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其实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准确出生年,彭子问他,他就说是1934。彭子说那不可能,你爷比我爷大,我爷是1930年生人。哦,这样啊?我想想,倒是查过谱,谱载是民国十四年。彭子说那是1925年呀。你爷如是活到现在,那是100岁。
常子记得他爷死时是四十一岁。那天我爷在你爷跟坐了半夜,啥也不说,只是流眼泪。你爷只是劝慰他说人之一生遭际啥都是命。我爷回家来在暖桶上坐不多久,身子一歪溜了,我姐就去喊你爷:臻哥哥,我爷出事了。你爷就去请程飞龙,程飞龙说天冷不肯出诊,你爷动了狠,逼着他来我家,此时家里大哭细乱,我爷已经走了。
后来才知道他吃了鄱阳干事时留下的毒药,那时组织决定一旦被敌人捉去,最好自我了断。
四十,想起来还是茂茂的年纪。如今我都六十九了。
我爷是跟赵世屏干事的,很早就在地下干。
一九五三年回秋阳县,一匹马,一把枪。
那年夏天,他回家在竹床上睡着了,我偷走他的枪,拿到山上去,要打鸟,疯疯地玩得乱了,枪丢了也不记得。爷在家里发现丢了枪,慌了筋,着许多人寻,天幸真寻到橡木林里去,在一泡屎旁找到了。后来,我爷就不带驳壳回家,换了一杆长枪。长枪于我很沉,比我身子还长,把保险关了,不怕我偷。
他在鸠溪做官。实话讲,我至今都不知那是什么官。
我爷没读过书,只字不识。他当干部要作报告,那可是要识字读字的勾当。头天夜,找你爷,说要作报告的事,要你爷帮着写报告。你爷写好了,读给我爷听。我爷记性好,把你爷读的牢记于心。二天开会,他也拿出那张纸,假意照着那纸上字念,其实他是假看,他只是回忆你爷昨夜读给他听的内容说。
我爷你爷,亲兄弟一般。你家厦下竹椅子,长期是我爷占着的。
你哥是我师兄,亲兄弟也没我俩好。
常子在彭子家“讲传”,永远是要先说这两句的,讲着讲着,就会说他爷。
他很崇拜他爷,听他讲得多了,彭子也有些崇拜他爷。虽然彭子对他爷的记忆内容非常少:一个中年男人,面容很有些英武,没有癞痢病,却常戴一顶草绿军便帽,细声细气,和彭子爷在一起时喜欢笑,跟别人一起时却很严肃。给彭子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天夜里彭子被什么动静惊醒,后来有人说是万象叔公走了。
早先,常子说他爷时会跳过他爷从官到民的转变那段的,要么说他爷为官那段(主要说这段),要么说为民那段。为民那段基本就是他爷带他在南山打石头的往事。南山不是秋阳的南山,彭子细细问来是永修的南山,那里有红石山,所谓打石头,就是在山上采石,再把采下的毛坯石作修理,打成规整的条形或磉磴形,一般会刻些简易的条纹为装饰,最终成为农村青砖屋的基础石或栋树的承石。常子的意思,他爷手艺也很不错,不但不错,还出功夫,那就能赚不俗的钱,所以常子小小年纪就被他爷带上了南山,学了很能在江湖上混事儿的手艺。
如今几年,常子的心胸豁然开朗,对他爷从官转民的那段他也不忌讳。
说他爷骑马持枪的岁月里,村上有个长辫子媳妇喜欢他,或者是他喜欢那个长辫子小媳妇,再或者是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反正有了那方面的事儿。他爷介绍长辫子小媳妇入组织,长辫子媳妇也非常积极,是村里走官方正道的骨干分子。
长辫子媳妇旧年嫁给了舅舅的大儿子,这表哥丈夫长期在瓷厂工作,离家两百里,新婚后夫妻聚少离多。长辫子随公婆住泥坯屋,那屋虽然是泥墙,却有腰门。旧时农家有腰门是有些奢侈的,本是拦阻畜禽入屋的初级屏障,客观上显出主人家有些富贵的气氛,一般的泥腿子乡亲,看到腰门关着,即如大门开着也会心生几丝怯意而止步,有事也只在外面用敬语喊那屋里的主人。
带枪的汉子和臻哥子说山海经的日子是不是也会出现审美疲劳?或者是有些年份臻哥子不在家去了浮梁山里或是南昌做篾,常子爷一时失去了聊天的地方,日子一下失了图数。一把枪去打后山的老鸦,老鸦没打着就看到一个长辫子女人袅娜着去了一幢有腰门的屋子。
持枪的人可没有一般乡民对腰门的胆怯,心血来潮大咧咧扯开那屋子的腰门栓。发现那漂亮媳妇竟然是独居。
后来呢,当然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小媳妇家,讲那啥道路上的事儿。
常常讲到深夜,万籁俱寂,讲话的声音也没了。小媳妇的公公多病,屁事不管;婆婆却很伶当,对于持枪的汉子她是不敢言语的,后来知道儿媳妇积极,还被介绍入组织,她也觉得是很好的事儿。但对每天深夜都讲道理她还是有些不理解的,尤其是不讲道路的时候,四处静得屋子如浮到半天里去,猫大约也是怕那根杀气很重的枪,也没了思春的嘶鸣,多半是遁到远处去了。老太太掂着小脚,去北房鼓皮处偷听,初听什么声音也没有,细听被某种极轻微的响动敲击了脑门,冒出一个概念:条盆。蓦然想起家里的条盆好久不见,不好办,怕是让走夜路的偷去了。好好的条盆,在自家门口坦场上放着,贼说偷就偷了,这日子好难过啊。老太太想得委屈,跑到自己房里开声哭了起来:
世上只有黄莲苦啊
俺命比黄莲苦十分
一把屎来一把尿
带大一傍老鼠兒
好天哪,好天哪
……
条盆是旧时一种养鸡的木制器皿,长条形。农家的狗不受供养,生存依靠偷食。多半到别人家,看到鸡吃食后的条盆有些残迹,就伸着长长的舌头去舔。
老太太心中的事别人谁知道?到底是她自己说出来的,有一次婆媳大吵,婆婆忍无可忍,对儿媳妇冲口而出:狗舔条盆!劝架的乡亲都听到那个很有些奇怪的成语。
老太太自创或借用成语的事发生在一九五六年,证据是小媳妇的儿子锅子是一九五七年生的,小常子一岁。锅子的长相实在太像常子的爷,比常子更像三分。这可不是瞎编,外村人都常常错看。前几年外村有个养牛还养花的老头走过彭子的叶华园,恰锅子和彭子谈古董上的事儿,那老头冲着锅子脱口而出:你和你爷一个模子!锅子疑惑:你认得我爷?老头灿然一笑:我还不认得你爹?!当年在区工委我们亲如兄弟……
老太太拿成语说事儿维持了好多年,证据是锅子有个妹子比锅子小八年,也有过被外人错认的囧事儿。尚家湾的诗庆先生的太太到万村女儿家串门,看到锅子的妹子,随口一声赞或叹:这娃跟她爷一个粑印子敲出来的,何时长大也能和他爷一样吃轻快饭。同屋住的彭子奶听得赶紧阻住老太太的口:老太太莫乱话。这可不是你说的那人的娃。
常子这些年之所以有些思索他爷这段时间的历史,是因为他心里有些对已经故去的长辫子有些愤懑。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女人误了他爷的前途。要不是因着这个女人,他爷那么积极能干,资格又老,本来做个县长啥的不是问题。
这应当一点也没有夸张。他爷确实是从地下干起的,确实很能干,如是顺风顺水做下去,那当然可以有很不错的前程。
问题真有了那什么事儿。
政府驻地和万村有些路程,听不到这边的动静,但后来万村几户人家却闹出了动静,有人到政府里去告,政府也就不能不管。
常子的爷被调到别的地方当干部,好像一连换了几个地方,最后一个地方是北庙。是个垦殖场,破草开荒不久,生活条件很差。常子爷不肯去。
不去就不去。那还能怎么着?不过是悄悄的那人从官变成了民。
这也没有啥,本来,当干部的工资就很低,比不得到南山打红石。
那时候常子爷三十多岁,能说能行,不当官靠手艺也能让一家人吃上干饭。这是常子爷受审是说的不干那啥的理由。
谁知南山那石头是有灵气的,万象火焰高,冲了那灵气,就走了背运。
那天常子在南山,正被爷训导着手艺上的道道,有两个人沉着脸从河边来,操着秋阳话对常子爷说:你是万象吧?收捡东西回鸠溪。
常子跟着爷被人押着坐船回到鸠溪。
决意整万象的有三个,和万村相邻的同宗的大队那啥会主任、程家治啥主任、本村二啥长的广金。
不知什么缘故广金不待见万象。不待见就不待见,倒也犯不着寻事儿害人家,人家官都不做,靠手艺吃饭,害人有什么意思?
要说,要整万象真真找不出理由,成语的故事根本不碍广金啥事儿,长辫子家里人容得,谁也没有说闲话的份。广金不知怎么就想把万象弄成反那啥的分子,想了半夜想出一条理由:不那啥就是反那啥!
万象,原本是干那啥的,跨短枪,骑红马,鄱阳跑到秋阳,马鞭抽得啪啪响。竟然就突然不干,跑到南山打石头赚钱,这就是反那啥的勾当。
是吗?不那啥就是反那啥?主任想了一袋烟功夫,长长地哦了一声,算是认可。
那得逮人去。
他人在南山。
在天山也要把他逮回!
万象很快就上了就上了批斗场。
一开始,万象不服:老子十五岁就那啥,出生入死,怎么倒成了反那啥?!
不那啥就是反那啥。广金走到万象跟,叫一声哥,说:你的事要老实交代。
交代?哦,是要交代,我老实交代:请主任好好记录,这广金的亲爹子(叔)鱼子在猪婆山做土匪,一年一年的,不知害了多少人民群众,这才是反那啥。当着许多人说的话,红嘴白牙的,话说出去了就收不回。主任又一次沉吟起来:做土匪嘛……跟座山雕是一路的,那当然是反动的。广金哪,你要好好交代,说清楚你爹子做土匪的事。
光金怎么着也交代不清,就想主动找万象了解爹子更详细的行径,不想那天晚上万象就服毒自尽了。
听常子说到这里,彭子插言了:这样啊,斗鱼子的事我记得,夏夜,祠堂坦场,批斗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鱼子。彭子记得那人弓着腰,手里拿着黄烟盒,忽然发转身,把黄烟盒丢到禾斛里有快速恢复低头认罪的状态。
实话讲,彭子在以往的日子里是有些崇拜鱼子的。彭子童年的时光里,村里有很多青壮年被鬼抓去,其中就有万象。还有一个圆贵子,才三十多岁,打得虎死的汉子。白日里做了万象丧父,晚上忽然发病死了。那当然是有鬼,彭子认为。村里有一个人不怕鬼,那就是鱼子。这个人曾是黑衣警察,常带一把盒子炮。有一日在某个地方过夜,遭遇了吊颈鬼。那鬼不知从何处进得房里来,看到床上躺着的裸汉,对着帐门拜起来,眼看帐门被阴风卷起,鱼子发声吼,枕头下取出盒子炮,对着女鬼啪的一枪。
有些侠客气的鱼子后来竟然做起了土匪。
猪婆山地处饶河口,非常野的地方。东来西往的货船要在那里过驳。失去了警察饭碗的鱼子在那里剪径。
很多年后,彭子看到在镇里卖猪头肉的广金,镇里,是古往今来乡民对景德镇的叫法。说起往事,就难免不说到鱼子。因为鱼子有反那啥的标签,本来前程一片灿烂的广金一下子坠入泥坑,好在广金态度坚决,和鱼子划清界限,没遭受什么,队长还是照样做。做着做着人就暗淡了。一夜东风来,不要队长了,村长也轮不上他。他没有手艺,一下子有了活命的艰难,无奈中投靠了镇里鱼子的儿子们。在那里学了做卤猪头,好好歹歹算是找到了活命的路子。
广金跟彭子只说是本村治保主任光舜趁他去山里为公家买造船木材的光景到镇里捉回了鱼子。没有说万象的事。为何不说?常子认为是鸟子头上有墨,是他自己先举报我爷是反那啥的,害人害了己,说出来是丑事儿。
哎呀,光舜的事儿彭子记得。那年锅子在光皆叔公的屋角红石上用观音土写了个“朱”子,隔天彭子的哥哥也在那字的下面写了个“毛”,两件事毫不想干,没读过书的光舜却认出了那两个字,两个字连在一起,就发现了端倪。把彭子哥哥和奶奶叫到他家去,审了好半天。彭子奶奶眼泪吧嗒的,根本不知道犯了啥冲,只是一个劲地对光舜赔小心。
怎么就不管锅子的事儿?
锅子的娘那时是红人。光舜可不敢得罪她。
彭子对常子说,说来锅子是你兄弟。少时你们两个在一起没少贩祸,那时你不知彼此的血缘关系。如今快活到“古来稀”,早已“知天命”了,细细思,你对锅子有感情没?常子决然说没有。俺爷也没有。俺少年时和锅子打架,锅子受了伤,俺爹冷眼看了锅子,骂一声: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倒是锅子娘听说,对常子爷好一顿数落,有话是:精神的啊,手掌手背都是肉。那话好几个人听到,一时让俺爷羞愧万分,唧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