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屋程家下垴,过一条长长的塘堘,就开始拾阶而上。麻石条,铺成路,两边有高大的柿子树。柿子树下右边有常闭的后门,左侧则有晒被的前庭。到顶部,右前方有古樟森天,据说前朝又前朝遗下的牌楼就在那里;左前方有长条形房子,食物、煤油、布匹的芬芳从那里飘进人的鼻孔,让兜里有无分币的都要去那里看看。
西一门进,必然看到卖布或买洋油的老宋。高个子,大脸庞,一字型说厚也不厚的嘴皮。一程不变的蓝色解放帽、中山装上衣。他说一口人家能听懂的“稀声气”话,吐字清晰,有板有眼,语速有些慢。那时我听人说他是广东人。
原来老宋是解放军的兵,他是从南去了北,再南下过江,留在了都昌。学话的天性好,很快就能说一口外地人听来很“周溪”,周溪人听来很“广东”的话。
我的父亲跟我讲过,本族一个叫家福的叔公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后也是来了这个铺,卖过南货、北货,后来嫌这个老跟账目打交道,不干,被派去管民兵,做了武装部长,草绿色衣服,解放鞋,成日一把驳壳枪吊屁股后。要是他不离开牌楼下铺子,铺子里就更多一分草绿色风景吧?
那店给我最好印象的除了有糖果香还有图书专柜里飘出的神秘。
我在那里买过连环画《渔岛怒潮》上、中、下,画家是丁世弼。我疑心那是最好的画,最好的故事,乃至一度认为封面上木船的桐油色也是世上最美丽的颜色。
画里渔民的生活是苦尽甘来,给我的感觉是东风从饶州那边来,过牌楼下,再往西,到我住的村里,繁花似锦。
后来那本连环画丢失了,愚笨的我竟然在外公家赖臭,外公最终给了两毛钱,母亲给了两分,再一次买了同一本连环画。
每一次到牌楼下的铺子都要细细察看图书柜台。除了少量的连环画,还有文字书,全是鲁迅文集,《朝花夕拾》、《彷徨》、《野草》。那些书的封面非常严肃素净,白页上一个雕塑的鲁迅头像。
铺子东头有个院子,存放煤炭。全周溪的人都有到这里买煤炭。我的母亲曾经在那里听人说媒石(煤块)好烧又经烧,就买了一担黑色的石头回家。母亲那时二十九岁,没见过世面。错把石头当煤块,那当然吃了老大的亏。好在那石头也是从地下煤层挖出来的,也有一定的燃烧值。我奶奶烧那石煮粥,必然有不少怨怼母亲的话,祖父则有涵养很多,不做声,不停用蒲扇去扇火,嘴巴那是呶得老高。
后来几次我也参与买煤,先在煤场选煤,开票付钱后挑两土箕回家。那时我不到十岁,二十多斤的单子压得肩皮红肿,每过一个村庄要歇两肩。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大人说我还是不错,能挑二十斤,为家庭出了力,其实途中有严重的泼洒,我那点“贡献”得不偿失。但我内心里也有些成就感,因为我去了牌楼下铺子。
那铺子里有水果糖,甚至有散装饼干。我母亲从来没有买过的。但我买过连环画,还看过鲁迅头像,这让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的母亲买过“蚊虫水”,是一种看上去像糖浆的瓶子,盛着一种气味好闻的液体,母亲说那东西闹蚊子,夜上在身体裸露的部位涂上,就没有蚊子咬。这让我和弟弟们感受了很多美好。好像蚊子并不买账,很固执地叮咬我们。即如这样,我还是认为来自牌楼下的蚊虫水是非常好的东西。那当然牌楼下是非常美丽的地方,牌楼下出那铺子再往东,下那长长的麻石路,过东风荡漾的塘堘,再过大外公长眠的坟山,过打麦场,就到了外婆家。外婆家再东就是白帆点点的鄱阳湖,湖那边就是传说中的饶州,饶州属扬州刺史部,俺们这边的船先西后东,就能“烟花三月下扬州呢”。
牌楼有独一无二的麻石路,有柿子树。树上结青青果,从未见过红果。原来那果在不成熟之前就要摘下,渔民取果里的浆液浸泡大网。
大网就是围网,一部网有几百米长,在鄱阳湖里围成好大一个圈,慢慢收拢,各种鱼、虾、鳖、乌贼都网入其中。
很多大的希望在箬堑咀的水域得以实现,有渔船遇到凤尾鱼团,有人网到癞蛤蟆,拉网上岸竟是墨鱼,那可是一网万斤啊。
墨鱼知不知道?那是有钱人家才能吃到的东西,我捡到过墨鱼骨,白而轻,干净无尘,在红石门倚上用墨鱼骨写非常醒目的白痕文字,随便几笔能画一个想象中的牌楼。
拉大网要好劳力,要有没有破洞的好网。制造一部网是好大的投资行为。网线为麻质,长期在水中泡很容易腐烂,渔民就用油柿子之油(汁液)泡浸网线,结一层黑色硬浆,那就很好地保护了网线,网线腐烂的速度大大减慢。
麻石路旁的柿子树是私有的,生产队会出钱购买。据原住民楚兄讲,一斤油柿子可以卖到八分钱。于是每一棵柿子树都成了渔户变钱的不错眼色。
周溪人非常困苦的日子里,牌楼下人却有全公社最高的劳动产值,据说一日十分工,十分值一块、一块二乃至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更多。
箬堑多渔民。箬堑咀,大约是明洪武年间留下的地名,堑为军事壕沟,箬是那里曾多生箬竹,并不只有牌楼下一个村,还有牌楼村始发村曹四房,陶公汊,渔民生活方式以牌楼村为代表。
那里晋朝时留下一座牌楼,南朝刚开始的宋永初二年鄡阳县有三成的土地沉到水里去,成了鄱阳湖床。之后唐、宋、元数朝荒芜,石质的牌楼却一直留在那里。楚兄说,那可能不是牌楼,而是牌坊,楚哥见过那石质的楼架,像牌坊,就是说乡人把牌坊错说成牌楼。这非常可能。
晋朝以前,那里是富庶的扬州西域,以种植业为主。沉了鄡阳之后,那里是极好的鱼湾。风从饶州来,饶州属扬州刺史部。是不是,扬州的种种福荫,吹进了箬堑鱼湾?
乡谣云:箬堑人扯渔,功夫在腰头。
是说,扯大网的时候,不要心急。那么长一部网,数十人拉,岸上人看那包围圈收缩慢得令人心焦。要是一眨眼就能把网收拢,把许多的鱼获收起,那是多么好的世景啊!问题那是不可能的,拉大网是累活,好劳力,不忌讳血吸虫病,腰系一条粗绳和大网相连,人拼着劲往前走,每一小步都非常艰难。那当然快不了。好容易熬到包围圈缩小到早先的小半再小半,阻力大大减少,眼见得速度快了许多,收获在望!功夫在腰头,有两个意思,直接的意思是拉大网靠的腰上的劲,引申为“功夫过半那就快了”,劝人创业莫怕难,莫焦虑。
箬堑咀上,从来不乏希望。
就说那牌楼吧,早先是富贵人家的希望,风吹水打好几百年,依旧做了曹家人的希望,四房里分来的曹家汉,在牌楼下栖息、劳作,果然弄出很好的风水。
清末,牌楼下出了个举人,举人的儿子去了东洋留学,做了革命者,那人真是吃足了箬堑咀的鱼虾,身高马大,鲶鱼肚子(小腿)大似顽子腰。那年他爹过世,他麻衣草鞋站在八仙桌上让乡民看,说:兄弟四个我老大,少吃鱼肉多吃南瓜……
那个时候还没有麻石路,我走麻石路的时候,那人早已在远方病故了。他有个儿子叫曹艮,没跟他坐船走,一直住周溪街上,我记事的时候曹艮就是贝雕厂的厂长,其实是个很出色的画家,所有的贝雕作品都出于他的手,他夫人李新国,是从赤脚医生做起的著名儿科医学专家。
风从饶州来,一茬又一茬,把早先抛鹅卵石打不下麻石路旁油柿子的顽童头上的青丝吹成荻花。
老顽童去牌楼,想看看梦里柿子到底有没有红果,哎呀一声,麻石路消失了,牌楼下的铺子也消失了,铺子也没有了,老宋也不知去了何方。
彭子在县里看到过老宋的女儿。那女孩(其实也到中年)长得俊,跟老宋一个模子,她和哥哥一起开着冰屋——且这么叫,彭子不知那东西该叫什么,就是一个制冰室。大热天,人走进那屋子要穿棉袄。哎呀,这简直太令人遐想了。捣鼓一些液体进去,冰棍、冰糕、冰激凌,眨眼就从那屋子里变出来,给世人数不清的清凉。这真是比他爹那阵的行头强多了。就这,也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的牌楼下,真有了很气派的牌楼,好高好高,门楼两旁镌刻着怀念、赞颂那吃青菜萝卜大汉子的对联。
几百幢小洋楼里孕育着各式各样的梦想。
东风依然从饶河那边来,饶河那边有饶州吗?
有的,有的,饶州再东呢?
是不是蓬莱?如要对牌楼下老者问起,他们会夹起海鸟牌香烟,细细吸一口,眯眼笑着反问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