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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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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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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母跌在桥板下

——说不清逻辑的鄱阳湖童谣

婆子已经做好了夜饭,煮好猪食,匆忙间猪也喂了。摇篮里的娃哭了好久,几度哭得转不过气来。婆子心吊吊的,功夫占着身,一直忍着不管娃,等事儿伸了腰,婆子立马解了围裙,奔堂前来,把摇篮里的被子一层层扒开,孩童立马停了哭,像雏鸟一样张着嘴,婆子从容地从吊罐里取来炖暖的米汤,喂给孩童吃。幸福的气氛从孩童不断啜吸的小嘴上散发出来,弥漫到屋道里去,甚至到了打麦场,有一只心软的公鸡好似一直在偷听孩子的哭,此刻紧张的心放松下来,打一个非常随意的鸣。

半老婆子让还不会说话的孙子踩在自己的大腿上,大手拉着小手,很有节奏地唱起:

车水

咿呀

斗米

甘蔗

甘蔗苦

好摇橹

揺上街

接亲母

亲母跌在桥板下

快拿绳来扯

扯得尿尿射

快拿灯来照

照得只蛤蟆头

这歌谣里讲着什么样的故事?

年轻的男人女人在田头车水。车水是非常累人的活。两丈多长的车链上有六十多个车板,一半的车板关拦着水;完全依靠人力的推、拉完成水从低到高位的传送。速度不能太慢,不然大部分水会在途中漏掉,更不能停止,停止片刻就意味着走很多时间的空车。功夫压在那里,一亩田,很平的水车一刻不停也要足足一个时辰才能走满水,如是已经干伤的田,那是半天也填不完裂坼的。

车轴转动,木头会摩擦出声。

河水足,水位落差小,车水的劳力好,水车就如春风般欢唱:咿呀……咿咿呀呀……

更多的时候,那声音暗哑艰涩,好似在无奈地诉说河水已亏到极处,车已老旧,天在无情地继续着干旱,车水人已精疲力尽。

但车水的事儿一直在艰难地进行。

唉——呀——

婆子对孙子唱的是“咿呀”,那当然是美丽的,咿咿呀呀,那是自然之声。后来孩童咿呀学语,会自己唱:车水,咿呀……

到秋天,有了收成,或许就是好的收成,稻谷用担挑,晒干,扬瘪,舂谷成米。

那就有了大米饭吃。那当然是最好的饭,粒粒如玉,香软可口,前辈说,喝一口大米粥,眼睛都放光。比大麦(青稞)、黄豆饭那是强多了去。

这是对丰收的期望。

那等于是好日子就来了,好日子里孩童除了大米饭还有甘蔗吃,就是那种有些像芦粟又比芦粟粗壮许多的东西,削去皮,咬一口,多汁,芬芳,甘甜无比。

用一斗米去换甘蔗,这是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的年景啊。

不知谁说,那甘蔗不甜。不但不甜,还苦。

鬼话!这怎么可能,甘蔗是决不会苦的。

谁说不会呢,世上有苦日子,那当然也有苦蔗。

呵呵,苦就苦吧,俺不吃那苦蔗,用苦蔗当船橹,把船要到街上去。

街是什么街?是周溪街。街上住着谁?娃呀,住着你亲母呢。

这当然还是一种对未来日子的想象和期望,娃还在睡摇篮,娶亲生子二十多年后的事儿。

亲母,不是生身之母,是新媳妇的娘。官话里该叫岳母。因为对爱的向往和对岳母的感激,土地上的人把那个词汇改成亲母。孩童长成后生,继续着犁田车水的勾当,有了粮食,甚至有了瓦顶屋,那就坐船到街上去相亲。有一个女子,眼睛如牛蛋蛋一样大,辫子拖到屁股下,就看上俺家娃呢。

对,街。

街是离天堂很近的地方。那里有板楼,卖夏盐、桐油、麻布、油布靴、火钳、缸钵炉……

一棵桂花树下,有瓦顶屋,五树四间,西厢房里住着长辫子新娘。

亲母呀,俺可孝敬您呢,俺今天接您到家里去吃甘蔗,今年丰收了呢,收了好多谷,漏液舂了好多米。大米饭尽管吃;甘蔗使劲嚼,一根还一根。后生对岳母说。

亲母坐船中,后生欢快地划着浆。

按说,那船划起来挺不易的,因为那不是真的浆,是一根苦蔗。

童谣里的世界,可以这样的不合逻辑,片刻之间,苦蔗当浆的事已被忽略,日呀,月呀,星星呀,不会因为苦蔗当浆有什么不虞。

下船上岸,走在四处瓜果飘香的田野上,亲母眼光长在瓜果上不肯收回来,竟然没注意脚下的桥板,一脚踩空,跌下去了。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沟很深,用手去拉是够不着啦,那得找根粗壮的麻绳来,丢给亲母接,再用力把亲母拉上来。

亲母接了绳,后生娃使劲拉。没拉几下就拉不动,不是后生没劲,是亲母没那么大劲借绳上,你看你看,亲母的裤子湿了,天哪,尿尿都挣出来了。

天黑下来,漫天的星,照亮着梦幻般的田野。

咿呀,咿咿呀呀……远处传来水车的声音。哦,车水的那家,水还没有走满田啊。

世上事总是有难处的,一如这天,总是会干,竟会干到欲车无水的地步。河里的船板也会缩出缝来。停在坞里的船桨都会让人偷走,用苦蔗怎么能划动一艘漏水的船?

而且,有人的亲母竟会跌倒桥板下去。

拉又拉不起,扯又扯不上。

甚至,人都会消失在沟里什么地方,找也找不着呢。

快去拿盏灯来。

豆油灯,三根芯,点起。

亲母,您在哪里……

风一遍又一遍把灯吹灭,火鎌一遍遍敲燃灯草。

照啊照,眼看有些亮光,如人的眼睛。近看却是一只大蛤蟆……

月光光

水光光

照得罗家姐子洗衣裳

细得白

晒地黄

打发大细儿女上学堂

学堂门口拜三拜

捡到一根青腰带

车水谣唱了三遍又三遍,挖豆地的人还没有回来。被米汤幸福过的娃渐渐有些不知足,变得有些烦躁。婆子呵呵连声的哄,娃只是哭。婆子想不出别的辙,继续大手拉小手唱起了《月光谣》。

婆子把这事对娃说,苦蔗当桨划船的是你爹啊,街上桂花树下绣花的是你娘。你娘就是罗家姐子呢。

罗家姐子去车水,到断夜才回来。从锅里拿起水热着的粟米饭,三几口吃了。歇口气,再找出篾蓝,把家里各人换下的衣服和孩童的尿片装了,洗衣凳,皂角,蒲垫一并拾掇起,到夜色里去了。

月亮挂在天上,不小心打个喷嚏落到水里,罗家姐姐问月亮月亮我牵你。月亮说:牵不牵俺都在这里,俺照着姐你洗衣裳呢。

家机布裤褂,在罗家姐姐手下变得越来越白。

第二天婆子看到晾在竹篙上的衣裳,泛出黄渍。婆子骂:

邋遢婆娘,

真肮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孩童好似被丰吹大了。到了上学的年龄。

有天,孩子爹对孩童说,赶紧洗脸换衣,爹带你去学堂。

到了学堂门口,爹对娃说:

一拜天

二拜地

三拜先生穿长衣

这一首童谣,只切换了两次画面。从月光下的洗衣,到日光下的晾衣竿,再到温暖的早晨的学堂门口。三个画面都非常唯美、温馨。最后的聚焦看似静止:一根青腰带。实则有很大的张力。捡到一根青腰带,是可能的,当然更可能捡到的是麻腰带或草腰带。青腰带不过是把家机布染成青色。捡到青腰带不算很大的机遇,却原来藏了个玄机:孩童读书考到功名,当九品官(浅青腰带)、甚至八品官(深青腰带)。车水犁田的世家里,走出一个穿青色腰带的人,那当然是祖坟冒青烟的鸿运啊。

一代又一代人的烟火交替,都在黄昏的时光里一个婆子的哼唱中完成。

这是成年人口中的童谣,当然是成年人创作的。

后来呢,孩童在烟火人间脱离襁褓,呀呀学语,玩尿泥,捉迷藏,有一日也会吟唱:

一根竹子倒下来

看到鄱阳姐夫来

姐夫不带姐子来

姐子头上满头花

又怕瓦玑子割脚板

又怕北风吹破伞

……

没有多少人真能进学堂,多数的农家孩童走稳路之后会不自觉地进入到拾粪年代。拾粪人会走遍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最现实的理想是发现一颗又一颗的粪粒——猪粪或狗粪,不会是獾狗(狗獾)粪,獾狗住在坟山上,粪粒非常小,没有肥力。年龄大些了甚至会越过村界,到邻村的树林里去。孩童的心里,越过村界去拾粪是好大的世景。

更大的世景是听来的:某某的姐姐嫁到好远遥远,坐船都要走几日几夜,那个地方叫饶州府,府下有个鄱阳县。

那姐夫在山里斫竹子,有一把砍刀,插在屁股后的腰带上,那当然不是什么青腰带,是实实在在的麻腰带。有砍刀的姐夫那是所向无敌的,遇到蟒蛇一刀,遇到豺狼一刀,遇到妖精一刀,遇到鬼魅也只要一刀,一刀下去,天下太平!

青翠的竹林,姐夫抬手一刀,一个竹子就莎啦啦歌唱着倒下来。

孩童就盼望着姐夫到周溪来。

从春天等到秋天,姐夫真的来了。

姐夫姐夫,怎么不带姐子来呢?

姐夫并不回答。

姐姐在那里过好日子,不用劳苦,见日山花插满头。姐夫约他回娘家,姐姐那个娇贵,又怕贝壳割了她的赤脚板(孩童的心里,姐姐也是赤脚,因为姐姐在家一直是赤脚),又怕北风吹破她的油纸伞。

雨天带伞很富贵的派头。陌上农夫,好家境的不过戴笠、穿蓑。就是财主家的孩童去学堂,戴的也只能是斗笠,谁还有红的、绿的伞?

富贵了的姐姐有,姐姐怕北风吹破伞,也怕贝壳割脚板,就不跟姐夫来。

孩童的理想是有一日也能坐上篷船,到饶州府里去,姐姐夹着一把红红的雨伞,在河边接。

许多的孩童,在梦里也有一个姐夫在饶州,在鄱阳。

再后来呢,孩童过了盼望鄱阳姐夫的年龄。但也还是向往能坐船去远方,远方是哪里?大约就是饶州府吧?

叶老鼠子夜夜游

打破了油

怪老刘

老刘过港

看到蚂蟥

蚂蟥牵丝

看到狮子

……

慕色里,晴朗的天空里,无数的蝙蝠做鸟一般的翱翔。孩童在想着去远方的事儿。这个时候,那个唱“车水,咿呀”的祖母已经去了天国,村里那个有鄱阳姐夫的孩童得了癞痢病,听说那个怕北风吹破伞的姐子得痨病死了,那姐夫也得了肿脚的病,好几年不过虬门来。孩童虽然还不曾长大,身上已有了很多现实的痛。

兴旺叔公的船走下江出了事。

出事是什么意思?听说是因为某某打破了桐油罐,少了许多桐油,旧年过秋,船没有艌勒实,那船行江上,菜篮一样漏水。

哎呀,那怎么会打破油罐呢?莫非拜神的时候缺了供品?莫非兴旺叔公不该打死一只偷吃他家鸭雏的狐仙?后来说是怪只怪老李,再后来又说是怪老刘。

老刘撑船过港,看到诡异的现象:港边泥沙滩上,许多的蚂蟥,每一条都有铜钱大。

看到蚂蟥,是什么样的预兆呢?

蚂蟥是非常可怕的东西,下田劳作的人,小心不小心都常被那恶物吸过伤口,贪婪的嘴巴狠狠钻到人肉里去,却只是吸血。这恶物生命里极强,有童谣单唱其生命之顽强:

不怕刀

不怕火

只怕眏牛哥哥翻死我

说蚂蟥刀砍不死,火烧不死,唯一的死法是放牛娃把那贼身子从内翻到外,一如人把衣服反穿。

本该怎样怎样的老刘因着遇到蚂蟥就不怎样怎样,硬着头皮撑船。这就在某一天,行到一个古怪去处,看到了——

蟒蛇,还是海怪?或许就是一头比屋还高的狮子吧?

天哪,那可如何是好?

人世间有许多的美好:会唱歌的水车,高过人头的甘蔗,月光下的洗衣声,划到街上去的船,桂花树下的大辫子,有砍刀的鄱阳姐夫……

也有很多无法回避的伤痛:水车会老旧,天会死干,洪水会漫到咀上来淹没房屋,有人家的亲母会跌倒桥板下去让豺狼吃了,鄱阳姐夫会得肿脚病,老刘会打破桐油罐,兴旺叔公的航船不小心去了狮子滩……

总的说来,还是好的事儿多,伤痛的事儿少吧?

烟火里的日子就该好好过,在提心吊胆中过,在希望中过。

又一个黄昏,月亮高高在屋顶上挂着,蓝加红的天空把鄱阳湖北岸的一个集镇衬成一幅剪影,一幢长长高高的厂房样的屋顶下,一个半老的婆子备好十多人的茶饭,去婴儿车里抱出以哭抗议饥饿的小童,用玻璃鸭婆瓶喂以牛奶。

孩童幸福得手脚乱舞,吸食得啧啧有声。

接着,老手拉嫩手,唱起歌谣:

月光爷爷

保护伢伢

伢伢长大

去做买卖

买卖赚钱

回家过年

……

这个时候,婆子的老伴已经缩身到一个瓷瓮里,住到山上去了,只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回到婆子的梦里来。那人对婆子说,他住的地方非常好,山清水秀,无烟无毒,空气干净得府绸布一般,多老也不得慢阻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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