让我小小的心灵第一次体悟到什么是同情与怜悯,第一次因为同情而心痛而流泪。然而这幅场景却是我生命中最温馨的场景之一,尤其是我和父亲之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以致于多年以后,我都十分情愿把这个场景在心里反复品咂。那油灯晕黄微弱的光在暗夜中轻轻摇曳,父亲那时快时慢的语速在灯光的摇曳里溪水般流淌,所有冬夜的寒冷、饥饿都在这种温情中忘却、消失。

父亲的爱读书影响了我的爱读书。我想这是一定。多年以后,我当了老师,一些学生家长请教我让孩子喜欢读书的秘诀,我总是说,你自己先读吧。

父亲的爱读书也让我的爱读书没有了任何的障碍,哪怕因此而违了规。那时流行连环画。随便哪位同学的书包里都可能背着一两本,大家交换着看,或者挤在教室的墙角下看。周末则到街上去看,小巷里,租书的老板把连环画的封面撕下来,编上号贴在纸板上满满的挂了几面墙,一坐下去,就像坐进了连环画的海洋,一读一整天。或者受了某位好友绘声绘色讲述的诱惑,去他家把连环画背回来读;或者得了一本好书,躲到树林子里柴草堆里读,不读完不出来。往往在这些时候,回家就很晚了,甚至家里已经吃了晚饭只剩了洗碗汤。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是绝对不行的。如果某位野小子天黑了还不回家,父亲或母亲就会手里拿根树条子去“请”。家里有哥哥或姐姐的,领了父母的“圣旨”,也能学了父母的样子拿树条子去“请”。而这“请”的背后潜藏了许多不确定的危险,一边大声的骂着“天黑了都不晓得归屋”,一边就把树条子照屁股上抽去,火辣辣钻心的痛。但我却没有一次因为晚归而享用这种高规格待遇。多数的晚归都是因为读书。而读书是父亲所能容忍和宽恕的。

书成了我和父亲之间的默契。父亲得了一本书,哪怕是一本连环画,读了,就会不经意的放在堂屋的饭桌上。那是我家最显眼的位置,一进门就能看见。每当我放学回家,看到饭桌上放了一本书,我的心里就不无欢喜,继而放心大胆拿走,读完了再放回去。而我得了一本书,读完了,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不经意放在那个地方,那书就意料之中的消失一两天,然后又神奇的回到原位。很多时候,我和父亲就像两个单线联系的地下工作者,那饭桌的某个角落就是我和父亲的联络地点,那书就是我们的联络暗号,没有地下工作者的惊险,却有一种陌生的默契。

而那时,我是多么享受这份陌生的默契啊。

 

4.

记忆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如流沙上写下的字行,经由岁月流水的冲刷,就会渐渐的隐去;然而又与此绝然不同,许多的记忆又如刀凿斧刻般,在脑海里久久不去,历久弥新,虽然只是一些片断,零散而破碎。父亲留在我记忆中的类似的碎片极少,留在我记忆中的温馨画面就更少,然而却极其深刻。

一个是骑在父亲脖子上的画面。那个画面极其短暂,但却极期深刻,连父亲头上散发的一阵阵的汗味都那么清晰。只要一闭上眼,只要那个画面闪现在我脑海中,那汗味就丝丝缕缕的飘荡起来,穿过我嗅觉的记忆,弥漫在我鼻腔里。那汗味夹着烟味,持续而绵远。印象深刻的还有父亲头上那个“旋涡”,如一枚肉色光亮的铜币,嵌在那一部有些蓬乱的头发间,十分的扎眼。平时只是矮矮远远的望,这一次却是如此近的俯瞰。如果不是害怕摔下来须得用手紧紧箍住父亲的额,我甚至想用手指去摸一摸。记忆中父辈们头上的“旋涡”都要烙,小一些的指肚大,大一些的铜钱大。被烙过的“旋涡”处都没了头发,只有光光的皮肤。我不知道是用什么烙的,烧红的铁或者点燃的香?无从知道。我也无法想象那滚烫的铁或者香烙上那带发的皮肉时的痛,更无法想象被烙后的皮肉该要经历如何漫长的疼痛化浓方能结痂愈合,最后变得如此光亮。至于为什么要烙我更是无从知道了,印象中似乎是为了消灾避害。于是我常想,如果没有烙这个“旋涡”,那些孩子们是不是就长不大了呢?然而到我们这一辈,却极少有人接受这样的“酷刑”了。或许,那是因为父辈们历经的人生岁月更为艰难,他们需要以这样的人生仪式请愿祈福求得平安,然后方能长大成人。

第二个画面是父亲的棉大衣。军绿色的面料,带着棕色毛领,长大而厚实。棉大衣是大伯从部队上带回来给爷爷的,爷爷给了父亲。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要给父亲,或许是为了表达对某种亏欠的补偿——他没有让父亲去当兵;或许是表达对幺儿的爱——不然如何诠释“百姓爱幺儿”的俗语呢?但不管怎样,这件棉大衣就属于父亲了。但父亲却极少穿。除了一年中最冷的几天,他会偶尔穿上一两次,其余时候都被闲置起来了。然而闲置的仅仅是白天,晚上便有了新的用途。那件温暖厚重的棉大衣成了我的另一床棉被。每个冬天的晚上,父亲都把它搭在我的棉被上。刚刚还感觉单薄透风的棉被忽而变得厚重温暖起来。甚至某些时候,我从那太过温暖的热气腾腾中醒过来,身上竟然出了汗。父亲给我盖棉大衣总是在我睡下以后,也不说话,只是无声无息的走过来,轻轻一展一甩,就搭好了。儿时的冬天总会有一两场雪,冬水田里的水总会结几次冰,屋檐下总会挂一两次冰凌。但因了这件棉大衣,整个冬夜、整个冬天,我都无惧严寒。同时也因了这件棉大衣,让我对白天里父亲的冷漠有了些许的怀疑。那一切是真的吗?或许是伪装的吧,为了在我面前体现一副父亲的威严。但我对父亲依然冰冷,依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甚至在心里相信了母亲的话,我和父亲是不相生的。或者说,我俩上辈子是仇人。

然而一切又似乎不是这样。

那一年冬天,父亲去街上赶集。但是过了中午也没有回来。我和母亲都有些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焦急,只是在心里嘀咕,他会去哪儿呢?我更是没有放在心上,大人的事,和小屁孩有多大关系呢。看看到了傍晚,天渐渐黑下来了,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开始着急了,挨家挨户去问谁见了父亲没有。一圈下来,都说没有见着。我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疯了一下午,满头大汗的跑回家。听说父亲还没有回来,心里也开始感到隐隐的不安。我们在不安中吃了晚饭,父亲依然没有回来。我们坐在灯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母亲特别胆小,好几次准备出门上街去寻,可是望望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又怯怯的在屋檐下徘徊。我的心里也从未有过的焦急,脑海里想了千万种可能。我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父亲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再也见不着父亲了,是不是……我不敢想象那些可怕的结果。而那一刻,我的心里平生涌起了一种绝望的感觉。是的,绝望!

父亲终于在我的绝望中回来了。当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我的心欢快到近乎飘飞起来了。但奇怪的是,当知道父亲平安无事后,我在经历了短暂的高兴后又对他冰冷起来。第二天也没有因此而变得对他更亲热,依旧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但唯一的变化是,我再也不相信母亲关于我和父亲不相生的说法了。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有了想离开这个家的念头。甚至有些时候,这种愿望变得十分强烈。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每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过程中,都会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吧,就像父亲曾经想当兵那样,不也是想离开家吗?后来我出门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安了一个新的家,我原来的家就成了我时常想念的地方了。想念那里的山山水水,想念曾经的点点滴滴,当然也想念父亲。我怎么也无法想象,我们曾经是那样的不相生。每当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生病了,或者出了一点小意外,我的全身都会紧张起来,同小时候等待他回家的那个夜晚一样,心中充满无以名状的担心和焦虑,心也如浮萍一般变得无所依凭起来。

后来我也有了儿子。我总在心里想,我绝不能让我和儿子的关系像我和父亲之间那样“不相生”,我一定要建立一种轻松而愉悦的父亲子关系。当有一天,我读了汪曾祺老爷子的《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一拍大腿:对!就是像兄弟一般!于是,我春天里带着他出去爬山,陪着他趴在地板上弹玻璃球,给他讲睡前故事,陪他去学轮滑,甚至以他为原型给他写了一部十万多字的童话小说《奇奇和他的巧克力超人》。

然而,当儿子十二岁小学毕业的时候,竟然也有了想离开家的想法。记得当我把他送到绵阳东辰学校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问他是否会想家。他把头一昂,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我说,我是不会想家的。然而当我第一次参加他的家长会,当家长会进行到父(母)子(女)拥抱环节的时候,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趴在我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不管是如我和父亲之间的冷若冷霜的“不相生”的父子关系,还是我所追求的我和儿子间的“多年父子成兄弟”的父子关系,都终将因我们的成长而变得深沉而深情起来,那种潜藏流淌于我们身体里的血脉亲情,将永远无法改变,也永远无法割舍。

 

尾声

父亲还在电话的那头滔滔不绝的聊那场雪。我在电话的这头插不上嘴。我只在脑海里回放童年的每一场雪。回放下雪天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跨进门;回放父亲把装满青菜的背篓重重墩在地上;回放父亲跺着脚搓着手说,今天的雪是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最大的雪……

父亲一直这样描述着那场雪。似乎那场雪很重要。似乎他一直说个不停那场雪就会一直下个不停,似乎那场雪能够给他之前的每一句谎言作证,证明那一切都像雪的白一样真实。我只能嗯嗯的应和,直到挂了电话,那场雪还一直在下……

 2025.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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