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三年(607年),饶州府改为鄱阳郡,郡西界石印山被世人称为鄱阳山,彭蠡泽水逼近山,水面浩瀚,彭蠡不足为湖名,称鄱阳湖。十五年后(唐),鄱阳郡又改为饶州(郡改为州),湖名不再改。鄱阳山就是今日的长山岛。
鄡阳未被水淹的区域并入彭泽。唐武德六年割彭泽立都昌。
鄱阳湖那么大,鄱阳山是东岸,延展到下山(大部属都昌),鄱阳湖水域大部分面积在都昌。
都昌大树镇正南约五公里鄱阳湖面就到了新建县水域,再往南三公里就见一约五十平方公里的湿地,那部分湿地有六成是古鄡阳地面,今日依然属都昌地界。这就是都昌很重要的人文重地:《鄱湖草歌》诞生地——南岸洲。
上自蜈蚣脚
下齐滕王阁
都昌船来
见青(草)就斫
这算不算草歌?也算。只是算得有些粗野。
都昌人曾以这样的歌谣主张对草洲的属权,蜈蚣脚是什么?就是那片湿地的北部(大部)。东西三十多条水道(都是赣江支流)往南集中入赣江,其中二十多条在都昌的南岸洲区域。那么多水道,如蜈蚣脚一般。往岸大约伸展约五公里,是古南昌的地界,所以都昌打草(割草)人说和新建(今为南昌市一区)人争草洲属权时多把新建人说南昌佬。滕王阁则在南岸洲再西南去约二十公里,跟南岸洲不搭界,“下到滕王阁”,是夸张的说法。
鄱阳湖岸有都昌、湖口、星子(庐山)、永修、新建、余干、鄱阳七县,一半以上的湖岸线和水域面积在都昌。
这不奇怪的。
鄱阳湖床,绝大多数在古鄡阳县域。就是说,那场地壳运动,差不多全在鄡阳县域里发生,跟周遭各县没有太多的牵连。鄡阳约三成面积沉到水里去,拓展了彭蠡泽。水从东来,更从南来,东来水是饶河、信江,作为赣江的南来水四散着流来,三十多条水道只有东边一条在猪婆山群岛之北,往饶河,所以叫饶河口。船家从长江进湖口过古老的彭蠡泽,如是去饶州,往左进饶河口;猪婆山南去那众多的“蜈蚣脚”(都是赣江支流),哪条都可以到南昌。
南岸洲,就是古鄡阳地面下沉到一定程度没再下沉的地方,春夏汛期,那地方在水中,汛期一过,地面又冒出来,这样的地理特征造成了大面积非种植区,区域里基本自然生长一种长叶草,很快被人发现其可用于改良土壤,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有机肥。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割草的农活。
年复一年的有规律的采草行为产生了“打草”文化。
读书怕过考
作田怕打草
这是说,打草是非常辛苦、考验人体力的活。打草人的工分是每天12分,一个月不歇就有三百六十分,这比在家赚的工分明显要多。打草要冒鄱阳湖行船的风险:水丰时怕船翻,水枯时(常常是寒冷时节)要推船,整日做的是斫草,挑草的事。斫草耗臂力,挑草耗肩力,睡草棚,吃素食。打草人唯一追求的是刀快人力饱。铁匠打好刀,谁得到需要各人的造化;磨刀靠各人,需要刀主的技巧;气力三分靠母生,七分靠锻炼。一句话:打草的都是好汉。
天刚蒙蒙光
小妹子河下望
望到草船回来了
心凉肺也凉
这心凉不是寒心的意思,熬过苦夏,到秋分有凉风,吹得人心倍觉爽。这首《鄱湖草歌》单说农家妇在家盼望丈夫打草归来的境况。新婚不久,丈夫就去了南岸洲打草,女人在家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打听到草船某天回来,一大早就到河下去望,远远的看到船影,无风无浪渐近来,从帆上的补痕看出就是村里的船,幸福得眼泪流下来。
蜈蚣那么多“脚”,加上长长的饶河、赣江古道,枯水时节都可以摸到贝壳。贝壳肉是天然美食,壳可做纽扣,是上世纪农业文明中冒出的工业萌芽。沿湖大部分乡村生产队都有纽扣厂,就是将采来的贝壳先车成圆片,再去皮粗加工纽扣的雏形。贝壳是天然生长的,不需要投资,只需要劳力到河里去采。那些打草的劳力,会适时从采草的工作中脱离出来,投身到采贝的工作中去,枯水时节在深秋或冬季,湖边人赤着手脚,湿身在河道里采贝,那是拿命扛的勾当。一般采贝的劳力和打草的劳力是同一拨人,但打草人中也是有旱鸭子的,不会凫水绝对不能采贝,如是硬着来,那随便失一个招式就会出人命。
蜈蚣脚湿地曾有鄡阳县村落,地势有高低,高地会生长芦苇甚至生命周期稍长的灌木,是上好的柴草。所以洲上除了打草、采贝,还有一种打柴的农活。放一条船到洲上,适时把枯死的芦苇斫了,成捆挑到船上,再乘船回北岸去。说起来这活挺飘越,其实也一样有风险。装满柴的船身子肥大,抢风,船行起来危险重重。我出生的村里,有个禾鸡叔公,在我出生的那年带领村里人去湖州上砍了一船柴,船回过猪婆山,顶风,一些人下船去拉纤,禾鸡叔公原本在拉纤的行列,忽然看到船体侧歪,他就快速上船去把舵,结果船还是翻了,一个打草高手,挑一百八十斤柴觉得不压肩的大力士,却是个旱鸭子,落到水里说没就没了。
那一片湿地,即如鄱阳湖枯水季节也和都昌本土隔着水,并不仅仅是隔着深水区,饶河古道也东西横亘在那里,到鄡阳遗址考古的人也被水道阻隔,去不了三山,那当然更去不了湿地。
湿地被世人遗忘。
那一片湿地和南昌市新建区(原新建县)陆地相连,看起来作为新建区属地更合理,多少年来并未见有人有那样的主张或设想。即如都昌人把南边那块地忘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有人把那湿地归入南昌市。
为何?
鄡阳古地,有血有肉有骨头有筋,躺下了鄡阳,立起了都昌;鄡阳的村落之魂,化作胡泊,化作湿地,讲述汉文化里的血脉故事,以湖草,以芦柴,以珠贝,以银鱼赠与这土地上的人们。
下山三个村,棠荫五个村,泗山七个村,三山三个村,猪婆山五个村,大沙湖五个村,都属于和鄡阳古城一同涅槃的村庄。蜈蚣脚,每一条脚都连着一个远古的村庄,它们的魂灵、血脉还在。
蜈蚣脚背雨
饶河道上风
百里哪见草船篷
多少鄡阳话
埋在砂砾中
一粒以鸥
一粒予鱼
一粒与君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