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以长短论短长
在文学的广袤天地里,散文以其自由灵动的特质,与小说、诗歌平分秋色,成为文学百花园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相较于小说的虚构叙事与诗歌的韵律凝练,散文如同自由生长的藤蔓,既可在方寸之间勾勒细腻情思,也能在宏阔天地间铺陈思想长卷。长短之间,蕴含着无尽的奥秘与魅力,也引发诸多关于散文创作篇幅的思考。
当下,我们不难发现这样一种现象,一方面,有人在报刊和网络平台发文呼吁散文要写短,仿佛只有短,才能写好散文,如果篇幅一长,在他们眼里散文就变了味,就成了“懒婆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 与此同时,也有部分作家对短散文不屑一顾,认为短散文大都是些家长里短、风花雪月的鸡汤文字,难出扛鼎之作,难登大雅之堂。只有长篇散文才能构筑起散文领域的“高楼大厦”。
笔者以为,这两种观点都有以偏概全之嫌,散文的生命力在于其内在品质与表达深度,而非外在篇幅的尺规丈量。“长”与“短”本就是相对模糊的概念,没必要在字数上锱铢必较。正所谓: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要作品质量好,能达到抒情、言志、载道的功能,引起读者阅读兴趣和情感共鸣即可。若人为设限,必将扼杀散文的多样性与创造力,限制散文的发展。
回望散文长廊,经典之作从未受篇幅所囿。自古至今,短散文多有经典之作,如贾谊《过秦论》的深邃史论、韩愈《师说》的雄辩气势、刘禹锡《陋室铭》的淡泊高洁、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忧乐情怀、周敦颐《爱莲说》的君子之喻,皆寥寥数百字,却字字珠玑,意境悠远。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童真况味、朱自清《背影》的深沉父爱、余光中《听听那冷雨》的乡愁缭绕、贾平凹《丑石》的哲理思辨,也多为两千字左右的精品佳作。笔者自身创作,亦以短文为多,其中《永远的常香玉》《痛苦的孩子只有泪水》《最美的花朵》《天使的眼睛》四篇散文,均是两千字左右的作品,分别在《文艺报》《中华散文》《光明日报》《甘肃日报》刊发,其中《最美的花朵》被列入某中学期末考试题。《天使的眼睛》被中国作家网和《海外文摘》转载,并入选201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但这并不意味着唯有写短才是散文的专利。也有数十万字的长篇散文,以其深刻的内涵和精湛的语言艺术,在散文百花园中绽放出自己独特的风采。如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在荒芜园景中叩问生死、救赎灵魂;彭学明的《娘》深情回望,以长篇画卷描绘母亲坚韧伟大的一生;北雁的《洱海笔记》以博物学家的眼光,细密记录生态变迁与人文交融;阿来的《大地的阶梯》用恢弘笔触,展现藏地山川与文化的厚重层叠。这些作品通过对生命、人性、生态、地理的深度挖掘,均在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从近年来《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美文》《光明日报》及故乡《安康日报》等报刊均多次刊登长篇散文来看,文坛对长篇散文的接纳度明显提升。姜明刊于《人民文学》的《八千年的凝视》、叶浅韵刊于《十月》的《生生之门》、张翎在《北京文学》连载的《非洲散记》等,都是上万字乃至数万字的作品,并以其深厚内涵与独特魅力赢得文学界的一致好评。笔者创作的几篇长篇散文也是万字以上的作品,其中三篇被故乡《安康日报》连载。一篇被《大武汉》杂志刊发。
散文篇幅的长短,实则是不同表达需求与艺术追求的体现,各有其不可替代的优势。短散文的优势在于能够以简洁凝练的语言,在有限的篇幅内用精准的文字构建意境、抒发情感、传递哲思,给人以心灵的触动和思想的启迪。又因写作周期短,用稿平台多,发表概率大,深受散文作者喜爱。现在许多报刊以发3000字以下的短散文为主,无疑给写短散文的作者提供了更多发表作品的机会。同时,短散文也能满足读者短时间内的阅读需求,人们在茶余饭后,阅读一篇短散文,既无需花费过多时间,又能获得文学的滋养,可谓一举两得。
长散文也有自身独特的优势。当作者需要剖析复杂的社会现象、追溯漫长的生命历程、构建宏阔的文化图景、描绘多维度的人物群像时,没有足够的篇幅很难做到全面而深入的表达,长散文能使作者尽情施展笔墨,达到丰满厚重的效果。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会有一种淋漓尽致的阅读体验,仿佛跟随作者一同经历了一场思想与情感的漫长旅程,获得短章难以企及的沉浸式体验。
从创作的角度来看,短散文和长散文对作者的创作要求各有侧重。创作短散文,因篇幅短小,犹如螺蛳壳里做道场,需要作者具备成熟的语言驾驭能力与提炼能力。每一个字词都需精准到位,每一处表达都要凝练深刻。以最精妙的语言直击核心,在有限的篇幅内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而长篇散文的创作,除必须具备短散文写作的功底外,还考验着作者的全局把控能力。从结构布局到叙事节奏,从人物塑造到思想表达,都需要精心设计与巧妙安排。在叙述视角的转换、时间线的梳理以及内容的详略处理上,既要避免内容的空洞堆砌,又要防止节奏的拖沓迟缓,在宏大的架构中保持读者的阅读兴趣。可以说,长散文是对作者思想深度、生活积累、艺术功力的全方位检验。
归根结底,散文的灵魂在于其内在的真挚情感、独特感悟、深刻思想与艺术表现力。我们无需为散文强行“增肥”或“瘦身”,而应给予其自由生长的广阔天地。作为创作者,应忠于内心的表达需求,量体裁衣,无论长短,唯求以匠心铸就精品。如果刻意限制篇幅,难免导致内容浅显,缺乏深度;如果有意拉长篇幅,又难免导致结构臃肿,冗长拖沓。唯有打破“以长短论短长”的偏见,才能让散文这片文学园地绽放出更加绚烂的花朵。
随着时代的发展,网络的普及,手机中包罗万象的信息涌入人们的视野,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专门静下心来阅读纯文学作品的时间有限,从这个角度看,短散文似乎更符合当下的阅读趋势,能够满足人们在短时间内获取文学享受的需求。但这并不意味着长散文就会失去市场,对于那些有深度阅读兴趣、愿意花时间沉浸在文学作品中的读者来说,长散文依然有着独特的吸引力。未来,短散文与长散文一定会继续在文学百花园中相互补充,并蒂绽放。
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应摒弃对散文篇幅的偏见,以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创作、欣赏不同风格和不同篇幅的散文作品,感受散文所带来的独特魅力。
虚实相生意蕴浓
优秀的散文如潺潺溪流,时而蜿蜒于现实的河床,时而奔涌在想象的空间,虚实交织间展示出散文独特的魅力。虚与实相生相融,是散文艺术的永恒密码。
“实” 是散文的根基,是散文的血肉,是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描摹与呈现。写好“实”是一名散文作家必备的素质之一。所谓“实”,就是具体的人物、事件、场景等构成散文作品的基本素材,通过作家的细致描写,以情景再现的方式,使读者能够从中感受到生活的温度和质感。朱自清在《背影》中,对父亲穿过铁道、爬上月台为自己买橘子的场景描写堪称写实的典范:“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段文字着墨很实,很冷,却将父亲笨拙却饱含深情的动作画龙点睛般勾勒出来。贾平凹也是写实的高手,他的散文《风雨》写实的部分堪称经典,如:“一头断了牵绳的羊从栅栏里跑出来,四蹄在撑着,忽地撞在一棵树上,又直撑了四蹄滑行,末了还是跌倒在一个粪堆旁,失去了白的颜色。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冲出门去牵羊,又立即要返回,却不可能了,在院子里旋转,锐声叫唤,离台阶只有两步远,长时间走不上去。”这段话颇似美术作品中白描的手法,寥寥数笔便将狂风的威猛展示得淋漓尽致。写实也可以是作家独特的生活体验。笔者在《母亲的山》一文中,有段梦境的描写, “梦中的母亲身生双翼,如一只鸟,在故乡的大山中飞翔。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座梁到另一座梁。我家那几株长得高大的桂花树,核桃树,柿子树,枇杷树,她都要飞上去停留片刻,然后飞向空中,盘旋几圈,再向另一座山梁飞去,似乎在找寻曾经的记忆。” 梦境虽虚,却是潜意识中对母亲情感的具象投射,构成另一种心理真实的艺术表达。正是这个梦,成为我创作这篇文章的灵感之源。
实不仅是可观可感的人与事,物与景,作者对一篇文章倾注的情感也应真实,情感表达如果虚假,就会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就失去了散文的“真”。萧红《祖父死了的时候》、迟子建的《灯祭》、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等描写亲情的文章之所以感人,就是作家将对亲人的追思发自肺腑地倾注笔端,能引起读者情感上的同频共振。笔者写《心中永远的痛》这篇怀念母亲的文章,自己也是数度哽咽。作品在《散文选刊》发表后,也赢得亲朋好友的情感共鸣。一名散文作家,只有将“实” 写好,才能为文章奠定坚实的基础,让情感抒发成为“有根之木,有源之水。”
而 “虚” 则是散文的翅膀,它突破了现实的束缚,引领读者进入诗意与哲思的世界。在写实的基础上,通过虚的描写,就会使主题得到升华,使散文有了灵魂。虚可以是情感的抒发,也可以是理性的思考。宗璞在《紫藤萝瀑布》一文中,由眼前盛开的紫藤萝花,联想到十多年前家门外那株稀落的紫藤萝,进而感悟到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在这里,紫藤萝花不仅是一种植物,而是生命的象征,作者将对生命的思考融入到对紫藤萝花的描写中,使文章有了深刻的哲思,丰富的内涵。笔者的《那山·那水·那镇》在全方位、多角度描述了故乡小镇的发展变化后,结尾用“若用无人机从空中航拍如今的高桥镇,你会发现,沿”Y“字型河流两岸那一座座串成串、连成片的单位办公楼和居民住宅楼,宛若孩子手中的一轮风车,在清风的吹拂中、在河水的欢歌声中,不停地旋转着,旋转着,向着“诗与远方”奔去......”这段“虚”的描写,亦可称这篇散文的“文眼”,预示着小镇正向美好幸福的明天迈进。“虚” 的运用,让散文不再局限于对现实的简单记录,而是能够深入挖掘事物背后的意义,引发读者多维度、多层次的情感体验。
虚实相生是写好散文的关键。作者在写作时,只有深入挖掘素材中蕴含的情感和意义,展开丰富的联想,将虚与实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才能达到浑然天成的境界。范仲淹《岳阳楼记》堪称虚实相生的佳作,从“霪雨霏霏”“春和景明”的洞庭湖实景,摹写迁客骚人的悲喜情态。后面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仁人之心,升华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普世情怀。茅盾的《白杨礼赞》同样展现了虚实相生的精妙:黄土高原上“笔直的干,笔直的枝”的白杨树,在作者笔下逐渐与“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北方农民形象重合,最终升华为“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上述两篇文章,虚实之间,自然流转,使文章既有具体的依托,又富有深邃的思想性和强烈的情感冲击力。这种虚实相生的手法,使读者在欣赏美景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作者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和内心的情感波澜。
近年来,散文界关于虚与实的讨论很多,有人说散文不允许任何虚构,否则,它就失去了自身的特质。也有人认为散文既然是文学的一种,那么,它就应当和其他文学样式一样,可以通过虚构来丰富自身的艺术表现力。正所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认为,散文中的写实,绝不是照片似的实景照搬,应是美术写生似的实,可根据构图需要有所取舍,有所改造,一切以服务作品为主。当然,前提是眼中景必须是真实的,只不过结构或时空发生了变化,是作家经过审美过滤后创造出来的艺术形象。如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多次描写沅水流域的船夫、吊脚楼、码头风情。他并非逐日记述自己行船的每一段航程,而是将不同时间、不同河段见到的景象集中在一起描写,采用散点透视法,让读者感受到沅水流域的别样风情。李娟在《阿勒泰的角落》中描写跟随哈萨克族牧民转场的生活,也是将多次转场中观察到的共性细节重新组合,通过调整叙事的聚焦点,让文字更贴近生活的本质。由此可看出,作家在创作中对观察到的素材进行 “重组”,既保持了散文的真实性根基,又能让情感表达更具艺术张力。
事实证明,散文写作如果一味追求实景再现,不可越雷池一步,就会成为毫无生气的冰冷叙述,缺乏了文化意蕴和思想深度,散文也就没了灵魂。如果一味“浓妆艳抹”,刻意追求虚的描写,文章则会流于空泛,让人感觉虚浮而失真。只有把握好虚实之间的关系,创作出蕴含独特魅力的散文作品,才能触动读者内心深处那根情感的琴弦。
兼收并蓄莫逾矩
散文曾是个十分包容的文体。魏晋南北朝时期,把不押韵、不重排偶的散体文章,皆称为“散文”,后来,散文泛指除诗歌以外所有的文学体裁。这种广义的散文观延续千年,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随着现代文学分类细化,许多文体从散文中分离出来,自立门户,散文便特指以议论抒情为主的文艺性散文,也就是狭义的散文。
自古以来,无数散文大家为散文的创新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如古代的欧阳修、韩愈、王安石、苏轼等,以“文以载道”的担当留下千古名篇;近代的龚自珍、魏源、梁启超、章太炎等,用笔墨衔接新旧时代的思想脉动;现代的鲁迅、朱自清、秦牧、杨朔等,在白话文浪潮中奠定了现代散文的经典范式;当代的汪曾祺、余秋雨、史铁生、贾平凹等,以个性笔法拓展着散文的表达边界。他们呕心沥血写出的精品佳作,成为许多散文作家学习和模仿的范本。
受名人效应的影响,时间一长,散文创作不可避免地出现某种风格的同质化现象。于是,为了散文的创新发展,文坛中关于散文的讨论越来越多。有人提出要打破一切条条框框,让散文回归古老的传统,也就是除诗歌外所有文学作品皆可纳入散文的版图。有人主张打破传统叙事逻辑,注重原生态的情感表达。上世纪80年代赵玫在《我的当代散文观》一文中就有这样的设问:“能不能把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感觉堆砌起来?能不能在一篇散文中并不要表现哲理、意义、主题思想什么的?能不能不要意境不要情调只有一连串神秘的意象?……”近年来,亦有人在杂志撰文发出“散文,别太像散文”的呼声,同时,对许多作家模仿朱自清、秦牧、杨朔、余秋雨等作家的散文范式明确提出异议。还有人在编散文集时故意不从专门发表散文的杂志上选编文章。有人选编散文集将致辞、讲话,甚至通讯和新闻特写也收入其中。从中可看出他们对散文创作现状的焦虑,以及为打破散文边界付出的辛勤努力。
从创作层面看,进入21世纪以来,一批散文作家也主动投身散文改革的浪潮中,散文创作出现了明显的文体泛化倾向。将散文简单地理解为"非韵文写作",导致散文与新闻报道、学术随笔、网络段子等文体的界限日益模糊。有的为追求语言的"金句化"效果,忽视散文应有的整体性和连贯性,写出大批结构松散、逻辑断裂的散文作品。一些网络散文为追求点击量,刻意迎合大众趣味,导致抒情过度、议论空泛。这些作品皆以创新名义堂而皇之地走上报刊和网络平台。
面对散文领域的各种思潮,也有人明确提出“文艺散文”的概念,认为除了严格意义上的“美文”,其他都算不上真正的散文。作家余秋雨在《中国文脉》中指出:"当散文失去自己的文体尊严时,它实际上已经走向消亡。"作家张炜在《散文的尊严》一文中表示:"当散文沦为情绪的宣泄口时,它就丧失了提升读者审美品位的功能。"作家红孩也在网络平台叩问:“散文如果不像散文还能像什么?总不至于像小说像新闻像总结报告像大会演讲吧。不管散文怎样发展,文学性总要讲吧,叙事抒情不可回避吧,文化思考哲学审美总要追求吧?”这些作家的呼声明显体现出对文艺散文的执着坚守。
笔者认为,散文的发展确实需要兼收并蓄,借其它文体之长为其注入新的活力,这是好事。随着时代的发展,若固步自封,局限于传统的写作模式,散文很容易陷入创作的困境。南朝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变则其久,通则不乏。” 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散文创作。其它文体有着各自独特的优势,如在散文创作时借鉴小说丰富的叙事技巧,能使文章更加生动曲折,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借鉴诗歌凝练的语言和独特的节奏韵律,能赋予散文别样的美感和韵味,使其更具感染力;借鉴戏剧中鲜明的人物塑造和强烈的冲突设置,可使散文中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增强文章的戏剧性。借鉴当下流行的健康网络语言,可使文章灵动多姿又紧贴时代发展的脉搏。许多优秀的散文作品都体现了这种兼收并蓄的特点。鲁迅《朝花夕拾》中的许多作品,在叙事中融入小说刻画人物的细腻笔法,将童年的伙伴、师长等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使这些散文既拥有生活的真情实感,又富有浓厚的文学色彩。余光中的散文,常常运用诗歌的意象营造文字张力和节奏氛围,如在《听听那冷雨》中,“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富有诗意的语言,充满了浓郁的文化韵味和艺术感染力。余华的散文,善于借用网络语言,在《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散文集中, 提到自己的作品被网友改编时,自嘲“活成了段子手的素材库”。以轻松幽默的口吻,将网络词语嵌入字里行间,无形中增加了作品的亲和力。作者写《敦煌花》《写意甘南》《兰州的山》等散文时,为使文章表现形式更加丰富,给读者提供新颖的阅读体验,也借鉴了小说、诗歌等文学题材的表现手法,并适当运用了网络词语。当然,这种兼收并蓄并非是简单的拼凑,而是有机的融合。它让散文突破了原有的局限,拥有了更丰富的表达方式,能够更好地反映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和微妙的情感世界,从而满足读者多样化的阅读需求。
散文的特点在于其思维的自由驰骋,能够在广阔的时空里抒发作者内心深处的感悟。正如西晋陆机在《文赋》中所言:“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散文可以吸收其它文体的精华为自己锦上添花,但绝不能让其它文体“喧宾夺主”,也不能对其它文体“攻城掠地”。它既然已在文学范畴中划定了自己的范围,就应当坚守自己的主阵地。毕竟散文与诗歌、小说、戏剧有着本质的区别,更不能与新闻作品划等号,若过度追求小说的情节性、诗歌的韵律性、戏剧的冲突性、新闻的写实性,就会丧失自身的独特魅力,变成非“驴”非“马”的尴尬文体。对网络词语的应用也要去粗取精,恰到好处,不可随意滥用,画蛇添足。
在追求创新的同时,散文更不能忽视对传统的继承。中国的散文历史悠久,历代的散文佳作如璀璨星辰,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文学遗产和宝贵的创作经验。这些传统是散文发展的根基,只有在继承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做到兼收并蓄莫逾矩,散文才能在保持文体自觉的前提下,实现“通变则久”的艺术理想。
唯有创新能致远
散文作为文学殿堂中灵动而包容的文体,从先秦诸子的哲思漫谈到唐宋文人的山水寄情,从明清小品的生活拾趣到近现代美文与杂文的交相辉映,以及当代作家的哲思感悟,心灵独语,无不承载着时代的情思与文化的精魂。在当下多元文化碰撞、信息洪流奔涌的浪潮下,散文的创新成为延续其艺术生命力、契合时代脉搏的必由之路。
散文的创新既要勇敢拓展边界,又需锚定传统根基,在题材内容、主题思想、结构形式、语言表达、表现手法等维度与时俱进,才能使散文之花常开常新,使散文之路行得更远。
在题材内容上,要尽量关注新领域,挖掘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情感体验。当今社会发展日新月异,为散文写作提供了更加广阔的舞台。王占黑在《菜市场里的江湖》一文中,便聚焦传统菜市场这个充满烟火气的普通场所,如何被移动支付、社区团购、电商平台等新兴力量所冲击与改变。她写“张姨的摊位上,一张塑封得有点发黄的收款二维码。她总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每一声‘微信到账XX元’响起,她浑浊的眼睛就会短暂地亮一下。”作者通过对菜市场生存个体的深度体察,以细致入微的描写,反映出时代发展给生活方式带来的巨大变化,达到了“一杯水中见太阳”的效果。笔者在构思《墨镜,墨镜》这篇文章时,发现在自己的阅读视野中,还未有专写墨镜的文章,觉得这是一个全新题材,加之小时特别害怕戴墨镜的人,写作时便从这个角度切入主题,通过对墨镜的形象感知,挖掘墨镜的功能演变,再从自己戴上墨镜后的亲身感受,得出“墨镜如鞘中剑,手中枪,关键看操控者是谁,戴在恶人脸上,便能增其恶,戴在正直人脸上,便能增其威,而墨镜还是墨镜”的结论,使文章主题得到升华。
在主题思想上,要尽量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融合多元文化,丰富主题内涵,提出新颖的见解和观点。周晓枫的《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就打破了“母爱无私”的固有叙事,坦诚描写育儿过程中的矛盾:“我既想让你成为独立的风,又怕你吹向我抓不住的远方。”这种对亲情中“控制与放手”的辩证思考,进一步拓展了情感主题的内涵。邱华栋在《巴黎碎片》中,记录塞纳河畔看华人画家写生的场景:“他用毛笔的飞白画凯旋门,笔触里既有徐悲鸿的马,又有莫奈的光。”在个体创作中折射出中西文化的交融。笔者在写《神秘之手》和《负重之脚》两篇文章时,由手与脚的功能延伸开去,解读出不同的社会意义。如在《负重之脚》中,以“善待脚吧,就是善待我们自己”作为结尾,为作品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寓意。在写《丢了幸福的猪》这篇文章时,笔者突破养猪吃肉这一惯性思维,以猪的命运为主线:“你的一生总是充满悲剧色彩,你把全身贡献给了人,却因长相的猥琐,处处不讨人喜,处处被人贬损。”从猪悲惨的遭遇中洞烛出复杂多变的人性。
在结构形式中,尽量突破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可采用意识流、蒙太奇等现代手法,使散文的结构更具创新性和表现力。如杜卫东在《一叹千年》中,将“文姬归汉”这一历史事件中的不同人物场景切割开来又重组呈现:“曹操抚琴时的心弦颤动;左贤王暮色中的仰天悲叹;蔡文姬归汉途中的肝肠寸断。”作者以蒙太奇的表现手法,将笔触聚焦于人物内心的情感波澜,以多维视角展现出丰富的历史内涵。周浩的散文《棉花》,将新疆棉田的采摘场景、广东制衣厂的流水线、非洲市场的地摊镜头拼贴在一起:“雪白的棉花在不同光影里变换颜色,从棉农的头巾到打工妹的指甲,最后变成黑人小孩身上的T恤。”这种意识流的表现手法,以强烈的画面感对经济全球化作出巧妙喻示。笔者在写《雪中情》这篇文章时利用绘画中散点透视的方法,将人身处不同地点看到的雪中景、雪中人、雪中事融合在一起,如身处四维空间观察三维空间的人与事:“你在黄河北向南看,皋兰山,被雪的身影遮挡;你在黄河南向北看,白塔山,被雪的身影遮挡。你只见一片流动的白,似烟岚,如浓雾,缥缈虚幻,仙气缭绕。”这种打破常规的表现手法,使写出的作品更加灵动鲜活,富有浪漫色彩。
在语言表达上,要尽量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散文语言好似文章的一张脸,或幽默风趣,或犀利深刻,或优美典雅,让读者通过语言感受到作者的个性魅力。张怡微的沪语散文《上海浮生》,将方言词汇自然融入叙述:“弄堂里的阿婆讲‘后生仔拍视频拍得邪气来赛’,‘邪气’里的赞赏比‘非常’多三分烟火气。”方言的韵律感让文字获得了声音的维度。笔者在写兰州四季系列文章时,采用拟人化表现手法,使冰冷的季节有了思想,有了灵魂,文章在多家报纸发表。如在《兰州的春》中,写兰州的春总比南方来得迟缓:“江南大地早已一地繁花满目烟霞,而兰州这座高原城市还被单调的赭黄色统治着,西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南北两山的顶端还戴着残雪织就的白帽。兰州的春还藏在地表下呼呼地睡着大觉。”以风趣的语言营造出独特的意境。其中《兰州的冬》在《光明日报》发表后,还被中国作家网转载,并被多所中学列入期末考试题及课外阅读篇目。笔者在写《父亲的地》这篇文章时,开篇用“今天的阳光很暖,它的光线穿透这片丛林茂密的枝丫,变幻成无数盏追光灯,照射在杂草丛生、荆棘遍地、乱石横斜的地面,组成一幅抽象与具象相融相合的画……”采用散文诗的语言风格,将读者代入特殊的氛围中。笔者在写作中,还适时引入当下的流行语、网络用语或化用歌词等时代元素,如“pose”“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等等,使散文语言更贴近生活,更富有时代的气息。
在表现手法上,可适当运用象征、隐喻、荒诞等现代主义表现手法,增强散文的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如苇岸的《放蜂人》一文中,“放蜂人”的形象就充满象征意味。他追随花期迁徙,居无定所,与蜜蜂共生,“像一缕风,一阵烟,在大地上流动。”放蜂人不仅是一种职业,更象征着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游牧精神,他不占有土地,不掠夺资源,只是循着生命的节律获取馈赠。这种象征让散文超越了对放蜂人这一职业的简单描述,成为对现代社会“欲望无度”的无声反照,物象的轻盈中藏着沉甸甸的哲思。黄灯在《我的二本学生》中,用“未拆封的教材”象征大学生未实现的理想:“毕业季的垃圾桶里,崭新的《西方哲学史》和外卖盒躺在一起,书脊的烫金在阳光下像未灭的烟头。”日常物件被赋予特殊意义,现实的荒诞感扑面而来。笔者在写《雪》这篇文章时,除写了人、动物以外,还将山川河流赋予生命,通过一场雪的到来,解构人、自然、动物不同的反应。如:“那一场雪说来就来了。山川不知,河流不知,树木不知,花草不知。山川还在慵懒地晒着太阳,河流还在悠闲地唱着情歌,树木还在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花草还在扭腰送胯搔首弄姿。”通过表象的描述表现出隐喻的主题。同样,笔者在写《南柯一梦》这篇文章时,通过梦中自己变成一块磁铁引发的一系列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揭开现实生活中世道人心的遮羞布。文中“突然有一天,我身上的磁性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像谁使了魔法,这时,那些依附在我身上的吸血鬼似的铁丝、铁钉、铁锤们纷纷离我而去。”这种题材的文章如用传统写法便很难达到既含蓄内敛、又针砭时弊的效果。这些手法创新并非炫技玩另类,而是让散文更精准地捕捉到时代的脉搏而与之同频共振。
当然,散文的创新绝非与传统决裂的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如嫁接果树,无论怎么嫁接,其母树必须是同一科或相近科的树木,才能长出不同于原品种的优良水果。如果将“创新”等同于摒弃一切旧规,追求形式的奇诡乖张,语言的晦涩难懂,堆砌时髦词汇却内容空洞,打着先锋旗号却背离散文“真情实感、自由灵活”的内核,就会陷入舍本逐末的泥淖。只有于新兴万象中采撷别样的光芒,散文才能在时代的洪流中,持续散发温暖人心、启迪思想的魅力,续写文学的新篇章,新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