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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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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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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今朝+墨丹寒

头是不会骗人的。

如果摸起来坑坑包包,那它的主人大概率容易走神或是性子急;如果有痘和火疖子,那很可能是最近上火或饮食过于重油盐;如果耳根是块软肉很易弯折,那约莫是个好说话的性子;如果三天两头换发型,那十有八九不定性。

李舸每天都会邂逅五颗以上的头,有时店里生意好,一天能邂逅十颗。那样的邂逅并不是萍水相逢转瞬擦身,是经过一番细细打量琢磨的。国道旁的小店,除了来来往往运货的、过路的,几乎没什么生意,故店里除了个退休之后闲不下来、不为赚钱只为找个营生、会计清洁工兼做的阿姨,只李舸一个老板兼员工,从洗剪到染烫,都是他一手操办,生意虽不兴隆却也不至萧条,勉强称得上自给自足。

店是老李留给儿子的唯一遗产。老李叫李苗,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原本是叫李独苗的,但他三岁上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早夭,家里觉得“独”字意象不好,触了霉头,便给他改名李苗。李苗爱读诗词,但学习不好,家里就早早送他学了手艺,开了这间店,算有个正经营生。店名是李苗起的,叫“今朝”,取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思,不管“明日愁来明日愁”。

李苗样貌周正,收入稳定,品性良好,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喝酒。倒喝不醉,只一沾酒就性情大变,平素沉默寡言的人一下子变得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絮絮叨叨。如若只是话多也还好,大不了关上门不睬他就是了,坏就坏在李苗不爱自言自语,偏要跟人对着聊,若不回应他,他便破口大骂,有时还上手打人。理发时忍着唠几句也就过去了,过日子的话可不成,故谁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李苗父母早已去世,无人催他结婚,他自己也不急,就一直单着。李苗单到三十五岁生日那天,终于遇上了一个命中注定的女人。那是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李苗买了点鸡爪子就酒,一个人在店里过生日。他每天没事就喝,喝了就骂,骂累了就睡,店就是他的家。人家都是过生日多喝点,只他过生日是多吃点鸡爪子。正吃着,门“砰”地一响,一个穿着红色碎花裙子的女人闯进来,不由分说便抢过他的酒喝。五十二度的小烧她一口气喝了半瓶,紧接着鸡爪子也没能幸免。李苗不知是因为喝了点酒还是没喝到位,一下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便开始破口大骂。女人专心吃喝,没理他。他按惯例准备上手打人,奈何手还没扬起,嘴就先被女人用唇堵住了。

说来也怪,不知是因为尝到了女人口中鸡爪子和酒的味道,还是因为嘴唇的回应也是一种回应,李苗忽然觉得这辈子所有的气都烟消云散了。他当时便打定主意要娶这个女人,即便完全不知道她是谁。

晨光熹微时李苗从床上醒来,才看清怀中女人的脸。称不上漂亮,但格外清丽,皮肤白得透明,右眼下一颗小痣浑然天成,诱人得很。前夜离得太近,眼睛无法聚焦,李苗这时才见到女人脸上巴掌留下的红印和干涸的泪痕。

女人叫江丽,她男人是常跑这条道的货车司机。因她不跟车,只在家待着,她男人便常常疑神疑鬼,对她格外粗暴。前一日她男人跑完货回家,喝了些酒,愣说江丽自己剪刘海没收拾干净掉在地上的头发是哪个野男人的,对着她抬手便打。江丽忍无可忍,夺门而出,走了一路只看见今朝一家店还亮着灯,这才进来。

“我说你也真是人好,”江丽在床上裹着被子笑,“一个疯女人闯进来又吃又喝,你居然只骂不打。这要是我那位,早把人打个半死了。”

李苗讪笑,心虚地将手往裤线上蹭,知道自己这喝了酒就作闹的疯病算是彻底好了。

江丽没同她男人领证,是以无需处理什么便留在了今朝。白天仍照以往的习惯出去打牌,只晚上回来过夜。一天她男人找上门来,狠狠打了李苗一顿,打得人满嘴是血。李苗始终没吭声,只在他发泄完后让他不要再找他们,否则立刻便去报警。男人不愿事情闹大,索性答应了。江丽晚上回来时李苗正在处理伤口,拿着碘伏的手一直抖一直抖,弄得衣服到处都是药水。江丽只看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时就红了眼眶抢上前帮李苗擦药。李苗没说话,半晌才憋出一句“他不会再来了,你别哭”,江丽眼泪掉得更狠了。

第二天,李苗跟江丽领了证。第二年,李舸出生。第三年,江丽跟打牌认识的一个货车司机跑了,再也没回来。她从前的男人听说这事,还特地来今朝剪了个头,诚恳地同李苗说:“老李啊,你看这怪我打她吗?我这才叫有先见之明呢。”

李苗陪着笑,绝口不提自己前些天喝了点酒,赶上江丽来月经不想搭话,疯病复发打了江丽的茬。

李舸的名字是老李起的,取自“漫江碧透,百舸争流”,意在让他积极进取,力争上游。李舸长大了觉得他爸若真有这个心,不如直接给他起名叫“李争”,还直白些。“舸”说穿了也只不过是大船而已,至于行进慢不慢,船舱漏没漏,都是说不准的事。小学时李舸曾因名字难写与老李大吵一架,父母婚姻不幸的孩子难免早熟,李舸在争吵中毫不留情也自以为是地戳穿了老李给他取这个名字不独是为他,也是因为老李常将“漫江碧透”念成“漫江丽透”的真相。老李心虚地大怒,抬手便要打李舸。李舸本能地颤缩身子,却在理智回笼的下一秒挑衅似的将整个人挺到老李手边,冷冷地看着父亲的表情从被触痛的惊怒转向收获权威的得意再转向出乎意料的愕然:“你打吧,你只会打人,打跑了我妈还不够,还要打跑我。”

老李的手就那样滞在半空,微弱地抖动着,像死掉但还在痉挛的牛蛙。空气静止了许久许久,老李眼中的悲戚愈发浓重,李舸已经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转身离开去喝酒的了。

那只手仿佛永远地悬在了半空。老李不再打人,甚至几乎不再说话,只是醒了就喝,喝完就睡,昼夜颠倒,晨昏不辨,直到有一天终于将自己喝死在店里——李舸放学回来发现老李的尸体都僵了,却没有腐烂的气息,只有浓重的酒精味儿与粮食味儿。

李舸上学上到十五岁就辍了学,因为没钱,也因为没那个脑子。九年义务教育已让他应接不暇,实在没必要继续花钱吃苦。今朝自老李死后便闲置着,辍学后的李舸自然而然准备继续做这个营生。毕竟上游虽然力争不到,但总要力争活着。说来也奇,课业一塌糊涂的李舸在理发一途上可谓无师自通,虽未见得有多高的造诣,但很快便可以开门揽客,今朝理所当然又成了往来之人的理发首选。李舸并不喜欢理发,却喜欢观察每个来理发的人,他从童年时与老李的那番对峙中初步窥到了观察人的乐趣。人是流动的,瞬息万变的,每个举止每个眼神都可能藏匿着无数吸引他去探寻的故事。然而李舸渐渐发现人是会伪装的,流动意味着开阔的可解读性,也带来了更多的不确定。年岁渐长后李舸开始喜欢观察头,头是静止的、不会骗人的、弱化主观性的、能觑见真相的。比起漫无边际的想象、精彩绝伦的故事,三十岁的李舸更加青睐于切实存在的因果、行之有效的答案。

李舸第一眼看到邱敏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来补染的,那头隐约能见出红调的长发实在褪色得厉害。邱敏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没化妆,眼袋略重,眉毛很淡。来往的人大多剪发,可烫染才是理发店盈利的大头,故而但凡遇上烫染生意,李舸心情都格外好。他正打算热情洋溢地介绍价格,邱敏却先开了口:“我洗个头。”

李舸宛如被浇了一盆凉水,笑容不自觉有些僵,犹不死心地开口:“洗个头吹干就行,不用做发型?”

“不用,就洗个头。”邱敏答得干脆。

苍蝇腿也是肉。李舸接受现实,带着邱敏往水池走,熟练地垫上毛巾开始洗头。水压有点大,一些不受控制的水珠溅在邱敏口罩上。邱敏忙道:“我下巴有伤口,不能沾水。”

“放心,口罩挡着呢。”李舸答应着,手上动作不停。他发现邱敏长着一颗很漂亮的圆头,除了额角零星的痘与一些碰撞留下的坑包外,几乎无可挑剔。清洗耳后时,李舸触到她耳根的骨头,硬得惊人。

不知是李舸抓挠的手法太好,还是邱敏实在太困,洗头的过程中邱敏常常睡着,又突然睁眼惊醒,反反复复许多次,才终于得以坐起。吹头发时李舸发现邱敏发质很好,心里想着保养的钱也赚不到了,嘴上却赞许。邱敏笑道:“可能是因为我只染过一次吧。”

“第一次染就染了个红的?有个性。”李舸的手指像木梳一样反复插进邱敏的长发,吹风机呼呼作响。

“红运当头嘛。去年跟对象一起做生意,觉得意头好,才染的。”邱敏笑笑,有种疲惫的羞赧。

“他没染一个?”李舸打趣道。

“谈生意的男人,染头红毛像什么样子,看着轻浮。”邱敏笑得有点干,“我也让他染,但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他要是什么时候想染了,你可得带他来我店里。”李舸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可能,“谈生意的染红毛,看着才不好欺负呢。”

不知是想到了李舸描述的画面还是单纯觉得李舸的话惹人发笑。邱敏的神情明媚许多,霎时年轻了一两岁。

三天后邱敏又出现在今朝,仍是戴着蓝色医用口罩,来洗头。她略有些出油的长发束成了马尾,发圈套了一环又一环,有些难解。李舸拿着毛巾站在一旁等她拆头发,忽然察觉她的眼睛很黑,眼眶微陷,似乎比三天前瘦了一些,眼里的焦急慌乱毫不掩饰,随着头发越发剧烈的纠缠更加明晰,进而演变成一种浓重的无力感。邱敏猛地扯下发圈,力度大得惊人,却不是出于愤怒,更像是出于对疼痛的麻木。许多根半红不红的长发被粗暴地剥离头皮,一半不甘不愿地飘落在地上,一半仍与发圈紧紧捆缚在一起,抵死缠绵。

“什么伤口啊,三天都没好?”李舸的手快速地揉搓着邱敏的头发。

“挺深的,大夫说至少一周才能好。”邱敏闭目养神,声音含糊如同梦呓。

“猫挠的?人咬的?”李舸按摩着邱敏的头皮,笑道。

“哪儿跟哪儿。”邱敏笑得头都在颤,“我自己摔的。”

“咋能摔这么狠?”李舸的手轻抚过邱敏耳后。

“是啊,咋能摔这么狠。”邱敏的语调低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似的开口,“从楼梯摔下来的,摔了整一层,我数了,六级台阶,数倒是吉利。大半夜的,我抽了两张纸捂着下巴就自己去了卫生所,打了破伤风,缝了八针。”

“够疼的。”李舸仔细冲掉泡沫。

“也还行,伤口越深越不疼嘛。”邱敏睁眼看向天花板,刚好看见李舸下巴新冒的胡茬,“麻药都开好了,因为我不太疼,愣是没用,也没说给我退点钱。”

“八针可不少。”李舸取过一条新毛巾,一点点擦拭邱敏的头发。

“本来是七针,我当时就不乐意了。我跟那大夫讲理,我说六是顺,八是发,七可两头都不沾,你要么拆一针,要么补一针,也算祝我早日康复了。大夫说拆是没法拆了,好说歹说才给我添了一针。”邱敏随着李舸扶她头的动作坐起身,正好对上李舸兴致盎然的神情,竟又有些羞赧,“还是太迷信了,纯属胡闹。”

“怎么是胡闹,是为了早日康复嘛。”吹风机的呼啸里,李舸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爽朗。

“就是拆线前还得麻烦您给我洗头,怪不好意思的。”邱敏道。

“又不是没要钱。”李舸笑,“八是发嘛。”

邱敏再来今朝是两天后,口罩换了白色,穿一身白色的衬衫裙。李舸仔细打量,发现她修整了眉毛,用烟色化成两弯浓淡适宜的柳叶,细细的,很匀称。

“这么隆重?今天有什么安排?”李舸将毛巾从衣架上取下,笑问。

“隆重吗?”邱敏眼神微亮,又露出那种李舸已然熟悉的羞赧神情,“就换了件新裙子,化了个眉毛,准备洗个头就去看樱花。”

“去哪里看?”李舸按下洗发水的瓶盖,几个小泡泡逃窜出来。

“知青公园,我几乎每年都去。”邱敏看着泡泡在灯光下反射出彩虹,又倏地裂开。

“那里有樱花?”李舸有些讶异,“我怎么记得都是松树杨树,一到春夏就掉虫子。”

“有一棵樱花树,在公园北面那个湖边上。”邱敏微笑,“是棵垂樱,花的脸朝下,枝条很长,茂盛时花会贴在水面上,倒影和树就连在一起,特别像梦。知青公园太大了,樱花开得短,好多人都不知道。”

“那还是你厉害,”李舸称赞道,“有发现美的眼睛。”

“是凑巧,够巧的。”邱敏似乎在仔细思考什么,“我遇见那棵樱花树的那天,也遇见了他,我对象。他当时想研究相机生意,买了一台在那里试。我站在水边,没看见他,是他跑过来拍我肩膀,兴致勃勃地给我看照片,照片里有我的背影,裙角和头发都被风扬起,怪生动的。他说等照片洗出来就送给我,却没要我的联系方式和地址,我也没在意。结果下一周我居然又在那棵樱花树边遇到了他,他还真的把照片给了我。”

“够巧的。”邱敏的声音低低的,“巧得像是缘分。”

“这种事儿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我爸妈也是。”李舸忽然就想要对着一个人讲述他从老李酒后的怀念懊恼怨恨咒骂中提炼拼凑出的他父母的故事,“开始得乱七八糟没什么,就是往下过的时候一定得理顺,不然早晚会缠得人喘不过气。”

邱敏陷入某种迷蒙的沉思,又或许是困了,没搭话,只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出神。李舸插上吹风机,想了想又拿出直板夹,道:“我送你个拉直,看樱花嘛。”

“是啊,看樱花嘛。”半晌,邱敏轻声说,“谢谢你啊。”

第二天,邱敏又来到今朝。这回没戴口罩,下巴用横七竖八的医用胶带贴着块纱布。她的马尾依然束得很紧,李舸在她着手暴力拆卸前不动声色地接管了那头长发的支配权,耐心地扮演了它们的拯救者。

“樱花开得怎么样?”李舸问。

“落了不少。”邱敏有些愉悦,“我明天就去拆线。”

“你对象陪你去吗?”李舸娴熟地打湿邱敏的发。

“我自己去。”邱敏的语气滞了一下,“他不在家。”

“你摔倒那天他也不在家?”李舸将洗发液涂抹均匀。

“他很久不在家了。”邱敏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半年前,他说去南方进货,就再也没在过家了。家里存折、房本,一样不缺,不仅不缺,存折里还多了点钱,五斗柜里还多了封信,可他再也没在过家了。”

“信有两页纸那么长,写他跟初恋从小认识、互相喜欢,还定过娃娃亲,但因为赌气,初恋嫁了别人,他这才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处新的对象,可他初恋过得不好,总是挨男人打,好不容易离了婚来找他,他实在狠不下心不管,这才带她走了,钱和房子算是对我的补偿。那故事好看得跟言情小说似的,你要是想看,我回头把它找出来。足足两页纸,密密麻麻两页纸,比我们一个月能说上的话都多。

“也不怕你笑话,我从楼梯上摔下来那天,刚好是他生日。我临睡觉前想倒杯水早上喝,突然发现我过生日他送我的水杯不见了,可能是中午吃饭的时候落下了,我就想出去找,但可能是走得太急,还没反应过来呢,已经摔下去了。

“我躺在卫生所的床上缝针时就想,真倒霉啊。不能洗头,不能洗脸,吃饭张不开嘴,忌冷忌辣,下巴留疤,哪个都比对象跟人跑了难受多了。真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没啥比现在重要,没啥比自己重要。”李舸在冲洗泡沫时用指腹摩挲邱敏颈侧,又从颈侧流连至耳垂、额角,他扶住邱敏的头帮她坐起,面对面地给她擦头发,“我妈跟人跑了之后,我爸死性不改,还是喜欢喝多了酒就絮叨,没人应声就动手,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吹头发时李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镜子里的邱敏,他问:“今朝过去,你还会来吗?”

镜子里的邱敏眼神微动,唇也微动,但李舸没听见回应。不知她是什么都没说,还是语声太微弱,被湮没在了吹风机的轰鸣里。

真实姓名:刘华丹

联系地址:江苏省南京市宁海路122号南京师范大学随园校区

就读高校:南京师范大学

专业:新闻传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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