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三

洗三，就是婴儿出生第三天，主家为其举行的新生典礼。之所以到第三天才举行，是因为旧时中国农村生存环境差，孩子出生要遭遇一系列的存活考验，到第三天才基本算是尘埃落定，娃算是真的来到了人间。行一个大大的礼仪，用神赐的圣水，洗去婴儿从“前世”带来的污垢，得今生平安吉祥。

有一种专门以接生、洗三为职业的中老年妇女，叫稳婆。在自家门口挂个小木牌，上书：“快马轻车，某氏收洗”，木牌下边缀以红布条为幌。稳婆一般都有接生、助产经验；主持洗三，却是很繁琐看似没有意义的仪式。

主家为新生儿举行洗三仪式，必须有专门的人用礼篮拎着二或四或八斤肉和冰糖到娘家去报喜，娘家会启动一项重大议程：做外婆。

这可是一笔好大的开销。新生儿所有的衣服、鞋子、被褥都要办齐，衣服包括汗褂子、伢褂子、夹袄子、屎股裙、暖子（棉袄），鞋子则有单鞋、暖鞋（棉鞋），被褥有抱裙、坐箩（摇篮）被……

办得丰盛叫舍高。

舍高的“做外婆”物品不但材质好，还会比一般境况多出许多品种，比如有的会办企桶，揺篮，舂碓车，乃至孩童手上的银项圈、银手镯。

舍高的基础是相亲时男方给女方的礼金。

原来，订婚时议礼金有做外婆的专项。会囫囵着议定一个资金数量。可以通过媒人“讨价还价”，结婚前男方应把所有礼金项目送到，“欠账”的也有，那会让婚姻多出许多周折、摩擦。

准“外婆”会在女儿有喜之后开始备办各种物品。疼女儿又大方的人家会办得远超礼金上议定的额度，而且，可能会做N多次外婆，虽然最隆重的只有一次，每做一次外婆，都是要备办东西，最基本的要“睱房里人”（以馈赠高营养食物的方式探视坐月子的人，如送腌菜豆腐干，催奶的鲫鱼、黄花菜熬猪腿等熟食）。

女人的体面和尊严，一辈子最重大的仪式表现除了做新娘就是做外婆。外婆队伍一行十数人，一担又一担挑得扁担闪弯，红红绿绿的衣、物、被子，着实让原本可能萧瑟的时空变得灿烂。外婆本人会丝青大襟褂子，乌灯芯绒裤子，小巧乌绒面绣花鞋儿穿戴好，一色的新，人也是新的——崭新的外婆。

四近乡里女眷会巡来看闹热。会把做外婆的东西一样样看，品种和材质都会牢记于心。会在心里默写个总评：好舍高！坐箩被子足有六斤棉絮，被面是凤鸡花子哔叽料……银颈箍，足四两……他们把这些记下，当做对自己世界里相关事项衡量标准的参考信息。

东家当然会更“破费”，得整酒款待亲友，几多桌，备何菜、设何酒，看各人世面和经济实力不同而不同，但眉毛遮得眼睛过的基本样子是要的。办得越简约的人家相比越艰难。

真正必办的洗三只有一次（对应做外婆礼金“外婆”家也只得了一次），旧时为庆贺人家第一个男童诞生举办，其余则被简化，“外婆”也会心知肚明，对那些没能享受“洗三”待遇的境况，送些腌菜豆腐干、油煎餐鱼，再简单备办些孩童的汗褂、伢衣。最简单的，也要送几条鲫鱼“赶奶”。

在宴会上坐上的自然是“外婆”，其引领的一些“叔伯外婆”、已婚“姨娘”等女眷也都各有尊位。那个稳婆是必然要到的，而且地位是仅次于“外婆”的，西一席坐上，清朝之前，稳婆甚至是东一席坐上，意思她才是最最尊贵的客人。

那么，“外公”呢，“大舅”呢？旧时的习俗，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没男人什么事，洗三日，男人不要去赴宴，去了也不会安座，很受尴尬。

“洗三”仪式通常在酒饭后举行，由稳婆“主持”。在堂前设香案，供奉碧霞元君、 琼霄娘娘、 云霄娘娘、催生娘娘、 送子娘娘、豆疹娘娘、 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炉里盛粟米插香。蜡扦上插一对“小双包”（ 祭祀时专用的羊油小红蜡），下边压着黄钱、元宝、千张等全份敬神钱粮。产妇卧室的炕头上供着“炕公、炕母”的神像，均用三碗至五碗桂花缸炉或油糕作为供品。由本家一老婆婆上香叩首，稳婆亦随之三拜。然后，本家将盛有以槐条、艾叶熬成汤的铜盆以及一切礼仪用品均摆在炕上。稳婆把婴儿抱来，“洗三”的序幕拉开：本家依尊卑长幼带头往盆里添一小勺清水，再放一些钱币，谓之“添盆”。还可以添些桂元、红枣、花生、栗子之类的喜果。亲朋亦随之遵礼如仪，或许真有“舍高”的往盆里放金银锞子和“黄白”首饰，清末民初时，有放银元的，贫者最不济的也要放进几枚铜币。稳婆有套固定的祝词，你添什么，她说什么。你添清水，她说“长流水，人聪明”；你添些枣儿、桂元、栗子，她说：“枣子早子，贵中三元。”之后稳婆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带老弟满地跑。”接着开始给婴儿洗澡。孩子受凉会哭，哎呀，这是“响盆”，吉兆呢。一边洗，一边念：“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随后，把艾叶球儿点着，以姜片托着，放在婴儿脑门，象征性一炙。再给婴儿梳头打扮，说“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洗洗牙，漱漱口，跟人说话不丢丑。”用鸡蛋往婴儿脸上轻轻滚动，说“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罢，把婴儿包好，用一根葱轻拍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当。”随后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绝顶聪明）。拿起秤砣比划：“秤砣小，压千斤”，拿起锁头三比划：“头紧、脚紧手也紧”；之后把婴儿托在茶盘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或首饰往婴儿腋下：“左掖金，右掖银，花不尽，赏下人”；最后用小镜子往婴儿屁股上一照：“宝镜照屎股，日里屙屎夜享福”；摘几朵花往烘笼儿里一筛：“栀子花、茉莉花，脸上冇有苹果花……

至此，把娘娘码儿、敬神钱粮连同香根一起请下，送至院中焚化。稳婆用铜筷子夹着“床公、床母”的神码一焚，道：“床公、床母本姓李，大人顽子交给你……”，把香烛灰用红纸一包，压在床席底下，说守炕头，平平安安。

毕，稳婆向本家请安“道喜”，其实是讨赏钱。

洗三仪式做女人的戏，主要“演员”中只有一个“领衔主演”可能不是女的，那就是新生儿。反正，新生儿如是女婴，洗三仪式的隆重程度会大打折扣，甚至，有些人家不整洗三酒；尤其是整过一次洗三酒后的二胎、三胎女婴，主家不整洗三酒是非常普遍的事儿，那当然也就没有稳婆（接生婆）以“洗”为核心的戏份。那就只有单纯的“睱房里人”一个项目，表示对母子关心、关怀之情，关于“生”的礼拜，那是没有得到体现的。

九州地面上的人，从周朝一路过来，是这样表达或享受关于“出生”的敬重。除了重男轻女的思维不失蠢恶，其主体文化是积极而可以永生的。

我的女儿出生没有洗三。这让我愧疚至今。

不是因为她是女孩，是因为她是“二胎”。那时，“二胎”是“漏网之鱼”，原本是没有出生资格的。

很多年以后的人，大约会考究中华大地上有一段时间的人何以孤零零没有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