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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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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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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安何安

晨起推窗,赣江的潮气裹着稻香扑进来,这是吉安给我的第一份见面礼。我站在青原山脚下的老巷里,看卖米糕的阿婆用竹片挑起热气,竹篮上"庐陵"二字的红漆已斑驳,像极了这座城被时光磨旧的荣光。欧阳修说"环滁皆山也",若他回到故里,该会写"环吉皆水也"吧?赣江穿城而过,泷江、恩江、禾水像脉络般织起这片土地,可这滋养了千年文脉的水,如今却也载着些许迷茫,在时代的河道里打转。

晨起的雾还没散,赣江就像被一块半透明的纱蒙着。我站在青原山脚下的老码头边,看摆渡人撑着竹篙从雾里钻出来,竹篙点在江面上,溅起的水珠里都裹着稻香,这香气不是凭空来的,是赣江两岸万亩稻田蒸出来的,混着水汽,在吉安的街巷里绕来绕去,连墙角的青苔都沾着几分温润的米香。

吉安的地理,是老天爷细细描过的。赣江从南往北穿城而过,到了中游地段,水流缓了下来,千万年的泥沙沉在江底,堆出了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当地人管这片平原叫“赣吉沃野”,春末夏初时,稻浪一层叠着一层,风从青原山那边吹过来,稻穗晃得人眼晕,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全是粮食的分量。青原山在城东,武功山在城西,两座山不算多高,却像两道绿色的屏风,把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挡在山外,把南来的暖湿气流留在平原上。老辈人坐在巷口的石凳上晒太阳,总爱用烟杆指着远山说:“咱吉安是‘金龟背印’的格局,你看赣江绕着城转半圈,像条红绸子系在龟身上,两岸的平原就是龟甲,这样的水土,养不出孬种,更养得出文气。”

我顺着泷江的田埂往乡下走,田埂窄得只能容下一只脚,两边的稻叶上还挂着露水,蹭得裤脚湿漉漉的。走了约莫二里地,看见前头的稻田里蹲着个老人,戴着顶旧草帽,背有些驼,手里捏着一把刚拔出来的稗子。我放慢脚步走过去,他听见动静,抬起头来,草帽沿下露出一张黝黑的脸,皱纹像田埂上的裂纹一样,一道叠着一道。“小伙子,来逛田?”他开口说话,声音带着点沙哑,手里还在不停地翻拣着稗子和稻苗,稗子的叶子比稻苗窄,颜色也深些,不细看很容易混在一起,可他的指尖像长了眼睛,捏起来分毫不差。

老人叫李建国,家就在附近的沙溪村,种了一辈子稻子。他把拔好的稗子捆成一小把,往田埂边一放,又蹲下去,手掌在稻穗上轻轻抚过,动作轻得像怕碰疼了什么。“这稻子金贵,稗子抢养分,得趁早拔。”他说,“我小时候跟着我爹拔稗子,他就跟我说,欧阳修当年在沙溪老家,也跟着他娘在田里薅过秧呢。”提到欧阳修,他的眼睛亮了些,伸手往西北方向指了指:“从这儿再走三里地,就是沙溪老街,欧阳氏的老祠堂还在,梁上的木雕,还是当年的样子。”

顺着他指的方向走,沙溪老街的青石板路被踩得发亮,缝隙里长着些细碎的青苔。老街尽头就是欧阳氏宗祠,大门是黑褐色的木门,门环上的铜绿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块牌匾,写着“欧阳文忠公祠”,字迹虽有些斑驳,却透着一股端正的气。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像惊动了沉睡的时光。院子里种着两棵老桂树,树干得两个人合抱,枝叶遮了大半个院子。祠堂的正屋梁上,雕着些花纹,不是寻常大户人家爱用的龙凤,全是稻穗和书卷,稻穗颗粒饱满,雕得连麦芒都清晰可见;书卷是翻开的样子,连书页上的纹路都细细刻着。守祠的老人姓欧阳,是欧阳修的旁支后人,他指着那些木雕说:“当年欧阳修他爹欧阳观在四川做官,早早就没了,他娘郑氏带着他回沙溪,日子过得紧巴,哪有钱买木料雕龙凤?这些稻穗,是咱沙溪人的根本;这些书卷,是文忠公的念想。”

正屋的墙上挂着一幅郑氏的画像,画里的妇人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挽得整齐,手里拿着一根荻草,眼神温和却透着坚定。欧阳老人说,当年郑氏就是用这泷江边的荻草教欧阳修写字的。“那时候没钱买纸墨,郑氏就带着欧阳修到泷江的滩涂上去,拔一根荻草,在湿泥上写字,写了干,干了再写。”我跟着老人走到祠堂后面的码头,这里紧挨着泷江,滩涂上长满了荻草,细长的叶子在风里晃着,顶端的穗子还是青绿色的,要到秋天才会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老人弯腰拔起一根荻草,递给我:“你摸摸,这草杆硬挺,写起字来不软塌,当年郑氏就用这个教出了个大文豪。”我捏着荻草杆,指尖能摸到细微的纹路,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荻草的清香,忽然就想起欧阳修写的“离愁渐远渐无穷”——他后来贬官在外,写了那么多思乡的词,怕不是总想起小时候在滩涂上,母亲握着他的手,用荻草在泥上写字的模样?那离愁里,藏着的不只是对故乡的念,还有母亲教给他的韧劲,是泷江边的风、滩涂里的泥,一点点喂进他骨子里的。

从沙溪往南走三十里,就到了吉水的湴塘村。还没进村子,就闻到一股荷香,顺着香味走,一片荷塘豁然出现在眼前。塘不大,约莫有十几亩,荷叶挨挨挤挤的,粉白的荷花从叶缝里钻出来,有的开得正盛,有的还打着花苞。塘边的老槐树下坐着个老人,手里拿着把蒲扇,慢悠悠地扇着,见我盯着荷塘看,就笑着招呼:“来瞅荷花?这塘可有年头了,杨万里当年就在这儿看荷写诗呢。”

老人姓杨,是湴塘村的老住户,守这荷塘守了四十多年。他说,这塘比杨万里的年代还早,只是杨万里当年在村里教书时,最爱蹲在塘边看荷,写了不少关于这塘的诗。“人家都说他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是写西湖的,其实啊,他最早写的是咱这塘的荷。”杨老人往塘里指了指,“你看那塘中间的老荷梗,比别的都粗,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根发的,当年我爹就跟我说,这根底下,说不定还埋着杨万里看过的荷瓣呢。”

正说着,几个穿汉服的姑娘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手里举着荷花,对着手机镜头摆姿势。“姑娘,知道这塘是谁写的不?”杨老人问。一个姑娘头也不抬地说:“不就是个网红荷塘嘛,好看就行。”另一个姑娘跟着说:“好像有个诗人写过,叫啥‘小荷才露尖尖角’,下句是啥来着?”杨老人叹了口气,摇着蒲扇不说话了。我蹲在塘边,看着水里的蜻蜓停在刚露出来的荷尖上,翅膀透明得像纱,忽然就懂了杨万里的“诚斋体”为啥那么鲜活——他写的哪里是荷?是塘边吹过的风,风里带着的荷香;是荷叶上滚着的露,露掉在水里的声响;是农夫下塘摘莲时,裤脚沾着的泥点;是傍晚时分,塘边人家升起的炊烟。这些不是什么文人雅事,全是湴塘村最寻常的日子,可他偏偏能从这些日子里写出诗意来,这是刻在吉安人骨子里的“接地气”。

塘边有家小卖部,老板娘正用吉水方言吆喝着卖冰棒:“冰棒——绿豆的——凉快哟——”尾音拖得长长的,拐着个弯,像唱歌一样。我买了一根冰棒,坐在小卖部的屋檐下吃,听老板娘说,她娘家就是湴塘村的,小时候跟着外婆在塘边采莲,外婆就教她背杨万里的诗,“那时候觉得诗难背,现在才知道,外婆教的不是诗,是咱吉水人的日子。”她说着,用手指敲了敲柜台,柜台是老木头做的,上面刻着些细碎的花纹,“这柜台还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当年杨万里要是来买东西,说不定就趴在这上面歇过脚呢。”我看着她脸上的笑,又听着她的吉水方言,忽然觉得,她的吆喝声和杨万里诗里的节奏竟有几分像——都是那样轻快、鲜活,带着生活的热气。

从湴塘村再往东南走,就到了文天祥的故乡富田镇。刚进镇口,就看见一棵老樟树,树龄怕是有上千年了,树干粗得要四五个人合抱,枝叶像一把大伞,遮了半条街。树下坐着几个老人,围着一张石桌下象棋,棋子拍在石桌上,“啪”的一声响,在安静的镇子里传得很远。

文氏宗祠就在镇中心,红墙黑瓦,飞檐翘角,只是墙皮有些脱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宗祠的大门上挂着块牌匾,写着“文氏祖祠”,门两边的石柱上刻着“忠、孝、节、义”四个大字,字体浑厚有力,只是被雨水浸得发黑,边角处有些风化。导游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姓文,也是文氏后人,她指着石柱说:“这四个字是文天祥小时候跟着族人刻的,那时候他才八岁,写的字还带着点稚气,后来族人又重新刻了,可还是照着他当年的笔意。”

走进宗祠,正屋的供桌上摆着文天祥的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烟气袅袅地往上飘。供桌后面的墙上挂着文天祥的画像,画里的他穿着官服,眼神坚定,透着一股不屈的气。文导游指着画像说:“文天祥小时候就在宗祠后面的私塾读书,私塾旁边有口古井,他每天都要去井里汲水研墨。”跟着她往后走,果然看见一口古井,井栏是青石板做的,被绳子磨出了一道道深沟。我趴在井栏上往下看,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水面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几只蜻蜓在井边飞,可怎么看,都照不出当年那个少年研墨时的模样,更照不出后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的决绝。

“我爷爷说,文天祥就义前,在大都写《正气歌》,开头‘天地有正气’五个字,其实是咱吉安的山水教给他的。”文导游说,“你看青原山,不管刮多大风、下多大雨,都站得笔直;你看赣江水,不管遇到多少礁石,都往前流。这就是正气,是刻在吉安山水里的。”镇口的老樟树下,下棋的老人散了场,一个白胡子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听见我们的话,点点头说:“当年文天祥从大都押回来的时候,路过吉安,就站在赣江边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可那眼神,比赣江水还沉。”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庄重,“咱富田镇的人,不管过多少年,都记得他那句话——要留清白在人间。”

从富田镇回吉水县城,特意绕到了解家巷。巷口的牌子上写着“解缙故里”,巷子不宽,青石板路两旁是老房子,墙头上长着些瓦松,还有几户人家的院墙上爬着丝瓜藤,开着黄色的小花。解家巷32号是一栋老宅院,门口挂着块“解缙故居”的牌子,院门虚掩着,我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种着一棵石榴树,结满了青绿色的石榴。守院的老人姓解,是解缙的第十代孙,他说这院子是解缙当年亲手建的,石榴树也是他种的。“我爷爷说,解缙小时候就爱在石榴树下读书,夏天热了,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树下,手里拿着书,嘴里还念念有词。”

院子的东厢房里,挂着几块石刻,上面刻着解缙写的春联,其中一块上写着“门对青山千古秀,户迎绿水万年春”,字迹潇洒飘逸。解老人说,这是解缙当年为邻居写的,后来邻居刻在石头上,一直传到现在。“解缙小时候可调皮了,巷口的豆腐摊老板喜欢他,常让他帮忙看摊子,有一次老板让他写个招牌,他挥笔就写了‘磨碎春秋,煮融岁月’,把个豆腐摊写出了文人味。”解老人笑着说,“那老板不识字,只觉得字好看,就把招牌挂在摊子上,后来好多人来买豆腐,都是为了看那招牌。”

可提到解缙的结局,解老人的眼神暗了下来。“他那么有才,却落了个被埋杀在雪地里的下场,可惜啊。”他叹了口气,指着院子里的石榴树,“这树每年都结很多石榴,可我总觉得,要是解缙能看到,肯定会写首诗夸夸它。”从故居出来,走在解家巷的青石板路上,看见巷口的豆腐摊还在,老板是个年轻人,摊子上的招牌换成了塑料的,写着“正宗解家巷豆腐”,却没了当年“磨碎春秋”的韵味。旁边有个卖奶茶的小店,招牌上写着“解缙奶茶”,可来往的年轻人买了奶茶就走,没几个人知道,这条巷子里曾经出过一个“明代第一才子”,写过“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样的妙联。

离开吉水前,去了庐陵文化生态园。园子里种着很多樟树,阳光穿过樟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园子的中央有个石碑林,几十块石碑上刻着吉安先贤的名句,最显眼的一块刻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不是吉安人,可导游说,当年欧阳修把这句写在自己的文集里,后来吉安人就把它刻在石碑上,因为这句写的,正是欧阳修、文天祥、解缙这些吉安先贤的心声。

我站在石碑前,看着那些跳动的光影,忽然听见旁边有人说:“这‘先天下之优而优’写得真好。”转头一看,是个年轻姑娘,正拿着手机对着石碑拍照。“姑娘,那是‘忧’,不是‘优’。”我提醒她。她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哦,看错了,反正就是个拍照背景嘛。”说完,拍完照就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石碑上的字,心里像堵了点什么——这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是吉安千年文脉的根,可如今,拍照的人多了,驻足细读的人少了;凑热闹的人多了,懂其中滋味的人少了。

风从赣江那边吹过来,带着樟树的清香和稻子的气息,拂过石碑上的字迹。我伸手摸了摸那些刻痕,指尖能感受到石头的冰凉,还有那些字里藏着的温度——那是欧阳修的韧劲,是杨万里的鲜活,是文天祥的骨气,是解缙的才情,是吉安的山山水水,用千年的时光,一点点浸进石头里,也浸进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天刚蒙出一层薄亮,赣江的潮气还没散,阳明路菜市场的竹筐就已经在青石板路上摆开了。我从租住处出来时,街角的修鞋摊刚支起木架,老王正弯腰把钉枪往工具箱里归置,金属件碰撞的轻响,和远处传来的卖豆浆的梆子声,搅和着晨光里的薄雾,成了吉安清晨最早的调子。

沿江路的老房子还浸在阴影里,墙根下的青苔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转过卖五金的铺子,菜市场的喧闹就撞了过来——不是大城市菜市场那种急吼吼的嘈杂,是带着吉安方言特有的温软,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赣江里打旋的水。入口处的老槐树掉了几片隔夜的叶子,落在一个卖菜阿婆的竹篮沿上,她伸手拂开时,我看见她手背上的老年斑,像极了竹篮把手上磨出的包浆。

“后生仔,买把空心菜不?青原山脚下种的,今早天没亮才割的。”阿婆见我停步,把盖在菜上的湿纱布掀开一角。菜叶上的露水滚下来,滴在铺着的旧报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蹲下来看,空心菜的梗是嫩白的,梢头带着点浅紫,根须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黑泥。“阿婆,您这菜怎么种的?看着比别处的嫩。”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哪有什么诀窍?就是天天去山边挑泉水浇,不打那化学药。我家老头子种了一辈子菜,说菜和人一样,得用心喂。”

她的摊位不大,就摆着三四样青菜:空心菜、上海青、小葱,都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兵。旁边放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清水,泡着刚摘下来的菜心。“以前欧阳修在沙溪老家时,他娘种的菜,怕是也这么嫩。”阿婆用稻草给我捆空心菜,手指灵活得不像七十多岁的人,稻草结打得紧实又好看。“我孙女在南昌上大学,每次回来都要吃我炒的空心菜,说城里的菜没这个味。”她说着,又往我袋子里塞了一把小葱:“不要钱,搭给你的,炒鸡蛋香。”

菜市场里头更热闹些。卖鱼的老周蹲在水泥台后,手里拿着把剖鱼刀,正给一位大妈处理草鱼。鱼鳞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落在地上的水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周师傅,这鱼新鲜不?”大妈敲了敲鱼身。“放心,今早五点从赣江捞的,还蹦跶呢。”老周把鱼鳃掀开给她看:“你看这鳃,红得很,不是隔夜货。”他剖鱼的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内脏掏干净,用清水冲了冲,装在塑料袋里递过去:“还是给你切花刀不?”“要得,我家小孙子就爱吃你切的鱼块。”

拐角的豆制品摊前围着不少人。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叫李桂兰,大家都喊她兰子。她的摊位上摆着豆腐、豆干、豆皮、腐竹,都是自己家里做的。“兰子,来两块豆腐。”一位大爷递过钱。“好嘞,张大爷。”兰子用竹刀切豆腐,动作轻缓,怕把嫩豆腐切散了。“这豆腐是今早三点磨的,你闻闻,还有豆香味。”她把豆腐装在荷叶上,“不用塑料袋,你老人家拿回去好透气。”

我站在旁边看她称豆干,发现她的秤杆总是翘得高高的。“称足点,大家都是老主顾,不能亏了人家。”兰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的围裙上沾着点黄豆渣,像是天然的装饰。“我公公以前是做豆腐的,教我做豆腐时说,做吃食的,得讲良心,缺斤少两的事不能干。”她指着摊位后的小推车:“等下我还要去送豆腐,巷尾的老面馆天天要我的豆腐脑。”

从菜市场出来时,怀里的空心菜还带着露水的凉。顺着沿江路往南走,就看见老王的修鞋摊了。摊前的老槐树长得枝繁叶茂,把大半的阳光都挡了回去。老王坐在小马扎上,正给一双旧皮鞋钉掌。他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睛,左手扶着鞋,右手握着钉枪,“啪”的一声,钉子就牢牢钉在了鞋底。

“老王,忙呢?”我走过去打招呼。他抬起头,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是你啊,后生仔。来修鞋?”“不是,刚从菜市场过来,顺便看看。”我指着他手里的鞋:“这鞋有些年头了吧?”“可不是,张老师的,穿了五年了,舍不得扔,坏了就来修。”老王把钉好的鞋拿起来看了看,用砂纸磨了磨边缘:“以前人穿鞋,一双能穿好几年,坏了就修;现在年轻人,鞋稍微有点旧就扔,我这生意啊,一年不如一年。”

他的工具箱是个掉了漆的木箱,分成好几个格子,里面摆着钉子、线团、胶水、砂纸,都码得整整齐齐。箱盖上贴着张泛黄的照片,是年轻时的老王和一个女人的合影。“这是我老伴,以前和我一起守这个摊。”老王摸了摸照片:“三年前走了,走之前还说,这摊不能丢,老主顾们还等着呢。”

正说着,一位穿中山装的大爷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双布鞋:“老王,帮我把这鞋底补补,孩子给买的新鞋,就是鞋底太薄。”“好嘞,李大爷。”老王接过布鞋,翻过来一看:“这鞋料子好,我给你补层牛筋底,耐穿。”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块牛筋底,比着鞋底的大小剪起来,剪刀在牛筋上“咔嚓咔嚓”响,像是在裁剪时光。

“以前这沿江路多热闹啊,”李大爷蹲在旁边说,“有修鞋的、修伞的、配钥匙的,还有卖糖画的。现在就剩老王你这一个老摊子了。”老王叹了口气:“是啊,修伞的老陈去年回乡下了,配钥匙的小吴去深圳打工了。就我这老骨头,走不动了,守着吧。”他剪好牛筋底,涂上胶水,用夹子夹好:“明天来拿,胶水得晾一晚才牢。”

中午的太阳热起来,沿江路的老房子投下长长的影子。我顺着香味找到那家炒粉店时,门口已经坐了好几桌人。老板姓陈,大家都叫他陈师傅,围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正站在灶台前翻炒米粉。铁锅烧得通红,他往锅里倒了勺菜籽油,油一热,放进蒜米和干辣椒,“滋啦”一声,香气就飘了满街。

“陈师傅,一份炒粉,加个蛋。”我找了个靠街的桌子坐下。“好嘞!”陈师傅应了一声,抓起一把干米粉放进锅里,手里的锅铲上下翻飞,米粉在锅里跳着舞,很快就染上了酱油的颜色。他又往锅里加了豆芽、青菜和肉丝,继续翻炒,动作娴熟得像在表演。

“以前我这店是柴火灶炒粉,”陈师傅一边炒粉一边说,“那火猛,炒出来的米粉又香又有嚼劲。后来为了环保,改成煤气灶了,味道总差那么点意思。”他把炒好的粉盛进瓷碗里,撒上葱花和花生米:“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米粉筋道,豆芽脆嫩,带着淡淡的酱油香,确实好吃。邻桌坐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炒粉。“小明,慢点吃,别噎着。”陈师傅递给他一杯凉茶。“陈叔叔,你炒的粉比我妈做的好吃。”小明含糊地说。“你这孩子,就会哄我。”陈师傅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是暖意。

“这孩子家就在附近,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跟着爷爷奶奶过。”陈师傅坐下来歇了会儿,喝了口凉茶,“每天放学都来我这儿吃一碗炒粉。”他指着墙上的老照片:“你看,这是我刚开这店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五十了。”照片上的陈师傅穿着白衬衫,笑容青涩,灶台还是柴火灶,旁边摆着几个粗瓷碗。

“以前赣江边全是炒粉摊,”陈师傅说,“一到晚上,灯亮起来,热闹得很。现在就剩我这一家了。年轻人都爱去吃火锅、烧烤,不爱吃炒粉了。”正说着,一位大妈端着个碗走过来:“小陈,给我下碗清汤。”“好嘞,王大妈。”陈师傅站起来,走进后厨,很快就端出一碗清汤,里面飘着几个肉馅的小馄饨。“还是老样子,不放香菜。”“对,你记得清楚。”王大妈笑着说。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吉安南火车站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候车厅里人来人往,大多是背着行李的年轻人,他们的脸上带着对远方的期待,也藏着对家乡的不舍。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旁边坐着个穿粉色外套的姑娘,正低头给手机充电。

“你也是去深圳吗?”我问她。她抬起头,笑了笑:“是啊,去深圳打工。你呢?”“我来吉安玩的。”我说。她把手机揣进兜里:“我叫小周,吉水的,在深圳的电子厂上班,一年就回来一次。”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酱萝卜:“这是我妈做的,说让我带在火车上吃。”

玻璃罐里的酱萝卜切成细条,颜色是深褐色的,透着股酱香。“我妈每年都给我做这个,”小周说,“在深圳买不到这个味。我每次吃的时候,都想起家里的饭。”她拧开罐子,夹了一根放进嘴里,眼睛微微眯起来:“还是家里的味道好。”

候车厅的电子屏上,正播放着吉安的招商广告:“庐陵故地,投资热土,欢迎您来吉安创业。”小周瞥了一眼,笑了笑:“要是吉安的工资能高点,谁愿意去外地啊?我在深圳一个月能挣八千多,在吉安最多三千,不够花。”她的手机响了,是她妈妈打来的:“妈,我知道了,我会注意安全的……嗯,到了给你打电话……你和爸别太累了。”挂了电话,她的眼睛有点红。

不远处,一对夫妻正带着孩子收拾行李。男人背着个大大的行李包,女人抱着孩子,孩子手里拿着个玩具车,不停地哭闹:“我不要去深圳,我要奶奶。”女人蹲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乖,到了深圳,妈妈给你买新玩具。”男人叹了口气:“没办法,在家里挣不到钱,只能去外地。”

候车厅的广播响了,开始检票了。小周站起来,拿起行李:“我该走了。”她挥了挥手:“下次回来,我还来吃陈师傅的炒粉。”看着她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座城市的热闹里,藏着太多这样的离别。

从火车站出来,我打车去了吉安县的工业园区。车子驶离市区,路边的稻田渐渐多了起来,金黄的稻穗在风里晃着,像一片金色的海洋。工业园区的大门很气派,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吉安电子信息产业园”。走进园区,一座座标准化厂房整齐排列,门口停着不少货车,工人们正忙着装卸货物。

在一家生产手机屏幕的企业里,老板张总带我参观了生产车间。车间里很干净,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在流水线上忙碌着。“我们是去年从深圳转移过来的,”张总说,“吉安的劳动力成本低,政策也优惠,而且离珠三角近,物流方便。”他指着一条新的生产线:“这条线下个月就能投产,投产后产能能提高一倍。”

但张总也有自己的烦恼:“我们想在吉安建研发中心,可就是招不到高端人才。吉安的高校少,留不住人才,我们只能从深圳派专家过来,成本太高了。”他叹了口气:“现在车间里的工人大多是本地的年轻人,但技术工人还是缺,只能慢慢培养。”

在车间里,我遇见了一个叫小林的年轻人,他正在操作一台机器。“我是吉安本地的,”小林说,“以前在深圳打工,去年听说这里招工,就回来了。”他笑了笑:“虽然工资比深圳低,但能陪在父母身边,挺好的。”他的手机响了,是他妈妈打来的:“妈,我晚上回去吃晚饭,你做我爱吃的红烧肉。”挂了电话,他的脸上满是笑容。

傍晚时分,我去了螺子山公园。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橙红色,赣江的水面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金子。公园里很热闹,有散步的老人、跳广场舞的大妈、带着孩子玩耍的父母。在公园的一角,一位大爷正坐在石凳上拉二胡,旁边围着不少人。

大爷穿着件旧中山装,头发花白,手里的二胡很旧,琴杆上包着厚厚的浆。他拉的是《十送红军》,琴声悠扬又悲壮,听得人心里发沉。“大爷,您拉得真好。”我说。他停下来,笑了笑:“我拉了一辈子二胡,就爱拉这首曲子。我父亲是老红军,当年跟着部队从吉安出发,就再也没回来。”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动了动,又开始拉起来。琴声里,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十万工农下吉安的场景,看到了那些为了理想而奋斗的人们。旁边的一位老人跟着琴声哼唱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投入。夕阳落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放起了音乐,欢快的节奏和二胡的琴声交织在一起,竟也不觉得违和。我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前的景象: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老人们在树下聊天,年轻情侣在湖边散步。这座城市的傍晚,是这样的平和而温暖。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才离开公园。沿着沿江路往回走,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老房子的墙上,像一幅温暖的画。菜市场已经收摊了,只剩下几个摊主在收拾东西,竹筐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老王的修鞋摊还没撤,他正弯腰收拾工具箱。“老王,还没回家啊?”我问。“快了,把这些东西收拾好就走。”他抬起头,笑了笑:“今天生意还行,修了五双鞋。”他把工具箱扛在肩上,慢慢往家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租住处,我把从菜市场买的空心菜拿出来,炒了一盘。菜的香味飘满了屋子,和阿婆说的一样,比城里的空心菜嫩多了。吃着菜,我忽然明白,吉安的市井烟火里,藏着最真实的生活——有阿婆的热情,有老王的坚守,有陈师傅的实在,也有小周的不舍。这些冷暖交织的瞬间,才构成了这座城市最动人的模样。

窗外的赣江静静地流着,月光洒在水面上,像一条银色的带子。我知道,明天的吉安,还会从菜市场的喧闹开始,还会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在这座城市里上演着属于他们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就像赣江里的水,平凡却又充满力量,滋养着这座城,也温暖着每一个在这里生活的人。

我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走进解家巷的。此前已在网上见过它的模样——青石板路被刷得发白,两侧老墙画满水墨漫画,“解缙故里”的木牌悬在巷口,字上还裹着新漆的亮泽。可真站在巷口时,最先撞进眼里的不是那些网红元素,而是墙根下坐着的一位老人。他穿件洗得发灰的蓝布对襟衫,手里攥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是凉透的稀粥。见我举着相机,他眼皮都没抬,只往墙里挪了挪,避开那片被网红们踩得发亮的石板。

“这巷儿,前两年还不是这样。”老人忽然开口,声音像巷尾老槐树的皮,粗糙得刮耳朵。他姓周,在解家巷住了七十多年,小时候跟着爷爷在巷口的豆腐摊帮工,与解缙的后人做过邻居。“那时候巷子里的墙是土坯的,下雨就掉渣,可墙根下全是花——指甲花、凤仙花,都是各家阿婆种的。”他指了指现在画满漫画的墙,“你看这墙,刷得比脸还白,可夜里摸上去,凉得像冰,没有一点人气。”

巷口第一家就是“解缙茶铺”。玻璃门上贴着网红打卡指南,写着“必点才子饮,拍照发圈赠小礼品”。我掀开门帘进去,一股甜腻的果茶香扑面而来,盖过了本该有的茶叶清苦。收银台后的小姑娘正对着手机直播,头上戴的“江南才子”纸帽歪在一边。“欢迎宝宝们来到解缙故里茶铺!”她声音捏得发尖,“这款金桔柠檬茶,据说是解缙当年最爱喝的,大家赶紧下单哦!”

我问她知道解缙写过什么吗?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当然知道啦,他是大才子嘛!墙上画的都是他的故事,比如……比如给人写春联那个!”她指了指墙上的漫画,画里解缙站在豆腐摊前,手里举着“磨碎春秋”的招牌,可旁边配的文字却是“网红豆腐,打卡必吃”。周老伯说,那豆腐摊确实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歇业,摊主姓陈,是解缙的远房亲戚,摊前的招牌真是解缙手迹,后来被文化馆收走了,“哪有什么网红豆腐,当年陈家阿婆做豆腐,凌晨三点就起来磨浆,磨出来的豆腐嫩得能掐出水,街坊邻居都来买,从不用吆喝。”

茶铺隔壁是家汉服租赁店,门口挂着十几件绣着蕾丝的“改良汉服”。几个穿校服的姑娘正在挑衣服,其中一个拿起件露肩的粉色汉服,问老板:“穿这个去净居寺拍照,能出片吗?”老板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能!昨天还有个网红穿这个拍视频,点赞都过万了!”周老伯看着那些衣服,摇了摇头:“我们小时候,只有结婚的姑娘才穿汉服,都是家里老人一针一线缝的,哪有这么花哨?穿在身上,是规矩,也是体面。”

顺着巷子里的指示牌,我找到了解缙当年为邻居写的春联石刻。石刻被嵌在一面新砌的石墙上,周围用玻璃罩着,旁边摆着“最佳拍照点”的牌子。几个年轻人正围着石刻拍照,有人蹲在地上找角度,有人拿着手机支架调试,却没人看石刻上的字。“这字写得真好看,就是不认识。”一个姑娘笑着说,另一个接话:“管它写啥,拍出来好看就行!”我凑近玻璃罩,看清上面的“门对青山千古秀,户迎绿水万年春”,字迹遒劲有力,可玻璃上满是指纹,把“秀”字的最后一笔遮得严严实实。

周老伯说,以前这石刻就嵌在老墙根下,没有玻璃罩,孩子们放学路过,会用手指顺着笔画摸,久而久之,字的凹槽里磨得发亮。“有次我孙子问我,‘爷爷,这字写的啥呀?’我就教他念,教他讲解缙的故事。现在孙子在外地上大学,回来也不看石刻了,就抱着手机刷抖音,说上面有解家巷的网红视频。”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巷深处走,背影融进了新旧交织的巷影里。

从解家巷出来,我打车去了青原山的净居寺。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听说我去净居寺,笑着说:“你是去拍照吧?现在那地方可火了,周末全是穿汉服的小姑娘,堵得车都开不过去。”我问他去过吗?他说:“去过一次,想烧柱香求平安,结果到处都是拍照的,连香炉前都站满了人,挤都挤不进去,后来就再也没去过。”

车到青原山脚下,果然看到不少穿汉服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往山上走,手里拎着化妆包和自拍杆,有的还拖着行李箱,装着换穿的衣服。山路上的石板被踩得光溜溜的,两旁的竹林里,不时传出手机拍照的“咔嚓”声和姑娘们的笑声。有个姑娘为了拍竹林深处的背影,让同伴踩着竹子摇晃,几片竹叶落下来,粘在她的头发上,她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看手机里的照片。

净居寺的山门是明代遗存的,红墙斑驳,门楣上的“净居寺”三个字是行思大师的手迹,被风雨浸得发黑。可山门前的空地上,却搭起了临时的摄影棚,铺着粉色的地毯,挂着写着“禅意写真”的横幅。几个姑娘正围着补妆,粉底涂得厚厚的,口红是亮闪闪的色号,与寺庙的肃穆格格不入。有个姑娘穿着露脐的“汉服”,在山门前摆着夸张的姿势,摄影师举着相机喊:“再往门里站一点!把‘净居寺’三个字拍进去!”

我走进山门,迎面撞见一个僧人。他穿着灰色的僧袍,手里托着一个铜钵,正往大殿走。见我进来,他合掌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问他现在来寺庙的游客是不是大多为了拍照?他点了点头,说:“以前来的多是香客,清晨来,带着香火,在大殿前拜一拜,然后去后院听师父讲经,中午在寺里吃碗素面,下午安静地走。现在不一样了,游客来得晚,走得早,大多是奔着拍照来的,进殿不拜,见佛不礼,拍完就走,连寺里的钟声都嫌吵。”

他带我去了后院的银杏树下,那是网红们最爱拍照的地方。树下铺着一层落叶,金黄一片,可落叶间却散落着不少垃圾——化妆品的包装盒、矿泉水瓶、撕碎的纸巾。“昨天有个姑娘为了拍银杏雨,让同伴摇树,摇下来好多叶子,也不收拾,就那么扔在地上。”僧人蹲下身,捡起一片被踩碎的银杏叶,“这棵树有三百多年了,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以前我们都舍不得碰,现在却成了拍照的道具。”

大殿里,几个香客正在拜佛,手里拿着香,神情虔诚。可殿门口,却有个穿汉服的姑娘靠在柱子上打电话,声音很大:“我在净居寺呢,拍了好多照片,回去就发朋友圈,保证比你上次拍的好看!”香客们皱着眉看她,她却毫不在意,挂了电话又对着柱子摆起了姿势。僧人叹了口气,说:“我们也劝过,可有的人说‘我花钱租了汉服,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还有的人说‘我是来宣传寺庙的,让更多人知道这里’,可这种宣传,不是我们想要的。”

中午在寺里吃素面,面是寺里的师父自己做的,浇头是青菜和香菇,清淡可口。邻桌坐着两个姑娘,正对着手机里的照片修图,把寺里的红墙修成了粉色,把银杏叶修成了金色。“这样发出去肯定火!”一个姑娘说。另一个说:“对了,我们要不要加个‘求姻缘’的文案?这样点赞更多!”她们吃面吃得很快,剩下半碗就走了,碗里的青菜还没动。师父收拾碗筷时,看着剩下的面,轻声说:“以前香客吃面,都是吃得干干净净,说不能浪费粮食,现在的年轻人,唉……”

离开净居寺时,山脚下的茶农正在采茶。他们戴着斗笠,腰间系着竹篓,手指在茶树尖上飞快地掐着。茶农姓王,今年六十多岁,种了一辈子茶,寺里的茶叶都是他供的。“以前我每天早上都要送茶到寺里,师父们会和我聊几句,问茶叶的长势,还教我怎么炒茶。”他说,“现在送茶去,师父们都在忙着劝游客,没功夫说话了。”他拿起一片茶叶,放在鼻尖闻了闻:“这茶叶要静下心来采,才能有香味,拍照拍不出茶叶的香啊。”

从青原山下来,我去了文天祥纪念馆。纪念馆在富田镇的文氏宗祠旁,是座白墙黑瓦的建筑,门口立着文天祥的雕像,雕像前摆着几束鲜花,看得出是刚换的。讲解员小吴正在门口等我,她二十出头,戴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今天人不多,平时周末会有学校组织学生来参观,还有一些单位来搞党建活动。”她说着,带我走进纪念馆。

纪念馆里陈列着文天祥的书信、手稿复制品和一些历史图片。小吴指着一封《与弟书》的复制品说:“这是文天祥在狱中写给弟弟的信,里面说‘吾平生无他志略,惟有忠义报国’,这是他一生的写照。”正说着,几个年轻人走进来,手里拿着手机,一边走一边拍,根本不听讲解。其中一个人指着“人生自古谁无死”的手稿说:“这句话我知道,王者荣耀里有人用过!”另一个人笑着说:“真的假的?那我也去用!”

小吴的脸沉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等那几个年轻人走后,她才叹了口气:“这样的游客遇到过很多次,有次一个人问我,文天祥是不是三国里的?还有人把‘正气歌’念成‘霸气歌’,我纠正他,他还说‘不都差不多嘛’。”她带我走到一面刻着《正气歌》的墙前:“这面墙是纪念馆的镇馆之宝,上面的字是请书法家用隶书刻的,可很多游客根本不看内容,就对着‘人生自古谁无死’那一句拍照,拍完就走,连后面的‘留取丹心照汗青’都不知道。”

纪念馆的后院有口古井,就是文天祥幼年汲水研墨的那口。井栏上布满了绳痕,是岁月磨出来的。小吴说:“以前来参观的老人,都会趴在井边看很久,有的还会掬一捧井水洗手,说沾沾文先生的正气。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是站在井边拍张照,连井里的水都懒得看一眼。”我趴在井边,看到水面映着蓝天白云,还有纪念馆的白墙,可怎么看,都看不出当年那个少年在此研墨的身影。

有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进后院,径直走到井边,慢慢蹲下身,用手摸了摸井栏。小吴说,老人姓文,是文天祥的后人,每天都会来纪念馆转一转,看看古井,看看宗祠。“文爷爷,今天来得早啊。”小吴笑着打招呼。老人点了点头,指着井栏说:“这井栏,我小时候就摸,那时候上面的绳痕没这么深,现在都快磨平了。”他看着井里的水,眼神悠远:“我爹告诉我,文先生当年就是用这井里的水写文章,写出来的字才有骨气。现在的孩子,用电脑打字,哪还知道井水的凉、墨汁的香啊。”

离开纪念馆时,遇到一群来搞党建活动的人。他们穿着统一的红色马甲,在文天祥雕像前合影,有人举着党旗,有人喊着口号,合影完就匆匆离开了,没进纪念馆参观。小吴说:“这样的活动每周都有,说是学习文天祥的精神,可大多是走个过场,拍完照就走,根本没人愿意静下心来了解他的故事。”她望着那群人的背影,眼里满是无奈。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了吉安市图书馆。图书馆在市中心,是座现代化的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走进馆内,一楼的少儿借阅区很热闹,孩子们坐在地上看漫画书,笑声此起彼伏。可上到三楼的古籍部,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古籍部的管理员姓刘,已经快退休了,正戴着老花镜整理古籍。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封面上的字大多模糊不清,有的书脊已经断裂,用绳子捆着。“这些都是庐陵文化的宝贝,有欧阳修的《欧阳文忠公集》抄本,有文天祥的《指南录》刻本,还有解缙的《永乐大典》残卷。”刘老师指着书架说,“可一年也没几个人来借,除了几个研究历史的老教授,年轻人根本不来。”

他拿出一本《欧阳文忠公集》抄本,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工整秀丽。“这本抄本是清代的,是以前一个老秀才抄的,里面还有他的批注。”刘老师说,“上次有个大学生来查资料,看到这本抄本,问我能不能复印,我说这是孤本,不能复印,他就走了,说网上能找到电子版,没必要看原书。”

古籍部的角落里,堆着一些捐赠的旧书,有的是线装书,有的是民国时期的铅印本。刘老师说:“这些都是市民捐赠的,有的是家里传下来的,可我们没地方放,也没人整理。”他拿起一本民国时期的《庐陵诗钞》,封面上有虫蛀的痕迹:“这本书里收录了很多吉安本地诗人的作品,现在没几个人知道了。”

少儿借阅区的管理员告诉我,现在孩子们最爱看的是漫画书和教辅资料,很少有孩子看吉安先贤的著作。“我们也摆了一些《欧阳修故事集》《文天祥传》之类的书,可很少有人问津。”她说,“有次一个孩子拿起《文天祥传》,翻了几页就放下了,说‘不好看,没有奥特曼有意思’。”

图书馆门口的“庐陵文化研习基地”牌子,油漆已经脱落,“研”字的右边少了一笔。刘老师说,这个牌子挂了五年了,刚开始还组织过几次研习活动,后来因为没人参加,就停了。“上次想请个教授来讲欧阳修的文章,报名的只有五个人,还都是退休老人,最后只好取消了。”

离开图书馆那天,遇到一个来还书的老教授。他借的是一本《杨万里诗集》,书页上写满了批注。“我研究杨万里的诗几十年了,每次来图书馆都要借这本书。”老教授说,“现在年轻人不喜欢这些了,觉得太老了,可这些都是我们吉安的根啊,根丢了,就什么都没了。”他看着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叹了口气:“建筑越来越新,可里面的东西越来越旧,越来越少了。”

最后,我去了吉水县的老街,想看看那些快要失传的老手艺。老街不长,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有的门上挂着“木雕世家”“剪纸坊”的招牌,可大多关着门。

在一家木雕店前,我看到一个老人正在雕刻。他姓陈,今年七十四岁,是陈家木雕的第五代传人。店里摆满了木雕作品,有佛像、花鸟、人物,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以前我们家的木雕很有名,吉安的祠堂、民居,很多都用我们的木雕。”陈师傅说,“现在没人做祠堂了,民居也都是钢筋水泥的,用不上木雕了,我的生意越来越差。”

他正在雕刻一个木雕笔筒,手里拿着刻刀,在木头上飞快地游走,木屑纷纷落下。“这门手艺要学十年才能出师,不仅要会雕刻,还要懂美术、懂历史,比如雕人物,要知道人物的身份、服饰、神态,不能瞎雕。”陈师傅说,“我收过三个徒弟,都是我侄子、外甥,可他们都嫌太苦、不赚钱,出去打工了。”

他拿起一个雕好的“松鹤延年”木雕,眼神里满是骄傲:“这个木雕我雕了三个月,光打磨就用了一个月,现在能出这个活的,吉安没几个人了。”可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上次有个老板来买木雕,说要放在办公室当装饰,问我能不能雕个‘招财猫’,我说我只会雕传统的,他就走了。”

在老街的另一头,有个剪纸艺人,姓肖,今年六十多岁。她的店里摆着各种各样的剪纸作品,有窗花、喜字、生肖,还有一些反映吉安民俗的剪纸,比如“插秧”“采茶”“庙会”。“以前姑娘出嫁,都要找我剪窗花,剪‘鸳鸯戏水’‘莲年有余’,现在姑娘出嫁都买现成的装饰品,没人剪窗花了。”肖阿姨说,“我现在只能在旅游景点摆个小摊,卖些简单的剪纸画,赚点零花钱。”

她给我演示剪窗花,只见红纸在她手里转了几下,剪刀“咔嚓”几声,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就剪好了。“这门手艺是我娘教我的,我十岁就开始学,剪了一辈子。”肖阿姨说,“我想收个徒弟,可问了好多年轻人,都说‘剪这个能当饭吃吗?’没人愿意学。”她拿起一朵剪好的莲花,放在阳光下看:“再过几年,我眼睛花了,就剪不动了,这手艺也就断了。”

老街的巷口,有个修棕绷的老人,姓罗,今年七十八了。他的修棕绷摊子摆在一棵老樟树下,工具摆了一地——棕绳、木槌、锥子。“现在没人用棕绷了,都用席梦思,我的生意早就歇了,只是每天来这里坐一坐,习惯了。”罗师傅说,“以前吉安人结婚,都要买一张棕绷床,我一天能修三张,现在一个月也遇不到一个修棕绷的。”

他拿起一根棕绳,放在手里搓了搓:“这棕绳要选海南的老棕,泡在桐油里三个月,才耐用。现在的年轻人,哪知道这些讲究?”他看着老街的尽头,那里正在建高楼,塔吊的影子投在老街上,像一把巨大的锤子,“老街也要拆了,建商品房,到时候我连摆摊的地方都没有了。”

离开老街时,夕阳正往下沉,把老街的影子拉得很长。肖阿姨站在店门口,手里举着剪好的“吉安八景”剪纸,对着夕阳看,剪纸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幅流动的画。陈师傅的木雕店关了门,门上挂着一把旧锁,锁上的铜绿在夕阳下闪着光。罗师傅收拾好工具,拄着拐杖慢慢走,背影融进了暮色里。

我忽然想起在解家巷遇到的周老伯,在净居寺遇到的僧人,在文天祥纪念馆遇到的小吴,在图书馆遇到的刘老师,他们就像老街的老手艺一样,守着吉安的文脉,可这文脉,就像老樟树上的叶子,一阵风来,就落了一地。网红的喧嚣像一场热闹的戏,戏散了,只留下满地狼藉,而那些真正的文化,却在角落里,渐渐被人遗忘。

回到住的旅馆,我打开窗户,赣江的潮气裹着稻香飘进来,和我刚到吉安时闻到的一样。可这香气里,却多了一丝淡淡的忧伤——那是文化失落的味道,是老手艺失传的味道,是先贤故事被遗忘的味道。我想,吉安的“何安”,或许就藏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里,藏在周老伯的记忆里,藏在陈师傅的刻刀下,藏在肖阿姨的剪刀上,只是,我们还能找到吗?

秋分前一日,我踏着晨露去了泰和县的万亩稻田。天刚蒙蒙亮,赣江的水汽还没散,像一层薄纱蒙在田埂上,踩上去软乎乎的,沾得裤脚全是湿痕。远远地就看见刘老板站在田埂头,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手里攥着个平板电脑,正对着稻田指指点点。他身后跟着个戴草帽的年轻人,是县里派来的农业技术员,手里的测亩仪闪着微弱的红光。

“你来得巧,今天正好测产。”刘老板看见我,笑着迎上来,手掌在衣襟上蹭了蹭——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却能熟练地在平板上滑动。他点开一张卫星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不同颜色的小块:“红的是有机稻,绿的是优质籼米,黄的是试验田的新品种。”他指着最东边的一片红区,“那片稻子,再过十天就能收,已经订给广州的超市了,一斤能卖六块八,是普通稻的两倍。”

我们沿着田埂往里走,稻穗沉甸甸地垂着,穗尖上的谷粒饱满得发亮,沾着的露水掉在鞋上,凉丝丝的。刘老板忽然蹲下身,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穗稻子,轻轻一搓,谷粒就落在掌心里。他摊开手给我看:“你看这谷粒,饱满,色泽亮,这就是用无人机施肥的好处,均匀,不浪费,还能避开雨天。”他又指了指田埂边的几个白色箱子,“那是虫情测报灯,虫子飞进去就出不来,不用打农药,有机稻才能达标。”

正说着,远处传来“突突”的声响,一台收割机从田埂那头开过来,机身溅满了泥点。驾驶员探出头喊:“刘老板,西边的试验田测完了,亩产一千二百斤!”刘老板眼睛一亮,拍了拍大腿:“比去年多了一百斤!没白折腾这一年。”他告诉我,五年前他还是种二十亩地的小农户,靠天吃饭,遇上旱涝就减产。后来县里推广智慧农业,他贷款承包了一千亩地,买了无人机、收割机,还请了农业技术员,“现在种粮,靠的是科技,不是力气了。”

田埂上走来个老农,背着个竹篓,手里拿着把镰刀,是隔壁村的老杨。他看见刘老板,笑着说:“老刘,你这机器就是快,我那两亩地,还得割三天。”刘老板递给他一瓶水:“老杨,明年跟我一起种吧,我包收割,你只负责管田,收入肯定比现在多。”老杨挠了挠头:“我这老骨头,学不会那些新玩意儿。”刘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难,技术员教你,我刚开始也不会用那平板,现在不也熟练了?”

我跟着老杨去看他的田,稻子长得比刘老板的矮一些,穗子也小。老杨蹲下身,拔起一根稗子,叹了口气:“今年虫多,打了两次农药,还是没除干净。”他的手掌比刘老板的更粗糙,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以前种粮,就看老天爷脸色,现在老刘他们用科技,我也羡慕,可就是怕学不会。”他望着刘老板的稻田,眼里满是向往,“等我儿子秋收回来,让他跟老刘学学,说不定明年也能用上那些新东西。”

离开稻田,刘老板带我去了他的烘干房。几台大型烘干机正在运转,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的清香。“以前收割完,得晒半个月,遇上阴雨天就会发霉。现在烘干房二十四小时运转,收下来的稻子直接烘干,一点不浪费。”他指着墙角的一堆麻袋,“那些是装好的有机稻,明天就用冷链车运到广州,高铁开通后,下午就能到,比以前快多了。”

第二天清晨,我去了永丰县的蔬菜基地。基地在山脚下,一望无际的大棚像白色的波浪。菜农王婶正和几个妇女在摘菜心,她们戴着头巾,腰间系着竹篮,手指在菜心间飞快地穿梭,嫩绿色的菜心很快就装满了一篮。“每天天不亮就来摘,要赶在七点前装上车,不然就不新鲜了。”王婶擦了擦额头的汗,拿起手机点开一个APP,“你看,这是基地的监测系统,温度、湿度都显示在上面,要是超标了,手机就会报警。”

她带我走进一个大棚,里面种着圣女果,藤蔓上挂着一串串红得发亮的果子。棚里的温度计显示25℃,王婶说:“以前靠掀开棚膜调温,冬天冷,夏天热,果子长得不好。现在装了智能温控器,手机上就能调,果子结得又多又好。”她摘了一颗圣女果递给我:“尝尝,比超市买的甜,这是专供深圳的,早上摘,下午就能上货架。”

基地门口,几辆冷链车正在装货,工人师傅们忙着把装满蔬菜的筐子搬上车。基地负责人老吴说:“以前运蔬菜到深圳,要走一天一夜,菜到了都蔫了。现在赣深高铁通了,我们用高铁冷链专列,三个小时就到,菜还是新鲜的。”他指着车身上的“粤港澳大湾区菜篮子”字样,“我们基地是大湾区的供应基地,每天要送十吨蔬菜过去,比以前多了三倍。”

老吴带我去看基地的分拣中心,几个年轻人正在用分拣机筛选蔬菜,大小不一的蔬菜被分成不同的等级。“以前全靠手工分拣,慢还不准。现在用分拣机,又快又准,还能按客户的要求分类。”一个叫小敏的姑娘说,她是附近村子的,以前在外打工,听说基地招工人,就回来上班了。“在家门口就能赚钱,还能照顾孩子,比在外打工好。”她笑着说,手里的扫码枪“嘀”地响了一声,给一筐菜心贴上了标签。

从蔬菜基地出来,我沿着公路往回走,看到路边的田埂上,几个老农正在用锄头挖沟。他们说,这是基地帮他们修的灌溉渠,以后浇水更方便了。“基地不仅自己种好菜,还帮我们这些散户,教我们种有机菜,收了还帮我们卖。”一个老农说,“以前菜种出来,只能在本地卖,价格低。现在跟着基地种,能卖到大湾区,收入翻了一倍。”

一周后,我去了吉州区的电子信息产业园。产业园在城郊,一排排现代化的厂房整齐排列,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着“欢迎深圳客商考察”的字样。园区里的一家手机屏幕生产企业,老板老陈正陪着几个深圳来的专家在车间里考察。“我们是去年从深圳转移过来的,吉安的劳动力成本低,政策也好,还离珠三角近,物流方便。”老陈说,他的普通话里带着广东口音,“刚开始来的时候,担心配套设施跟不上,没想到政府帮我们建了标准化厂房,还协调了原材料供应商,很快就投产了。”

车间里,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在流水线前忙碌着。一片小小的手机屏幕,要经过十几道工序才能完成。工人小李是本地的,以前在东莞打工,听说家乡有了电子厂,就回来上班了。“在家门口上班,工资虽然比东莞低一点,但开销小,还能照顾父母。”他手里拿着一块刚生产出来的屏幕,仔细检查着上面的纹路,“我们厂的屏幕,供应给国内好几家手机厂商,质量一点不比深圳的差。”

老陈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张吉安地图,上面标满了红色的圆点。“那些是我们的配套企业,现在已经有十几家落户园区了。”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空白处,“那里计划建研发中心,可就是招不到高端人才。”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一份简历,“这是从深圳来的工程师,要求年薪五十万,还希望能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我们正在和政府协商。”

他给深圳的合作伙伴打了个电话,用粤语聊了几句,挂了电话后说:“深圳的专家下周会来指导,帮助我们改进生产工艺。”他望着窗外的厂房,“吉安的工业基础薄弱,要发展高科技产业,还需要时间,但我们有信心,毕竟这里的区位优势摆在这儿,只要能留住人才,肯定能发展起来。”

当天下午,我去了吉水县的诚斋书院。书院在县城的老巷里,是一座翻新的老宅子,门口挂着“诚斋书院”的木牌,上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苍劲有力。书院里很安静,只有孩子们的读书声和毛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

周先生是书院的老师,退休前是中学的语文老师,擅长诗词和书法。他正在教一群孩子写毛笔字,孩子们围坐在长桌旁,手里握着毛笔,认真地在宣纸上写着“荷”“莲”等字。“杨万里是吉水人,他的诗接地气,写的都是身边的景物,所以我教孩子们写诗,先从观察身边的东西开始。”周先生说,他拿起一个孩子的作业本,“你看这孩子写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虽然字迹稚嫩,但有灵气。”

一个叫妞妞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正皱着眉头写“莲”字。她的毛笔有点拿不稳,墨汁沾到了纸上,晕开一个小墨点。“周爷爷,这个‘莲’字好难写。”妞妞抬起头,眼里满是委屈。周先生蹲下身,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你看,草字头要写得轻,下面的‘连’要写得稳,就像荷花的根扎在泥里一样。”妞妞跟着写了一遍,果然好看多了,她高兴地笑了,脸上沾了点墨汁,像只小花猫。

书院的院子里,种着几盆荷花,荷叶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孩子们自己种的,让他们观察荷花的生长过程,写进诗里。”周先生说,“上周有个孩子写了‘荷叶上的露珠,是太阳的小镜子’,多生动啊。”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孩子们的诗作,“这些诗虽然简单,但都是孩子们的真情实感,这就是杨万里的‘诚斋体’的精髓——接地气,写真实。”

周末的时候,我去了青原山的净居寺,正好赶上寺院的禅修体验活动。二十多个年轻人坐在寺院的禅堂里,跟着僧人打坐。他们大多来自大城市,穿着简单的素衣,闭着眼睛,双手结印,神情平静。

来自深圳的小林是第一次参加禅修,他以前是做互联网运营的,每天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朋友推荐我来这里,说能静下心来。”小林说,他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竹林,“刚开始打坐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工作的事,根本静不下来。师父说,要关注自己的呼吸,慢慢就好了。”

上午的诵经结束后,僧人们带着大家去茶园采茶。茶园在寺院后面的山坡上,茶树长得不高,叶片鲜嫩。“采茶要掐最嫩的一芽一叶,不能用指甲掐,要用指腹捏,这样才不会伤了茶树。”僧人耐心地教着,小林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捏住茶叶,一拧,茶叶就摘了下来。“以前在超市买茶叶,从来没想过是这样采出来的。”小林看着手里的茶叶,“这比在办公室盯着电脑屏幕舒服多了。”

下午,大家跟着僧人学做素斋。在寺院的厨房里,年轻人和僧人们一起洗菜、切菜,分工合作。小林负责切土豆,他的刀工不好,土豆切得大小不一,僧人们笑着说:“没关系,用心做就好。”素斋很简单,一碟炒青菜,一碟土豆丝,一碗豆腐汤,可大家吃得格外香。“这是自己做的饭,比外面的大餐好吃。”小林说,他擦了擦嘴,“回去以后,我想每周都抽出时间,静下心来做做饭,看看书,不再那么浮躁了。”

禅修活动结束时,僧人们送给每个参与者一包自己炒的茶叶。“这是你们自己采的茶叶,我们炒好了,带回去尝尝,就当是留个纪念。”僧人说,“禅修不是形式,是要把这种平静的心态带到生活中去。”小林握着茶叶包,闻着淡淡的茶香,说:“我以后还会来的,这里的山水和宁静,是在大城市找不到的。”

秋分那天,我又回到了泰和县的稻田。金黄的稻浪在风中翻滚,收割机在田里穿梭,一派丰收的景象。刘老板的儿子从城里回来帮忙,他正在用手机直播收割的场景,镜头里的稻浪金灿灿的,评论区里有很多人问:“这是哪里的稻田?稻子真好看。”刘老板的儿子笑着说:“这是江西吉安的稻田,我们的有机稻特别好吃,大家可以在小黄车下单。”

老杨也来了,他跟着刘老板的技术员学用无人机施肥,虽然动作还不太熟练,但脸上满是认真。“我儿子说,明年我们家的两亩地,也用无人机施肥,肯定能多收点。”老杨说,他望着田里的收割机,“以前觉得种地没出息,现在才知道,种地也能有新出路。”

田埂上,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手里拿着刚摘的稻穗。其中一个孩子大声念着:“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是杨万里的诗,大概是在诚斋书院学的。刘老板听见了,笑着说:“这孩子,以后说不定也能成为诗人。”

我站在田埂上,望着翻滚的稻浪,远处的赣江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绕着这片土地。风里带着稻谷的清香,还有泥土的气息。我忽然明白,吉安的出路,不在远方,就在这片土地上——在刘老板掌心的谷粒里,在王婶摘起的菜心里,在老陈车间的屏幕上,在孩子们笔下的毛笔字里,在每个吉安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里。

夕阳西下,把稻田染成了金色。收割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田埂上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农民,他们蹲在田边,聊着今年的收成,规划着明年的种植。晚风拂过,稻穗轻轻摇曳,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故事,也像是在预示着一个金灿灿的未来。

我想起刚到吉安时,赣江的潮气裹着稻香扑进窗来;想起在诚斋书院,孩子们认真写毛笔字的样子;想起在净居寺,小林平静的眼神。吉安的“安”,不是停滞不前的安稳,是在变化中找到自己的节奏,是在传承中开拓新的道路。就像这稻田,一季又一季,春种秋收,生生不息,却又总能长出新的希望。

离开吉安的前一天,我又去了阳明路菜市场。卖菜的阿婆还记得我,给我装了一袋新鲜的空心菜:“这是刚从地里摘的,带着露水呢。”我握着那袋空心菜,感受到了土地的温度,也感受到了吉安的温度。

火车开动时,我望着窗外渐渐远去的稻田和河流,心里没有了来时的迷茫,只剩下满满的希望。我知道,吉安的稻浪还会一年又一年地翻滚,吉安的故事还会一天又一天地续写,而那些关于“出路”的答案,就藏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藏在每个努力生活的吉安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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