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说我“文武双全”】
前天从中午至傍晚几易其稿终写成两满页七言诗体悼念大爷的祭文(大爷是建珍的姑妈——三十年前撮合我俩婚事的老红媒)。正准备再誊一遍时,靠在房里床上的父亲开始询问坐在堂屋里的我在哪里睡,怕他又要像去年腊月廿九晚上那样没完没了地为我张罗睡处让我难以安心誊稿,决定还是到包岗去歇为好,于是收拾好文稿跟二老打个招呼便走到门外,母亲出来阻止但我去意已决只好作罢但要我带个棍子在手上,我呵呵一笑说声不用,你把门关了吧,我走了。
在这初春时节,从天将黑到入夜约有十分钟的过度阶段,这个时间刚好让我完成从自家到舅兄银春家的突击行走。
敲门进屋,一家人正在吃晚饭,银春问我吃了没,我说吃了点,银春说那就加点吧,我说加点就加点,结果一加就加进两小碗粥和一锅铲饭。
我之所以说吃了点,是因此前确实吃过晚饭的,只不过没吃饱而已——如果是我自己弄的倒不存在此问题,但因要赶写悼词也就“顾此失彼”了,就算明知老糊涂了,活邋蹋了的母亲弄的饭超不卫生——且是将不知是几餐剩下来的现饭混在一起一锅焖,也只能听之任之,且在她老人家开饭后,带着儿不嫌母脏的朴素感情,本着眼不见为净的非常心态,怀着吃一口就少浪费几十粒盘中餐的节约理念,从母亲递给我的不知此前装过什么也绝对不曾用清水洗净、开水消毒的搪瓷盘里,开始将那相当滚烫但远非雪白的饭往嘴里撬,然后从摆放在餐桌上的几大碗各种菜肴中经认真审视、仔细辨别后才选取一块相对而言合我胃口的腊鱼下饭。几分钟后,虽然非常幸运地不曾试到有异味入口,但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把这盘饭照单全收——约摸剩下五分之一时便再也吃不下去了。我对老娘说,除了我,其他任何人都不敢吃她老人家弄的这饭和菜。当然,她自己除外,她的老伴我的父亲除外,再就是,三天三夜没见粮食者除外。
这第二次进餐完毕后,即上二楼空房誊写《追悼词》,七点左右誊罢下来边洗脸泡脚边与舅兄夫妇和岳母聊天,近八点,复又上楼。临睡前又将《追悼词》改动了两处,并重新誊抄,在誊抄过程中发现抄掉一行,又再次返工,结果捣鼓到近十点才上床休息。
因头天晚上没睡好,今早时过七点才起床,下楼到外面洗口时,发现天气已由晴转阴,觉得悼词第三、四句又得改,于是在洗完脸后将在洗口时想到的句子“巴水呜咽云山暗,天人同悲日色昏”替代“阳艳亦催凄悲泪,月明更添断肠词”。既有改动,这第一页又得重抄。
近九点(此前已吃过了银春弄的早餐,在亦要去黄土塆送大爷上山的银春他们催促下),总算写完最后一行。即下楼出发。
回塆进村到达大爷家门前时,已开第一席。第二席开始后,与约十分钟前会着的六毛夫妇、七毛夫妇、旭东、九鹏和舅兄银春夫妇同坐一桌“吃大肉”。
因十点钟要准时出殡,没时间让我们从容将饭吃完即仓促撤席退位。
追悼会就要开始了,领到孝布并戴到头上的我与大爷的后人及亲戚六眷站在一起,面对被抬到门外停放的大爷的灵柩,我心里只有伤感,没为即将在数逾百余的众人面前念悼词而产生丝毫的紧张情绪。有十几年前曾代表黄州个协在几千人参加的年终表彰大会上从容发言的经历,再在任何场合上念稿读词(尤其是自己写的)我都会平静如常安之若素了。
当听到主持追悼会的新任村支书(四十年前的同学)肖诗仁宣布致悼词后,我即跪到棺前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走到我选好的位置,接过肖诗仁递过来的话筒开始诵读。
我曾经多次写过、念过追悼词,这次就算不是写得最好的一篇,却是念得最好的一次。一因麦克风的扩音奇效,二因站着念比原来跪着念更利于运气,我饱含感情、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中气十足,而且(全文八十句五百六十字)流利顺畅到一个螺丝也不吃的程度,基本是从头到尾直至念完,全场屏息静听,鸦雀无声。
起棺后,我与长发二爷的儿子陶显两个举着引魂幡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低回的哀乐、悲伤的哭泣掩没在一路爆响的鞭炮声中。
到了墓地,送葬的亲友纷纷折身打转,还沉浸在伤感情绪中的我陪着为大爷下葬的乡亲们站在墓穴前观看“暖炕”的烟火在井底燃烧的情形,扶杠的学高问我怎么不随他们的车回黄州,我说我还有事,接着告诉学高二老屋里的把子已烧完了,大门外(长财三爷送的)那大堆棉花管码了几多时母亲一直没扎。学高说未必你还会扎把子不成?我口里应着说是想办法,实际上心里已下了试一铬铁的决心。
虽然很想在墓地多待一会俟大爷的棺木落坑再说,可考虑到须得在回黄州之前为二老解决供灶柴把告罄的燃眉之急,还是呆不多会儿便戚然离开。动步前,站在身左的中秋关切地为我拍打沾在西服袖子上的灰土,我就便问他刚才听清我读的悼词没,他说听清了,写得好念得也好。顿感慰藉的我随即又对站在身右的长财三爷道谢,谢他半月前挑那么多棉花管送到我家二老门前。三爷说那谢么事,你要是扎把子的话,只管到我家屋头边挑草去。我连声说好又再三道谢。
回到屋里,找出冲担和绳子去三爷家屋头边挑回两大捆稻草后,再端个方凳到大门外坐着开始扎把子——动手前戴上去年带回的单面胶手套。
小时候,曾有过跟着学母亲学扎把子玩儿的经历,没想到几十年前学的手儿如今派上用场了。不过从前学扎把子时的柴比较好折叠缠绕,这棉花管又粗又硬且枝节繁多很不好对付,且一不小心会戳伤眼睛的。但唯其不好对付,我更要帮母亲解决它。
大概是从十一点半开始的吧,扎到下午两点多的时候,竟接近消灭一半了,蛮有成就感的。
在塆那头帮办丧事中途回家一趟复又去塆那头的隔壁柳姨见我坐在外面扎把子,一边走一边说利华百事会做,又有水平,又会扎把子,真是文武双全啊!我笑着问柳姨,有么事水平?她说,追悼词念得几好哇(她也许知道悼词亦是出自我手)。
这其间母亲张罗着弄中餐,我抽空对她说就着有腊鸡、腊肉和腊鸭肉下糍粑吃蛮好的,而且糍粑搁长了爱变味,越早吃完越好。在此之前,我将她不知现了多少天已馊气熏人的积占了几大钢筋锅的七八斤米饭非常心痛地全都拿到屋侧倒掉——供自家的几只鸡和邻居的鸡尽情享用,结果她老人家转个背儿就忘了我教她下糍粑的话,又煮了一大锅饭。真拿她没法。
上个星期,她与在武汉工作的外孙女通话时说屋里没米没柴没菜吃,把个外孙女急的恨不得马上赶回看看二老的惨样并救他们出苦海,殊不知她外婆屋里有两、三袋米计一百几十斤,外面有一大堆棉花管可扎上十捆把子,楼上挂的缸里藏的有几条腊鱼几只腊鸡腊鸭和几斤腊肉……她外婆是思念半年没见的外孙女想将她骗回看看呢。去年那次特地叫隔壁小妹打电话给半个多月前已回家一趟的我说是米吃完了,我买米送回家后,发现缸里还有大几升——压根就不是那回事。小妹她爸妈(二爷和曹姨)说是她是欠我不过,骗我回来让她看看的。
在两点左右,母亲喊我吃饭时,想到刚在此前抽空(几十秒钟)到厨房参观她弄饭情形时,见她已将家里的现菜和帮办丧事的马姨承手送来的一碗鸡脚、鱼元之类的菜肴混到还没煮熟的鸭肉里面一起烹饪着,于是对母亲说,你的饭哪熟了?她说熟了哇。我一边不停手地扎着把子一边笑着对她说,那你把饭端出来我看看好吧。结果母亲进去半天没出来,估计是发现那饭果如我所说没熟——还是刚逆起来的半生米粒儿——于是把锅里的大杂烩盛起来开始合饭了。
再过刻多钟母亲喊吃饭时我这才停手进屋就餐。虽然母亲煮的是新鲜饭,但可能是泔水没洗干净,没有从前她做的饭那样喷香可口,且那先是一锅煮后又分盘装的搞三合四有的还“来历不明”的菜肴让我一时无从下箸,最后,从马姨送来的鸡腿中选取两个小号的对付完这餐饭。
搁下筷子后,在继续扎把子之前,给昨天上午跟我一道回乡奔丧下午又返回黄州看店的妻打了个电话。我本来是准备将把子扎完再回黄州的,结果听她说她快要残废了,遂忙不迭答应四点就动身回去。虽然根据其语气判断并非真是快要残废了(估计又是摔了跤什么的),但还是急着要早点回去看看究竟么回事。
放下电话到外面开始扎把子时,母亲也跟出来参与,我于是脱下手套让她戴上并将凳子让给她,我站着边扎边嘱咐她小心点,别划到眼睛。
虽然母亲的动作不及当年一半的一半麻利(而且连她也说没有我扎的好),但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的进度还是明显要快。这其间,我鼓动近年来懒散惯了的父亲做搬运工,于是平常出门动辄拄两根棍子的他老人家一趟又一趟地抱运把子进屋,虽然慢慢吞吞但却稳稳当当尽心悉力。于是不时夸他老人家几句(上午教他扫地时,他老人家扫完堂屋后还扫了外面的走廊和门前的场地,我也是高兴地表扬了一番),他益发有劲了,一边干活一边嘱我不要担心他们两个,两个人有个伴,慢慢来,不怕,接着又催我还是早些回去,免得黑了搭不到车。我本着帮母亲多扎一个她老人家就少扎一个的想法,估计已过了四点还不肯停手作罢。及至剩下不到十分之一的棉花管了,而且母亲也催我动身,我这才告别二老启程回黄。
经过包岗照例要打一个过站,走近舅兄银春家时,正站在快完工的厕所边的他见到我来了忙叫施工的堂兄久鹏快把外墙趟平让我写字。进屋洗罢脸顺便用毛巾将扎把子时弄脏了的裤子擦拭一下后,再为银春的新厕划写男女二字。动笔前,久鹏相当激动地对刚走过来的我说,我的悼词写得念得太好了,就算不相干的人听了也要落泪的,他说跪在那里听我念时,止不住眼泪直流。
临行前与岳母聊天时,她听我说帮母亲扎了大半天把子时,一连说了三句“伤心”。当我问耳朵已不好使的上午也参加了追悼会的岳母听清我念的悼词没有,脸上立时笑成了一朵花的她老人家说:“听清了,听清了,念得好,写得也好。”
作为一篇文字的执笔人和念涌者,先后听到这些(连岳母也如此)好评,还是蛮受用的。
附:
【 悼 大 爷 】
春至阳回万物新,忽传噩耗不忍闻。
巴水呜咽云山暗,天人同悲日色昏。
缅怀大爷生前事,长歌当哭寄哀情。
生于一九三五年,社会黑暗家贫寒。
五男二女姊妹多,竭蹶困窘度日难。
忍冻挨饿受尽罪,水深火热苦熬煎。
一九四九得解放,人民翻身见青天。
豆蔻年华作新妇,十七嫁到黄土塆。
上敬长辈人乖巧,下疼儿女心慈善。
年方廿一公婆逝,举家重担挑一肩。
两叔少小需关照,膝下婴幼频频添。
精打细算沤心血,茹苦含辛度时艰。
及至夫君任队长,更显奇能非一般。
屋里操持忙家务,户外生产争当先。
懿行佳德成表率,温恭俭朴是典范。
为人贤慧心肠热,处世厚道胸襟宽。
教育儿女有方略,已为遐迩立标竿。
儿有出息女优秀,立业成家俱乐安。
乃孙聪颖入名校,将超群伦写奇篇。
外孙创业绩卓著,少壮有为程无限。
惜哉苍天吝垂顾,您老多年罹病患。
弱体抗疾数十载,弯弯扁担总不断。
幸得儿女特孝顺,为母求医持久战。
时起时伏频变化,尽心尽力攻卡关。
用遍世间百样药,几番垂危几脱险。
未料去岁突中风,再度濒临死亡线。
可叹回天已无力,雪上加霜命危浅。
强撑挨过元宵节,最后一次见月圆。
遵愿急送回故里,邻里乡亲争探看。
见人辄洒惜别泪,其情其景好凄惨。
临终谁不恋阳世?诀别总教肝肠断。
正月十七十二时,溘然长逝离尘寰。
呜呼享年七十四,瑶池赴召归九泉。
笑貌音容只堪忆,风落长空悲云山。
懿范淑德传梓里,女宗安仰列仙班。
大爷大爷您走好,后继有人承遗愿。
大爷大爷您安息,硕德流芳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