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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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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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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碗里的咸咸淡淡

盐城西乡人的日子,是泡在一碗碗粥里的。粥是粳米或糁子熬的,稠稠的,烫烫的,端在手里,一股朴实的暖意便顺着掌心传遍全身。他们的饮食习惯也如同这片里下河平原上的土地,传统,简单,没有什么花靠。一天三顿,大抵是早晚两顿粥,中午一顿饭。除了念旧的老人家,如今晚上吃饭的也不少,但一碗粥的地位却从未动摇过。喝粥看似简单,但西乡人绝不“推班”(将就),这粥必得配上一两样像样的“咸”(hán),方能吃得酣畅,吃得妥帖。这一口咸,是粥的灵魂,是平淡日子里的点睛之笔,更是四季轮回在餐桌上的鲜活印记。

1

过了春节,日历上虽已立了春,但真正的春天还怯生生地躲在寒风后头。天地间仍是春寒料峭,偶尔还会飘下一场春雪,打在未融的残冰上,沙沙作响。这时候的田野真真是“青黄不接”的光景,去年的庄稼已颗粒归仓,新生的绿意尚在泥土里酝酿。但西乡人喝粥的咸,却是断然少不了的,它们来自冬日的积蓄,带着浓浓的年味和家的温度。

三十晚上那盆寓意十全十美的“十香菜”,若是还有剩余,就是这时节极好的喝粥的咸。即便是吃完了,年前准备烧十香菜的食材——角干子、马齿菜干子、豆腐、卜页、茶干、芋头、茨菰、水芹菜、萝卜、大把子咸菜——总还有些许剩余。主妇们会将这些汇集一锅,用菜籽油细细地炒出香味,加水咕嘟咕嘟地烀上一大锅。这锅什锦菜热气腾腾,滋味醇厚,就着滚烫的粥,吃下去浑身都暖洋洋的,驱散了倒春寒的湿冷。还有年前用盐水“炝”好的黄豆,嚼起来韧韧的,满口咸香;自家地里收上来、晒干、用盐反复揉搓腌渍的萝卜干,咬一口,脆生生,咸中带甜。这些都是粥桌上最忠实、最朴素的伴侣。

当然,若论西乡咸里的主角,非咸菜莫属。那一口经过时间沉淀的酸咸,是刻在西乡人味蕾上的乡愁。春寒时分,最经典的吃法就是“咸菜闷豆腐”。用的是冬日腌下的大棵雪里蕻,颜色已转为深黄绿。取出一棵,在清水里稍稍漂洗,拧干,切成细末。铁锅烧热,舀一勺小榨菜籽油,油热后投入葱段、姜末,瞬间爆出满屋焦香。接着,将切好的豆腐块和咸菜末一同滑入锅中,“刺啦”一声,白雾升腾。翻炒几下,加入一勺自家磨的、红亮亮的辣椒酱,注入少许清水,盖上锅盖,任其闷上五六分钟。待揭盖时,豆腐已吸饱了咸菜的汁水和辣椒的鲜辣,变得蓬松而入味。起锅装盘,再撒上一把刚切好的青蒜末,一时间,豆香、菜香、蒜香、辣香交织融合,闻之令人食指大动。此时,端起一碗热烫烫、消溜溜的粥,夹一筷子咸菜豆腐送入口中,咸鲜滚烫的滋味与粥的温润甘甜在舌尖碰撞,真是“潮呵”得很!若想更爽利些,将大把子咸菜切得碎碎的,直接拌上辣椒酱,再滴几滴小磨麻油,简简单单,却异常爽口。端上粥碗,就着这辣抽抽、酸溜溜的咸菜,一口粥,一口咸,吃得鼻尖冒汗,浑身热呵呵的,春寒也就被这简单的美味挡在了门外。

气温一日日暖起来,风也变得柔和了。麦子睡了一整个冬天,终于在春风中苏醒,悄悄伸着懒腰。麦田像一块巨大的绿色绒毯,在西乡的村庄周围铺展开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这时候,许多野菜也迫不及待地钻出泥土,露出鲜嫩嫩的叶片。荠菜、蒲公英、马兰头……这些大自然的馈赠,成了西乡人粥桌上最新鲜的咸。

挎上小篮子,拿着小锹子,到田埂边、河岸上挑野菜是春日里的一件乐事。将挑回来的野菜仔细择洗干净,在滚水里焯一下,去掉些许苦涩,捞出挤干水分,切碎,淋上酱油、麻油、香醋,简单一拌,就是极好的下粥小菜。入口的清爽、微苦回甘的滋味,似把整个春天都吃进了肚子里。喝一口粥,嚼一口凉拌野菜,齿颊间留香的是万物生长的气息,是生机勃勃的田野味道。

此时,也要为未来的日子做打算。趁着地里的油菜尚未抽薹开花,青菜正当时令,村人们会挑选一批肥嫩的青菜,或是腌制成能吃很久的咸菜,或是做成蒸咸菜,为接踵而来的夏秋储备下粥的“资本”。

2

麦子由绿渐渐转黄,立夏节气到了。田里的蒜苗抽出了肥嫩的薹,青蚕豆和豌豆也饱满了荚壳。这时节“蒜苗烧青蚕豆”成了家家户户的标配时鲜菜,拿来当粥咸,再美妙不过。新鲜的蚕豆仁碧绿清香,配上蒜苗的辛香,简单一烧,鲜香可人。也可以用咸菜来烧青蚕豆或豌豆,咸菜的醇厚更能衬托出豆类的清甜,是当季最受欢迎的下粥美味。

六月,是忙碌而喜悦的,布谷鸟一声声地叫着。要收麦子,也要收蚕豆和豌豆。紧接着就是紧张的水稻栽秧季节,恰逢端午节。这时,刚收获的蚕豆又派上了新用场。不但蚕豆米可以用来裹粽子,搂蚕豆咸更是唤起了无数乡愁。做法是将晒得铁硬的干蚕豆用水快速冲洗一下,不能浸泡太久,立刻倒入热铁锅里干炒。待豆壳被炒得星星点点出现糊粑斑点,满屋焦香时,把事先兑好了食盐的半碗盐水“滋啦”一声浇入锅中,顿时热汽蒸腾,香气四溢。赶紧拍碎两粒大蒜瓣扔进去,快速拌匀。这搂蚕豆咸啊,咸香酥脆,带着浓浓的锅气和蒜香,一粒就能让人喝下大半碗粥,那滋味,是童年,是家乡,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忘不掉的记忆。

栽秧的当口,也是腌咸鸭蛋的好时机。此时的鸭子在水田里自由觅食,吃的是漏下的麦粒、水中的蚯蚓、泥鳅和小螺蛳,下的蛋则蛋黄橙红,油脂丰富,营养十足。将鸭蛋洗净,裹上黄泥、盐和草木灰的混合物,放入坛中,静待时光的转化。

盛夏来临,喝粥的咸更是丰富多彩。总有卖蟹蚱、泥螺和咸鱼的小贩上门,过去是摇着船停在河码头,如今是开着三轮电动车,穿街过巷。买上一碗蟹蚱,顺便称些泥螺、咸鱼。傍晚,坐在院子里,就着昏黄的灯光,蟹蚱吮吮,泥螺嗍嗍,喝着一碗凉至温热的糁子粥,咸鲜交织,凉意顿生,那份“适意”(惬意)是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比拟的。屋前屋后黄瓜架子上的黄瓜正鲜嫩,随手摘两条用盐腌一下,淋上酱麻油,就是极清爽的粥咸。一个月前腌下的咸鸭蛋也到了最好吃的时候,鸭蛋在桌角上一搕,轻轻挑开蛋白,红油便“吱”地冒了出来,用筷子挖着吃,咸香满口,能让人连喝两三碗粥。

大伏天里,阳光猛烈,正是做酱油、豆豉和酱的好时节。新出的豆豉褐黑油亮,香气扑鼻,直接用来佐粥就很有味道。若是想吃得“高级”些,就拾上两块豆腐,用豆豉连汁带豆一起浇在上面,再拍上几瓣大蒜瓣,简直是锦上添花,让人食欲大开。

夏天的红苋菜快要下市时,粗壮的菜茎可是好东西。削去外皮,切成小段,在清水里泡掉些“青滂味”,然后抹上盐,若有往年留下的老卤汁更好,一同放入坛内封存,这就是“苋菜榾”。过了十天半月,掀开坛口,一股浓郁的、酱酸中夹杂着清香的独特气味扑鼻而来,坛底已积了玛瑙色的卤汁,苋菜榾算是做成了。用它来炖豆腐,咸酸开胃,腐化后的菜茎口感独特,无论是配饭还是下粥,都是别具一格的美味。

3

秋天总是姗姗来迟,所以夏日丰富的“咸”得以延续。夏天吃不完的小瓜(梢瓜)腌成的“瓜子”,晒干后收藏起来,这时可以拿出来用水泡发,切成小方丁,拍上几瓣大蒜瓣,浇上酱油麻油拌匀,口感蹦脆,咸鲜可口,非常适宜在微凉的秋晨佐粥。

而“雪菜煮青黄豆”无疑是秋天最具代表性的粥咸了。从田里拔回毛豆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剥出翠绿的黄豆仁。雪里蕻咸菜洗净切碎,与青黄豆同煮,再摘一个红辣椒切碎放进锅里,撂几料蒜瓣,不一会儿,锅中就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豆类清香、咸菜醇厚和辣椒辛香的复合香气,这香味能飘出很远,夺人魂魄,勾得肚里的馋虫直叫。就着这锅热气腾腾的雪菜青黄豆,不喝上三碗粥是决计不过瘾的。

十月,是收获稻谷的季节。金黄的稻浪被收割殆尽,土地被重新整理,种下来年的麦子和过冬的青菜。此时,洋涡(岸)出产的白萝卜大量上市,家家户户又开始忙碌着腌萝卜干。将萝卜洗净,刀刀见皮,切成均匀小块,用盐打卤,反复揉搓,然后日日晾晒在柴箔上。在秋日阳光和微风的一天天侍弄下,萝卜干渐渐收缩,呈现出诱人的淡黄色,最后装入瓶瓶罐罐中贮藏起来,成为冬日里重要的储备。

4

冬天到了,夏秋时节贮存下来的咸尚有不少,比如瓜子、萝卜干。晒干了的蚕豆也可以用水泡发后,放上五香、八角煮成五香蚕豆咸。而秋天栽下的第一茬青菜和雪里蕻已经长大,可以拔来腌成新的咸菜或大把子咸菜,这样,餐桌上的咸又接续上了。

当大雪纷飞的夜晚,屋内炉火正旺,煮上一碗雪菜小鱼咸,鲜美的味道飘满整个屋子。就着鲜美的小鱼咸,吱溜溜的能连喝三碗热粥,浑身暖透。待到吃剩的小鱼咸在低温下凝结成晶莹的鱼冻子,那就不再仅仅是喝粥的伴侣了,它会勾得人想烫一壶老酒,弄上几杯,呵呵,那又是另一番享受了。

年根岁底的腊月里,准备过年的食材丰富起来,做咸的原料也跟着多了。“十香菜”要重新准备,各种鱼咸要煮起来,炝黄豆也要再做上一些……这些,都成了腊月里下粥的好滋味。

岁岁年年,粥碗里的咸咸淡淡,就这样伴随着西乡人的日子,静静地流淌。那一口咸,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佐餐功能,它是四季风物的结晶,是勤劳智慧的体现,是家的味道,是根的记忆,在每一个平淡的清晨与黄昏,温暖着西乡人的胃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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