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不吃夜饭真能减肥,也可能有利于健康。早几年见过一个来我工作室考查的社会教育工作者,是空姐转业的,有近五十岁,身材那是非常的好,显年轻。自曝好多年没有吃过夜饭。这么说,不吃夜饭是真正好的事儿?
我也在那种必须减肥的人的队伍里,日夜思索过减肥的方法,甚至吃过药,都无用,到底也想到了不吃夜饭的办法。不就是漏一餐饭不吃么?每到饭点俺就到河边去看船,去数蜻蜓,数得头晕才回来,接下来或是写作或是画画混一通洗澡去睡,好似不难啊。混他妈一个月,这减肥的事儿不准就成了呢。
还真试过。
一天都没有混过去。
不是不吃夜饭会有多饿,是到那点,会想起吃夜饭的种种好处来,禁着不往那好处想也没用,会想到没有夜饭吃是多么多么的悲哀。
我的脑子里总是会冒出鲁迅先生写的《风波》里夏天九斤老太一家人吃夜饭的情景。好似记得那谁香香地吃饭背部渗出豆粒样的汗珠(这豆粒的比喻真是好极了)。大家一边吃饭一边听着老太太的唠叨“早先的……是这样的么,早先的……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有香香的饭,家人一起吃,老人尚有牙,不但能吃,还掌着家庭之船的舵,风平浪静的,这真是人生美妙的时光。
我童年时代中国农民还很穷,我家吃死食的多(兄弟妹六个),那当然比多数人家更穷,但也总能吃上夜饭。每每断夜,鸡上了稠,村庄里各家厦屋里会冒出白烟,屋道里行路的嗅到屋里飘出的油烟香味,狠狠地打个哈酒,感叹一句:䱗鱼煎得真香。
父亲在家的日子,我家是常能吃到油煎䱗鱼(父亲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带我出去筻小鱼虾)下夜饭的。祖母把饭菜张罗好,父亲会坐在桌边很有品味地吃饭菜,极斯文的样子,其实他那是做“样板”给我们这些鼻涕虫看,主要是防止我们吃菜“蛮”。按父亲的规矩,一碗饭只能夹一次菜,一次只能夹一条䱗鱼。我们做不到,对父亲的要求要打好大的“折扣”,首先,吃一碗饭我是必然要夹两次菜的,就是说,至少要吃两条餐鱼;再者,盛饭只盛半碗,故意把饭粒弄得稀稀松松占碗的容积,尽量让饭在碗里不像半碗。父亲都会及时识破我的诡计,会及时地千篇一律地教导我:“吃菜送饭,不是吃菜当饭;吃菜要细,不能吃满口菜,早先你黑人三爷,一粒豆豉对半咬开,要下两口饭。”祖母则会适时附和:“顽子口里有油,吃白饭都香的。早先的顽子,早先的顽子这样的么?早先的顽子挖黄豆地,半夜叫天光,吃口稀粥说眼睛都光了,哪像现今的顽子,天天吃大米饭,吃满口菜,过完帐的日子……”如是吃虾,父亲给出的规矩好似是一碗饭只能吃三只虾,虾壳虾脚虾钳必须囫囵着嚼着吃,不能有些许浪费。这个习惯我至今未改,吃虾是不吐渣渣的,混壳吃。
屋顶上的炊烟,屋道里的香味,焦皮饭半碗盛,渴望再吃一条䱗鱼而彷徨,虾脚朱红色的美感,父亲的温馨唠叨,种种夜饭派生出的情景把我童年的人生的油画存进了大脑的“cpu”,不定什么时候就进入“展厅”,人生就该有这个,或者说人生有这个就足够美好;如是没有……天哪,那怎么能没有?
家里极度贫苦的时候,祖母也曾真的有过不吃夜饭的倡议,她是有理论依据的,最根本的一条是,吃了夜饭必然要干的是睡觉,如是不吃夜饭,要干的也是睡觉,怎么饿,也不会跌下床来。有一次断夜后祖母声明“今夜无饭”,反复催我们孩童洗脚上床睡。祖母说的理论我们是无法反驳的,那当然是有道理的,不吃夜饭去睡觉,没啥不妥呀,谁睡着了也不知道饿呀,就算是身子被饿醒,也只要躺着不动就行,饿得无劲当然跌不下床来。得听祖母的,我们早早上床去睡。但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好似没过完呀,没有炊烟,饭香没有飘到屋道里去,没有屋道里走夜路的哈酒声,没有听父亲“吃菜送饭”的教诲,这日子就是残缺的呀。祖母不时在堂前发出要尽早睡去的命令,我不敢反对,尽量不发出声音,装睡,甚至假装发出鼾声。听得祖母在庭前轻声说:二的(我)也睡了,三的(三弟)也睡了。接着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再后来,炒面的香味传来……我很快反应到原来只是骗我们几个小孩童不吃夜饭,大人们还有祖母很疼的大哥会吃炒面当夜饭。
烧灰滚的水,泡一碗炒面,甚至会放一小坨砂糖,那个香啊……虽然比不了䱗鱼小虾焦皮饭,也还是人间好光景啊!
故乡人把炒面叫粉子,有黄麦(大麦)粉子和大米粉子两只,大麦是一种比小麦更耐旱耐贫瘠的作物,但大麦面做不了大用,除了酿酒,就只能是制作炒面。那炒面香是香,口感比大米面是要差些的,而且还不够“涨”,不如大米面,少少的量可以泡出满满的一碗。祖母制作炒面的技术是不错的,淘米、炒米、磨粉,甚至会掺入些黑芝麻一起炒制,祖母的火候把握得非常好,不急不躁,那炒面非常细腻、喷香,不会有丝毫炒糊的痕迹。故乡人确实常用炒面当夜,省菜甚至也省粮(吃不下太多),还省工。我和哥哥的少年时代去外面筑堤,都是吃过祖母制作的炒面的。
“我也要吃粉子!”我一声大喊,跳下床来。祖母把我一顿臭骂,主张吃死食的本应不吃夜饭,还有就是重申“跌不下床来”的理论。说归说,祖母到底也会给我一只碗,从她那宝贝陶罐里小心舀出些炒面,虽然少,也还是遮住了碗叾,再泡上水,糖是没有的(太浪费了)。不及搅匀,吃一口,我个天,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的印象中,真是没有过不吃夜饭的情景的。
十六岁那年,我刚考上师范学校就被指派到外乡一个叫横塘大队的高小点教书(师范学校的校舍还没有建起来,无法入学)。一共有三个人,一个是校长,叫邵同贵(或桂),还一个数学老师我已记不起,再就是我。没有食堂,我只能在邵校长那里的小泥灶上搭伙。菜是没有的。幸好我的母亲在我的书箱里塞了一瓶炒萝卜干(在母亲的眼里,出门教书跟出门筑堤没什么大的不同,都是要自己带米带菜的,我没想到,还真和母亲的认知吻合)。“麦乳精”玻璃瓶,比罐头瓶要大出一倍,母亲勒实装满萝卜干。萝卜干本是腌制的,寻常就是直接做菜吃,但母亲疼儿,很奢侈地用油炒过,味道那是非常好。
一个多月,有九十多餐饭,我的菜就是那一瓶萝卜干。那得细细盘算,一瓶可能有多少根,每餐能吃几根。很乐观的估计,每餐能吃三根。
那座孤独的松林里孤独的泥屋,在夜风里会呜咽着歌唱,四处一片黑暗,我在煤油灯下,吃三两或是四两米饭,有焦皮,非常香;有菜,油炒萝卜干三根。
就是说,那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我没有不吃夜饭的经历,每一顿夜饭都给了我好的感觉,每一天都从油炒萝卜干的感觉里感受了家乡和父母。
我的感觉,人活世上,就是要一日三餐的,不吃夜饭?那人生还有多少意思?
我在家乡的小镇上教书,总会在黄昏回到母亲一直住着的村里去,远远的看到父母住的屋子,希望看到炊烟。如是白烟袅袅,我就感到温馨,那就是两个老人做了夜饭,吃什么倒无须太计较,泡饭也好,油煎小鱼干焦皮饭也好,就是咸菜就稀饭也行,总得有温情的东西在。如是没有炊烟,那我会感受寒苦和忧伤,夜饭没有了,总是有原因的,要么是身子不健旺,啥也不想吃或是做不了,要么是心绪差,人生已不图夜饭吃,那是何等的凄凉啊!
这次回乡,在老屋里住了足足三周。我到家后第一个午餐是母亲做的,有油煎䱗鱼,哥哥还买来了能熬出孔来的猪血。还有二十多年前妻子开店攒下的老“枝江”酒。三个人吃饭,也非常的闹热。饭罢,我宣布:晚餐起我做饭!此后三个星期,除了一次去参会无法做饭,还有最后一天回程的早餐是母亲做的,其余都是我做饭。每一餐都不含糊,让大家吃出温馨的感觉。没有缺一餐夜饭,三、四个菜是有的,油煎䱗鱼,凉拌空心菜,盐焗花生米,有好酒,每天和大哥分一瓶酒,喝得大哥对我的酒量另眼相看:这傻二啥时练过的!有几日吃面条或泡饭。那也一定有小香葱,豆豉为佐料,吃得娘俩头上冒汗。出去十多年,母亲在家过得孤苦,但我在家的日子里,总算让这个老家有夜火烧,这也算是对这个家乡、这个家的一星回报吧?
其实,二十年前我就写过散文《得有夜火烧》,今日所说和那文也没啥大的不同,就是说人之一生,最基本的福分得有夜火烧,明清文化至今,乡村里对过得凄惨的人家的描述有很成语的一条是“没有夜火烧”。那人哈,你听他冇夜火烧!这是对不靠谱人的评价。
回广时过女儿家,吃了很丰盛的午餐。很欣慰女儿这些年日子到底过得可以。女儿送我去火车站,无意中说到减肥这敏感话题(女儿、女婿并没有减肥这档子事),女儿说他们一家基本不吃夜饭,叮当奶奶都不做夜饭了。
这样啊?
瞬间我鼻子一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