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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怀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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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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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问

在矿上,人们经常喊他“二糊涂”。这外号从他阜阳老家的平原上,一路跟到了这片黑色的矿区。

村里人喊他“二糊涂”,不是因为他真糊涂,是他问题多得像田里的杂草,薅不完。“为啥鸟能飞,鸡也有翅膀,咋就飞不高?”“为啥日头一定从东边起?”大人被问烦了,一挥手:“你这孩子,真糊涂!”于是,吴斌这名字,就被“二糊涂”扣得严严实实。

六岁那个黄昏,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穿长衫布鞋,手里一面泛黄的布幡,“神机妙算”四个字褪了色。先生在他家门口站住脚,非要给他母亲算一卦。母亲推不过。他躲在母亲身后,听见先生嗓子嘶哑,说母亲命里有“三男一女,将来养老送终靠的是老二,其他孩子,怕是都用不上了。”

别的卦辞像风过耳,唯独这句,像一枚冰钉子,凿进了他心窝里。他看见母亲脸上,先是一愣,随即,嘴角轻轻一牵,那表情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是悲是喜,像投石入深井,只泛起一丝看不真切的涟漪,就没了踪影。

后来,时代的洪流卷着家往前走。国家照顾煤矿工人,能给家人“农转非”。哥哥参军去了部队,弟弟妹妹还小。十七岁不到的吴斌,心里还装着书本,父亲却已在矿区的招工花名册上,替他按了手印。

第一次下井,他被一种纯粹的黑暗吞没了。那不是夜的黑,夜是有光、有声的。这是地心的黑,浓稠、死寂,压得人胸口发闷。矿灯的光柱像根细针,拼命想扎透这团墨。师傅的声音在黑暗里浮起来:“习惯就好,小子,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

可他习惯不了“不问”。在井下,他依旧是“二糊涂”。

“师傅,为啥这煤层斜着走,不直着长?”

“为啥这儿的煤比三区的硬,敲着声儿发闷?”

师傅帽灯的光束晃过被煤灰涂抹的脸,嘿嘿一笑:“小吴啊,叫你下井挖煤,不是叫你下井问问题。干活!注意自己的安全!”

日子,像矿车在轨道上运行,沉重,规律。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窝。命运的轨迹,却似乎早被那算命的言中。弟弟刚办完喜事没多久,一个春日下午,人就没了——车祸,留下个没出世的女儿。哥哥从部队转业,好不容易在区武装部安稳下来,小日子刚透点亮,却得了烧钱的大病,掏空了大半个家,人还是没留住。父亲下了一辈子井,老了,得了老年痴呆,终日坐在楼头,等那个“开车的大儿子”带他去洗澡。吴斌只是看着,一天天,一年年。

矿上棚户区改造,按政策分了一套主户,一套分户。母亲身体还硬朗时说过:“买房子挑个大点的,我将来跟你住。”吴斌记死了这句话。搬家到新小区,他在矿上干调度,凭着笔杆子和天天跟领导打交道的便利,找了管分房的副书记,递了份申请,硬是要来一套三室一厅。另一套房的户头,卖了三万块钱,像卖掉了家里一件沉重的旧家具。

母亲瘫痪在床,整整十七年。

他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钻进母亲那间弥漫着药味和衰老气味的屋子。母亲不能说话了,只能用一双浑浊得如同雨前天空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全然的依赖,有深不见底的歉疚,有时,会极快地闪过一丝他童年见过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认命。他总是避开那眼神,心里却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呐喊:“妈……那个人,当年到底还说了啥别的没有?”

送母亲走的那天,坟头的纸钱灰被风卷起,黑蝴蝶似的,在苍茫的天地间打着无奈的旋。

退休后,他在矿业集团公司下面的一个单位当了保安。脱下了厚重的矿工服,换上一身不合体的浅蓝色制服,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好选择了,往后,一天不如一天。

没人知道,这个微微驼背、沉默寡言的老吴,曾是矿上技术最过硬、脑子最清楚的金牌调度。

多年前,他跟风学人炒股,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20000股马钢。屏幕上的K线图,红红绿绿,在他眼里,是另一张藏着天地规律的“煤层图”。他研究、琢磨,以为自己抓住了那点规律,投进去的钱却像漏了底的口袋,一点点瘪下去。最终,输得很惨。

妻子这次没哭,也没闹,只是用一种被反复失望磨砺出的平静语气说:“老吴啊,咱认了吧。一辈子了,你总想把这世上所有事都掰扯明白,可有些事,它就是笔糊涂账。你这是跟命较劲,把家都较进去了。”儿子在外地上学,电话里的声音焦急又陌生:“爸,不是我讲你,你太自私了。这么多年,家里一点钱都让你亏完了。你拎不清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吗?你别炒了!将来我都不一定结婚,我准备出去打工赚钱了。”儿子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

他在妻子陪同下,去证券交易所营业部,清空了所有股票,办了销户。走出大厅时,阳光刺眼,他一阵眩晕。

此刻,他坐在狭小的保安亭里,窗外的秋风扫着落叶,打着无力的旋。他忽然无比怀念井下那纯粹的、可以被矿灯和身体感知的黑暗。那种黑暗,比眼前这日光下空茫的、无处着力的虚无,要好受得多。

“吴师傅,有你的件。”快递员塞进来一个扁平的纸盒。

他疑惑地拆开,是一本崭新的《诗刊》。他年轻时迷恋过文字,参加过自学考试,拿下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文凭,也正因为这笔杆子,才从井下被提到了调度室。他写过诗,诗句里有过黑夜、矿井和远方的天空。后来,生活沉重的顶板压下来,诗情便被封存在了记忆的煤层深处,再没挖出来过。

把门的这几个老哥们,都是矿上退下来的,两千块的工资,长期守着夜班。生活,又一次轻而易举地把他摁倒,碾摩。

黄昏将天空染成橘红,像一块温暖的旧布。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小女孩仰着头,声音清脆得像刚出井的煤块:

“爷爷,为什么树叶会变黄?”

“因为秋天到了呀。”

“为什么秋天到了,树叶就要变黄呢?”

老人被问住了,慈爱地拍拍她的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多‘为啥’呀。”

那一刻,时光仿佛猛地倒流。他看着小女孩那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追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五十年前,那个在村头踩着夕阳影子、追问飞鸟与太阳的少年。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他赶紧低下头,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

他明白了。

他不是“二糊涂”。

他只是活在一个习惯了“差不多”、“就这样”、“问啥问,问了又能咋”的模糊世界里,却像生了病一样,固执地、不合时宜地,想要一个“清楚”。

夜色渐浓,路灯次第亮起,将他蹒跚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个沉默的、被磨损了的问号。

他锁好保安亭的门,裹紧了单薄的制服。风更冷了,直往骨头缝里钻。

明天,路,还是得一步一步,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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