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

那年彭子跑过四夕庄，一个少妇立在路边亲切地喊他舅，自报家门：我是九香。

哎呀，你是九香，记得，你爹金牛老表是西舍人，记得你不满周岁时你外婆扶你学走路的样子，外婆说：娃生于九天，就叫九香。

有九的日子让人品味冷暖，三九生严寒，春到六九头……

舅，如今九九八十一了，天暖了，就想起寒天里的时光，俺就想你跟俺说说老舅婆当年散神药救人的往事。

哎呀，哪有什么神药，打屁撞到咳，巧合的事而已。

1、

九香的外婆称彭子的祖母为妗，这两户前后住，彭子家住前。那年祖母手上生疖，手肿得如锣杵，疼得日夜不安。有天天不亮，老四姑在彭子家后门对祖母说：妗哪，你苦日子到头了，俺夜来梦到有仙药名九香，在蛤蟆塘水沟下老蛇洞口，治疖毒。

祖母大喜，对彭子说：二子你不笨，知那洞，去寻仙药，心诚诚，莫卖乖，或有造化。

彭子细细想，没有蛤蟆塘，有毛鸡塘，毛鸡是蛤蟆的极品，毛鸡塘可算是蛤蟆塘。

彭子去那塘寻那洞不见那仙、那药，见乌桕，枝垂洞口，上有九虫，形有六棱，彷如金龟子。那娃异想天开，自思：一而三，六而九，这虫莫非……用手触一，啪而做声，奇臭。

彭子想起乡亲说大粪三分香，仙家说九香莫非示一臭？心有灵犀，捉九虫，囊于裤，忽见洞口有蛇，贼示眈眈。彭子心一喜：哈，这是蛇妖，原是看仙药的。俺心诚诚，不卖乖，不怕呢。

彭子示祖母九虫，祖母骂：傻如此，不如早死。祖母弃九虫，虫四处爬。彭子急捡拾，哭：细姑娘梦有仙药，定是此虫。彭子置虫于木盆，放水淹虫，竟不逃。屁而又屁，其臭难闻。彭子用废纸囊九虫放灶间灰，煨之，未久，有奇香。彭子取焦虫，劝祖母服。祖母初拒，俄而悦之，连服六虫，剩仨，祖母言彭子：傻孙，此佳肴，你吃仨，有福。

那夜，彭子无梦无尿，天明闻祖母言：真神药，我手肿消。

后来彭子去闻达伯父那里查一本有插图的旧书，彭子记得那书里的男人都是驼背小脚。小男人的风格。翻到臭屁虫一页，彭子对伯父说，就这。伯父摇头晃脑念起：

臭屁虫，形六楞，背平腹隆，多紫褐，少黑褐，微有铜色、油光，成虫之初为绿。活在湿润的河边山地。冬季常蛰居在江边或河滩背风向阳、有湿润泥沙之大鹅卵石下 。寄主植物有葫芦科、旋花科、豆科、茄科植物。成虫和若虫对佛手瓜和南瓜有明显的偏好。

2、

明宣姑爷船行上江，至云贵川诸地。船回鄱水，见彭子祖母，带一美食，有异香。捡一片入口，稍嚼即化，浑身舒坦。祖母感激涕零：如此佳肴，仙境方有。彭子眼尖，抢言：嫲嫲，这是臭屁虫！比蛤蟆洞同类无非色深，边有数星纹而已。祖母骂：糊痰！粗蠢小儿不知天机。

祖母患高血压病数年，某日中风，嘴歪流口水，支支吾吾不能语。彭子请赤脚医生新华叔来，甘露醇三小瓶，救下祖母的命。

过两年新华叔偶来万村，见祖母外貌康健，想起祖母中风往事，心有惊异，主动为祖母量血压，七十七、百十三。新华叔惊异：八旬之人，病后康复有如此好血压，人间少有。祖母食何仙药？祖母言：无他窍，只食姑爷头年送的九香酥。

新华叔央祖母借看神药，祖母言已服毕。见新华叔满脸遗憾，祖母脸上有愧，到房里泥墙间摸索再三，取一纸包，轻轻似无物。祖母细细展开，有些许残物，彭子细看，天牛腿，三角头……彭子疯癫，竟张鼻去嗅，连缩鼻三响，惊呼：放屁虫！祖母破口大骂彭子蠢得死，出口无状，何时不得好死！彭子竟不知悔改，梗着脖子对新华叔喊：叔，就是臭屁虫！怪的是不臭反香。祖母持赶鼠竹枝朝彭子敲来，彭子一躲，竹枝杪划在彭子背上，显出一道白线，霎时白线变红。彭子逃去，一边怼祖母：老白蚁懂又不懂，明明就是放屁虫嘛。

人问祖母姑爷究竟在上水何水何土谋得仙药？祖母言姑爷只说在巴水一山，山上一寺，叫九香庙，庙里尼姑，俗名九香，专对香客散此药，救困苦中众生。

二年春上，明宣姑爷再来，依旧带来九香庙神药。姑爷说，此后再不可得，九香仙姑去云游，再不回九香寺来。

祖母于是对乡里人唠叨起神药，说梦见神仙指点，任凭什么鬼寻，一炷香，三刀纸，九九八十一拜，之后取神药一小撮，用牛鼻罐在灶里煨的雪融水泡，不出三天，鬼魂脱身，浑身清爽……

彭子几度揭祖母老底：鬼喲，就是晒干的放屁虫，姑爷不曾说鬼说神，只说滚水泡，日三遍而已……为此彭子背上的竹杪的划痕旧的去新的来。

3、

后来果然总有人央求祖母施舍点神药，祖母慌张起来，给了别人自己就没有，但每每奈不何心存菩提，忍痛割爱，取一小撮……

求药的人越来越多，彭子觉得好笑的是，求药的人并非只是治中风，也不只是治肿毒，杂七杂八的病患都有，彭子记得有头晕好多年的福秀婶子，总是嗳气的东福表叔，胃痛得地上打滚的老扁，胃上烂了七方的九川里水子，还有十三岁还遗尿的冬秀，拉不出屎的秋子，胖得走不动路的仁光叔，发瘊的陈福根，夜里睡不着日里抬不起头的向木贵，喘不过气的许老四。

天哪，这简直荒唐之极。

奇观的事，那些人后来都来感谢祖母，比如许老四，满脸笑容，啥也不说，找扁担水桶去蜻蜓塘旁挑三担好水。之后对祖母说：仙娘，你那药真神。祖母被赞得头发昏，可惜那药已经没有了。不好，彭子心慌起来：以后祖母要是真有发昏的病，到哪里去谋药？

后来求药的还是不断，一年一年，明宣姑爷已经不走上水，巴山蜀水，只在彭子的梦里。

药是好药，神人所施，如今早没有了。来人不信，泪眼婆娑地磕头不止，祖母委屈了，竟然坐在暖桶上大哭起来：

我个爷，我个神

世上几多苦命人

求您药千副

施以凡间人

好天哪，好天哪

俺又冇有马

俺又冇翼胛

俺又不识仙家门

……

祖母哭得千转百回，许多人信了祖母没有药，遗憾着离去。但此后还是零星有人来求药。祖母自然还是会哭，有一天，祖母哭过，人家不走，祖母只好又去泥墙缝里取牛皮纸包。巧怪，这包里有东西呢。祖母感受到那早已空无一物的纸包今日鼓囊起来。祖母哆嗦着展开纸包，里面赫然有黑褐色的药。天哪，这是梦吧？祖母用拇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人中，觉得痛，还不放心，喊彭子过来，用赶鼠枝敲彭子的头，彭子骂一声“老白蚁”跳开。真不是梦呢。

求药的又多起来，痛经的，子宫内膜异位的，甚至结婚三年老婆不开怀的金牛老表也来。

祖母说：这真是有神，天有九香神，神送好药来。

巧怪的是，求药的患者好似都得到了不错的康复，比如，金牛老婆二年谷雨就怀了，入冬生下一个女娃，闻达伯父为其取名九香。

奶奶有了神医的名声，人家叫她九香仙娘。

4、

那年洪水过浔阳，世间许多事大变。

泥坯屋棋布的万村没有了，九香仙娘去了她的百岁坊。

有人问起彭子。

那人啊，听说去了广州。

有人在新镇医院张火亮医生那里听到些关于九香仙药的事。

那年彭子被祖母哭烦，就到四周山地去转悠，真在曹麒河边的橡木林里发现臭屁虫蛆聚。彭子觅得虫来，用滚水将虫泡死，之后用竹匾盛着放瓦屋顶上晒干。

哈，臭屁虫，此时竟不臭，只是香，几分像土鳖干。祖母年迈，每见屋顶上有竹匾，被其散出的芬芳刺激得打个响鼻，竟不深究，只说是彭子从柴房里的柴末里扒的土团鱼。

彭子趁祖母不在房，将干虫放到祖母的纸包里去充当神药。

彭子要张医生告诉求药者：世上没有神药，祖母所谓神药，臭屁虫而已。

诊所里有彭子一副书法作品，两个颜体大字是“九香”，楷带行小字为“俗名臭屁虫，是珍贵中药材和食材……刘天彭书庚辰年四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