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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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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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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塘岁月

彭子三岁起就玩冰心虫,五彩的甲壳,给人金属甚至珍珠的感觉,有鸡粪味,飞起来有嗡嗡声。把冰心虫捕了,彭子会找一根筅帚丝来,把筅帚一端丝插入冰心虫的屁股,冰心虫看似疼得不忍,奋力飞去,但筅帚丝的另一端在彭子手里捏着,冰心虫飞逃的动作纯属徒劳,冰心虫其不停的急速振羽的样子正是玩冰心虫的看点。

捉蜻蜓是不易的,悄悄地从蜻蜓的背后踅过去,手慢慢地伸出,眼看就要得手,彭子的心跳到口里来,兴奋得口水流出来,刹那蜻蜓受不了那口水的鳑鲏鱼腥味,骂一声“无聊”同时振翅去了。彭子白欢喜一场。难得得手一次,蜻蜓可不像金龟子那么傻,既然被逮住了,就绝不徒劳挣扎,沉默着,翅膀张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屁时就让彭子有了审美疲劳。就把蜻蜓弃在一旁,想起冰心虫的傻飞才能激动人心,往鸡笼那边望,狡猾的蜻蜓却瞬间振翅去了,嗨,早知不如把那家伙翅膀剪下一截,那必然飞不起的。

彭子的母亲在畈里侍奉棉花苗回家吃午饭,一脸的阴云,进屋就唉声,说昨日长得油绿的棉苗今日倒麻一般死了,都是该死的地蚕。

哎呀,地蚕!彭子打个寒颤,心里死死地咒那恶物。地蚕在土里活命,一般不被人眼所见。眼看一棵苗倒了,在倒苗处挖开,就会发现一条胖乎乎的白虫,吃饱了正睡呢,正说着梦话。当家的女人不像男子那样会踩死它,而会把一条条的恶物聚在一处,带到屋里来,撒在屋前空地上,“咕噜咕噜”唤起鸡来,几只在远处觅食的鸡听到主人呼唤,抢道而来,早已发现白糯糯的美食,各自抢住一条,享受片刻的快慰鸡生。

很多年后,彭子知道地蚕的真名叫蛴螬,乡民少有文字缘,把蛴螬慢慢读成了地蚕,确实,那物作恶于地里,外形几分像蚕,叫地蚕倒是更形象准确呢。

和彭子父母一样的乡民多受地蚕之苦,每每会苦心弄来六六六,用旧布包了,对发现地蚕的地方拍撒,闹死那该死的东西。

母亲从地里回来,偶然会捉到一只冰心虫,非常小心地放裤兜里放着,带回家给彭子。彭子非常开心,觉得有冰心虫玩那是非常美好的时光,甚至觉得好日子就该有冰心虫玩。彭子母亲看到孩子玩冰心虫开心的样子,心情也好了起来,一时棉花遭遇蛴螬之害的阴暗在脸上散去。只有本来在抹灶头的祖母却有了唠叨,骂彭子是败家子。那等于一并骂了彭子的母亲,因为是母亲捉来的冰心虫,彭子就偷着去折筅帚丝,筅帚丝那当然是折一根少一个,会减少筅帚的寿命和使用价值,盘算过日子策略的奶奶自然对用筅帚丝捅冰心虫屁股的“败家”勾当不满。

那时彭子不知道地蚕该写作蛴螬,更不知道蛴螬就是冰心虫的幼虫。

冰心虫的学名是金龟子。这当然也是彭子读了师范学校才知道的事。

彭子上小学校去,会走过村里的橡木林,那里许东的橡木上都是伤痕累累,每一棵树上都有空洞,洞里有打滚虫——一种没有腿的虫,浑身乌黑光滑,靠头和身子间的关节绷紧——放松进行运动,莫名其妙地弹得很高,得彭子喜欢,会捉几只带到学校去。在橡树身上总是不停地流着汁液,彭子还不敏感那是树的血,漠然看着许许多多的浅褐色甲壳的冰心虫聚在那里吸食,常常能见到天星牛,那时的彭子蠢得死,竟然对冰心虫、打滚虫、天星牛对橡木的伤害无动于衷。只是对橡木上的冰心虫甲壳色泽只是浅褐而不是正规的五彩心生遗憾,还有就是那些贪吃的冰心虫没有嗡嗡飞行的心。彭子很喜欢打滚虫、天星牛給他带来的欢乐。

彭子喜欢到橡木林里去的理由还有林边北部树木稀疏处多有蝉龟,就是是蝉的若虫。

稀疏的杂木杆上有蝉的壳,壳的外形依然有威武雄壮的韵味,那收缩着的看似正在发力的两条前腿有锋利的“锯齿”,背部开裂,里面空空,看得见一些白净的脉络,供销社收购这种壳,说是几毛钱一斤,但彭子知道一斤是需要很多很多的,多得彭子都无法数清,所以彭子虽然对蝉壳有好感,但一次也没有攒到足够的量到供销社换钱。彭子倒是喜欢捉活的蝉龟细看“金蝉脱壳”。原来蝉龟一旦出洞,它的生理就到了脱壳的前夕。无论彭子用什么盒子装着洞里挖来的蝉龟,那娃一定会在半夜不管不顾地开始脱壳的生死之旅。蝉龟痛苦地弓着背,即如敌人(彭子)在旁边也只能熟视无睹,彭子好似听到有崩裂声,蝉龟背部中央裂开一道竖线,之后那道线裂到极限,白生生的肉体从裂口挤出,慢慢,整个身子都从褐色壳里脱出,身子被绷得改变了原来的方向,嫩嫩的肉,亮亮的眼,翅膀粗短笨拙。彭子等那翅膀慢慢伸开羽化,有时等不及,竟然用手指去拉着助力。这是非常愚蠢的行为,那一拉,娇嫩的翅膀就被损坏,蝉就失去飞行的功能。

彭子随便一眼就能认出蝉龟欲出的土洞,洞口如一颗橡子大小,粗糙不光滑,洞口如是光滑的,那就是空洞,蝉在此前已出洞“超生”了。洞口如是超过一颗大橡子,那就不是蝉龟洞,多半是屎壳郎洞。

橡木林中有一条斜着穿过的道,道旁常有牛粪,牛粪旁或牛粪下必定有屎壳郎的洞。屎壳郎吃牛粪,一堆水牛粪足够一只屎壳郎吃上十天半月的,这屎壳郎也是会过日子的,吃饱喝足会把牛粪压缩成球状埋到地洞里去,以满足自己生儿育女和过冬缺粮之需。彭子在橡木林的那条道上有过很多远大理想。比如像杨子荣那样在雪天打虎上山,彭子觉得橡木林里那条道确实很像杨子荣打虎上山的那条道,有些遗憾的是彭子少年里的那条道有屎壳郎洞,屎壳郎那么丑陋还散发出些臭味的家伙肯定上不了英雄亮相的场面。彭子也曾幻想像高尔基的小说《在人间》里描写的和外祖母一起采蘑菇。而这几乎成了事实。彭子的奶奶是个蘑菇识别专家,认得各种蘑菇,说得出有十多种蘑菇名,如红豆菇,绿豆菇,糯米菇、钉头菇,草菇,都是食用菌,最味美的是鸡枞,彭子的奶奶说那是鸡丝菇。

彭子一点也不喜欢屎壳郎,谁还会赞颂这个脏家伙呀?但彭子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这家伙有几分可亲,这简直是太无出息简直有些龌龊的思维,打死彭子也不会把这感觉告诉他那些玩伴。很多年以后,彭子理出了头绪,原来他是敏感了屎壳郎和金龟子的亲缘,想来真是,屎壳郎和金龟子有相似的臭味,而且,屎壳郎的飞行技巧和金龟子如出一辙。夏夜,四处一片漆黑的时候,屋子里常常会传来“飞机”声,尽情轰鸣的声音让百无聊赖的彭子情绪陡然上升,不要急,那家伙很快就会落地的,果然,轰鸣声戛然而止,地上一个黑球状的东西笨拙地蠕动着,慢腾腾地把飞行时露出的褐色内衣藏到甲壳里去,这就是屎壳郎。这个笨家伙落地后不会立刻逃生,会在地上做好长一段时间的打地洞的梦想,那就很容易被人踩死然后丢到夜色里去做蚂蚁的口粮。

想来屎壳郎倒并没有过多地可恶,彭子甚至敏感过它的几分悲壮:傻傻笨笨地追求着什么,从洞里爬出来,义无反顾地寻着光明而去,不管不顾拥抱光源,虫生巅峰就在它扑火的那一刻,之后就是生命的谢幕,很干脆,不拖拉,一点也不婆婆妈妈。屎壳郎的飞行声比冰心虫的大多了,但韵味很相似。屎壳郎的盔甲非常朴素,黑色,绝对没有冰心虫的五彩缤纷也没有天星牛的“众星捧月”。

彭子在师范学校学的是数学,和生物学不搭界,凭着某种敏感和对旧日子固执的情感,彭子终于搞清楚了屎壳郎和金龟子的关系。原来,屎壳郎还真是金龟子的一种,以冰心虫立场说,它就是冰心虫的亲戚。冰心虫于人类是害虫,说的是它的幼虫阶段对庄稼的侵害。那时它叫蛴螬,彭子的父母和同一时空里生存的乡亲叫它地蚕。屎壳郎的幼年也和地蚕相似。也是肥肥糯糯的醉生梦死的样子,背部有一道明显的隆起,因此有人把它叫做驼背虫。而屎壳郎的幼年和成年对人类并没有什么危害。它甚至是澳洲生态的救星。澳洲多草原,发达的畜牧业造成遍地动物的粪便,一堆牛粪足可压住一方牧草把牧草连根烂掉成草原上的癞痢疤痕。大草原上一时出现数不清的癞痢疤痕,生态受到严重破坏。不知哪个会想事的从亚洲引进屎壳郎,屎壳郎如鱼得水,拼命劳作拼命吃“饭”拼命繁殖,治好了草原上的癞痢病。哎呀,这是多么好的生态啊。人世间这么好的生态是难得的,众生只能各按自己的缘分品味种种的成或不成痛或不痛。比如彭子喜欢的冰心虫,其实是害虫,那些年这衣着华丽的冰心虫严重伤害过人生的衣食之安。还有天星牛,看起来如英武忠实的老牛,实则不折不可的害虫,天星牛的幼年几乎和蛴螬是一个模样,活脱脱就是一种地蚕,成年的天星牛从地下转到地上继续干着残害草木的勾当。

地蚕之流只能生活在土壤中,不能生活于水中,也不敢见天日,一旦在日光下出现,那可就成了飞鸟的精粮,多数鸟都把地蚕视作美味佳肴。鸟育雏,首选地蚕做食,其次才是蚯蚓。当下人类,早已发现地蚕可作人类美食。油炸蝉龟、蛴螬、竹虫、蚕蛹成了当代人苦求的美味,百元难求一斤。

有一种虫的幼年却公然生活在水中,那就是水虿。彭子的童年世界里,那家伙被叫作哈巴子。多见于进村卖鱼的汉子的挑盆里,除了白条、河豚、虾等还有哈巴子,在成人的眼里,哈巴子是无用的东西,扯网的时候随鱼一起“被捕”,孩童喜欢弄哈巴子玩弄。弄一个哈巴子,捏着哈巴子的大肚皮,把哈巴子头部的捕食工具逼得伸出,放开肚皮则自然收回,孩童要的就是那一张一合的可笑劲,大约那有些像渔民张罾的动作,孩童会一边挤压水虿的肚子一边唱:

哈巴子

来攀罾

风里浪里

一年年

攀了王公汊

又到陶家边

……

童年的彭子则是在塘里细细观察过水虿。夏、秋,村里葫芦塘、垅丘塘、蜻蜓塘势必要严重枯涸一次的。将干未干之时彭子和村里其它孩童会到塘里去捉鱼,彭子捉鱼不是高手,缺少工具,眼看着大些的鱼儿冒出水面,用土箕抄过去,却常常是个空,眨眼入了别人的筻,令彭子感到些许沮丧,但有机会近处观察水虿,于彭子也是很快活的事儿。水虿有些像虾,杂肉食,吃得最多的是蚊子的幼虫。彭子这点学问是他爷娘传授的。爷说,村前的蜻蜓塘,救过先祖的命。明正德年间的事,先祖万镒从二都到古鄡阳地面来开发,夫妻倆,带六个儿子,除最年幼的老六不成器,整日到蜻蜓塘捉蜻蜓,其他人都是勤做苦吃,眼看垦得地、田过百亩,大功将成,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却相继得疟疾死了,玩蜻蜓的老六要爷娘和老大住到蜻蜓塘边他用苦槠枝搭的棚子里去。老六的说法是几个哥哥被鬼打死了。鬼变作蚊子,咬了人,人就得病。蜻蜓塘有罗隐施过的魔法,魔鬼变的蚊子不敢去。

如今万镒咀村民,都是老大、老六的后代。老大的后裔为视作“当中厅里人”,老六的后裔则被分作大房、二房、上三房、下三房四支。

彭子的童年在蜻蜓塘捉过蜻蜓,确实那里有好多好多的蜻蜓,大蜻蜓是宝石绿色,小些的是红色和灰蓝色,最小的则宝石绿、红、黄都有。

彭子在母亲的故事里知道是豆娘救了先祖家人。一个叫豆娘的神仙原在蓬莱住,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人孤独独来了蜻蜓塘。有一次老六看到一只白鹭叼着一只哈巴子,正要吞噬,老六飞过一块土疙瘩把白鹭打得头脑发晕,丢下哈巴子去了。那天晚上老六梦到一个美丽女娘来谢恩,说她就是那个哈巴子。哈巴子说,有个恶鬼,嫌弃万镒家人侵占了它的地盘,于是要来干害命的勾当。女娘要老六一家住到蜻蜓塘来,恶鬼敌不过蜻蜓塘的仙气,不敢来蜻蜓塘捉魂。老六把事儿告诉了爷娘,爷骂老六被鬼迷了心窍说鬼话,把老六赶到蜻蜓塘去鬼混。后来呢,出大事了,爷娘才信了老六的话。

彭子从小到今对蜻蜓塘有深深的感情。如今蜻蜓塘边做了好大的祠堂,塘也被改造了,淤泥被清除,仿古的水泥构件围栏,水清清,天蓝蓝,蜻蜓无数。

彭子因着对蛴螬的研究也了解的水虿的虫生。

俗名哈巴子的水虿有两大类,大水虿就是蜻蜓的幼虫,小水虿是豆娘的幼虫。豆娘不是女娘,当然也不是神仙,就是形如蜻蜓的一种昆虫,衣如宝石绿、朱砂红、酞青蓝,薄纱裙,在空中翩翩起舞,一如少女的妙曼。水虿形丑,哈巴子的绰号也不雅,但她干的是吃孓孑的营生。度娘说,一只从水虿脱壳“化仙”的豆娘一年要吃掉一千到三千只蚊子,那当然大蜻蜓在吃蚊虫的时候更是“公鸡中的战斗机”了。

哦,蜻蜓塘几无蚊子,因为那里有蚊子的天敌。

蜻蜓塘至今在,三老叔公的屋子建在塘边,每年夏天,三老叔公从鸠溪街上来蜻蜓塘边消暑,每见彭子都会笑着邀请:老哇你来,此处罗隐先生喝过,无蚊!

彭子知道,地蚕食苗、秋蝉饮露(实则吸食树汁)、屎壳郎扑火、天星牛剪茎、豆娘食蚊,实在是各为其生的事,各在生物链中,本无褒贬之说。但从人文的角度看,那当然就有了是非功过恩爱情仇的内涵。人讲究礼义廉耻,为的是更好更快意地活着。人对世间万物的运行有褒贬理所当然,那当然应当细细了解、观察万物。

虫如人,想来有如人的生意,在一定范围内选择自己的虫生。

人也如虫,芸芸之众,多至无数。蜗居时觉得自己身长八尺,虎背熊腰,何其威武。飞机上走一遭,背负青天朝下看,方知人如宇宙间微尘,渺小得不值一提。

彭子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虫,回头看自己以往的“虫生”,所幸不是蛴螬,不是天星牛,不是打滚虫,遗憾的是,算不上哈巴子或豆娘。

哎呀,那不,像是一只屎壳郎?那名字实在有些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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