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香厦

寺里不是寺里，是市里；香厦不是香厦，是乡下。

市里就是镇里，乡下人至今不叫市里，只叫镇里；镇是景德镇，景德本是皇帝的年号，乡下人多不知；乡下是哪里？是都昌。

这不对吧？市里靠鄱阳、乐平、浮梁，又不靠都昌，怎么其对应的乡下就是都昌？

真是。

都昌人到山里烧窑，窑不是砖窑，是瓷器窑。瓷器太出色，成了宝贝。外国人来寻宝。这窑那窑都在昌江南，那地渐有名昌南镇。外国人买瓷不说瓷，以地名昌南代之，这就有了china之名。

后来呢，人家把一个国家都叫成了China，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都昌人也没有料到。都昌又不是很了不得的地方，唐武德五年之前没有都昌，该叫啥？彭泽吧？彭泽古来有之，因为有个鄡阳县，在南朝宋永初二年就被淹掉了，好大一片地，包括县城被水淹了，死了很多人，更多的人是逃到山里去，或是到很远很远没有水患的高处去，很多的地方成了鄱阳湖水域，很多的地方成了荒洲。后来把彭泽的南端割出来，你自己成县去，叫都昌。划界那地叫雁子桥。雁子桥在鄱阳县西。到清康熙年写县志的人说，割雁子桥南鄱阳县西为都昌……天哪，好多人读书不多以为是割了鄱阳，不是不是，是说那地方在鄱阳县西。

都是什么都？真无法解读。康熙版都昌县志说，湖口都村……湖口真有都村，都昌真没有。都村得名缘何？靠都昌也。这说的是今日湖口流芳市那地方，地盘还是湖口，靠着都昌，古人把这地方一村叫都村，意思那村本别名，靠了都昌就叫都村。

都村不是都昌城那地方，差好远呐。

都昌四十八都，是明朝以后的说法，景德年间没有。景德是北宋第三皇真宗赵恒的年号，只存在了4年（1004年-1007年）。 澶渊之盟知道不？富弼、文彦博、欧阳修、范缜知道不，就这个时候到世上来的。令人感叹的是万岁不能百岁，万岁的年号真的以特异的方式存在了一千几百年乃至奔永生。景德年间有来自那后来叫四十八都各地的许多人靠做窑户老板或做瓷业工匠讨生活，在泥、水、火间创造平凡和传奇。都昌师傅确实出一手好瓷。其实就是做高岭土的文章。高岭土很珍贵，那东西都昌就有，在鄱阳湖北岸，就是白色观音土。这土在人饿得要死的时候可以果腹，保人一时不死。那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吗？对呀，于是就叫观音土。高岭土不用于果腹，却用于做器皿，那当然非常奢侈，那当然得好好去造型好好去烧制，于是出了很高端的东西，声如磬啦，薄如纸啦，白如玉啦……

高岭就是高家岭，一如夜叉坞，莲花塘，本是平俗的烟火人间。但那地方真有好多观音土，挖了舍不得挖，烧了舍不得烧，但总还是有啊。

刀字碗，蓝边碗，这是香厦的说法；镇里叫什么？也如是呀。制陶、烧窑的都昌人又没有文化，画画是多半不会的，写字也勉强，总要做个斯文吧？那就画两道边在器皿上，坯上是褐色，烧出来竟然是蓝色，这是说画碗，两道蓝边，那就叫蓝边碗。都昌人至今把那种能盛斤把水的碗叫蓝边碗，小些但深些的叫查蓝碗，这个不计较是否有蓝边，有些鬼话道符的查蓝色纹，后来人看都昌的土巴佬师傅随意画的那纹，说真是一个刀字，有那纹的碗就是刀字碗。

刀字碗至今有高端有低端货，低端的就在白坯子上一横一折一撇，就是“刀”！高端的有讲究，造型端庄，运笔娴熟有力，如射日的后羿做引弓造型，蓝色地道，一律是釉下彩，一同碗，谁得到都如获至宝。

都昌人无论稼穑者还是手艺人都心有灵犀，有些人学了木匠，竟会在家具上无师自通画牡丹仙鹤神鹿啥的，木匠不好做就去了昌南烧瓷窑器，在那器皿上画此前会的那啥。这些人很多后来都成了大师。古往今来不说古，就说今，那些九十多一百岁的画家其实是画瓷器起家的，中央台记者采访那些大师，他们只会说都昌话，稍稍操自己心中的“稀声气”算是说普通话。

到上世纪，那镇（实为地级市，级别比早先的上阶浮梁县还高）有好几个国营瓷厂，宇宙啦，光明啦，红星啦，真真有市的派头。这是多么大的发展啊。俺从都昌来，现在是市民了，是工人，工人知道不？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所以，你们香厦人到俺市里来，是要讲究些规矩的。比如……比个鬼，其实也还是乡下人的那一套，只不过，寺里人把活宝叫禅头，把佪汉叫脑膜炎，把景德镇叫寺里，把都昌人叫香厦。老兄呀，你爷你奶都是香厦人，香厦人是你祖宗！

从香厦走到寺里要三天。走呀走……途中用两毛钱买一餐饭吃，五毛钱住一晚民宿，只住两晚，三晚就太不划算，所以，鸡叫头遍就要从都昌动身，一脚都不能卖奸，过渡不能迟延。那是以前，现如今，奔驰宝马，个把时辰就到瓷都，对寺里早就有外号瓷都，有陶瓷大学，有飞机制造公司，有陶瓷研究院（所）。

寺里，香厦，俺知道其实是一个根本呀。这原本就是一团血，化都化不开。

香厦人，走到镇里去了，烧窑，有些人发了大财；更多的人讨了生活，不再到香厦去；还有更多的人两边跑，不知道这些人是寺里人还是香厦人。

寺里人说寺里话，香厦人说都昌乡语。

其实哪有什么寺里话，不过是以香厦人的话为主，杂合浮梁、乐平、鄱阳话，得一个新的语言系统，其实那语言的骨子里，是南昌话，就是赣方言。

都昌之昌，究竟是什么？跟昌江之昌是一个字，有没有关系？都昌有个傻蛋叫彭子，他说，没啥关系。汉朝有地名昌邑，在山东，曾名都昌。后来昌邑王刘贺（海昏侯）受贬去海昏，把昌邑的地名带去（至今有昌邑山），这从彭泽新割出的一县南望昌邑，竟然就叫了都昌。这都昌是不是因袭了那个古都昌之名，如今鬼都不知道。反正跟“都村”什么的无关。

那个镇，那个市，那个皇帝赐名的卖碗卖瓶卖佛像卖高端瓷画的地方，太多的繁华跟都昌脱不了干系。

所以说，都昌不出名，china出名；China之名，系着都昌。

文未竟，来电话，是“寺里”丘同学打来的，说，过两日，要到香厦去，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饭你个头！你以为俺还有福在香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