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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红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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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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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雪落满春衣

武陵山区的春,是被桐花泡软的。记忆里的山峁沟梁,总被一层雪似的白裹着——漫山的桐子树举着细碎的花,风从梁上滚过,先掠起满树芬芳,再把花瓣撒向田埂、沟壑,连空气里都飘着清浅的甜。花瓣落在放牛娃的草帽沿,粘在娘的蓝布衣襟,也落在我放学奔跑的路上,像给春日的时光,缀了层温柔的糖。

那时的桐花,不只是风景,更是乡党们心底的盼头。花谢了,枝桠间就鼓出青绿色的桐子,攥得紧紧的,像一个个小拳头,托着全家秋冬的指望。放学铃刚撞响,我就往山上钻,别的娃追粉蝶、捉蚂蚱,我专挑石头缝里的矮桐子树瞅,偶尔捡几颗被风吹落的青桐子,赶紧揣进兜里,布衫下襟被硌出小小的鼓包,那是藏不住的欢喜。

最热闹的是全乡的乡民“打桐子”。长竹竿“呼”地扬起来,熟透的桐子“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墨黑发亮,像掉了一地的星星。大人们弯腰捡拾的身影在林间晃,说笑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谁家都怕慢一步,自家的桐子被邻人拾了去。毕竟,剥好的桐子米是硬通货,孩子的书学费、冬日的棉衣钱、来年的种子钱,全得从这一袋袋桐子米里抠,一粒也错不得。

我们这些学生娃的书包里,除了课本,总躺着个粗布小袋。老师在班会课上说:“每人交1000颗桐子米,算班集体的收入,多交的评劳动积极分子,发小红花。”教室后墙很快贴了张白纸,红粉笔描出的条形统计图上,横轴是名字,纵轴是颗数,谁的红柱蹿得高,顶端就多一面小红旗。为了那面旗,我牵牛上坡时总把笆笼挂在腰间,哪怕只捡回十来颗,也要往竹筐里添;实在寻不着了,就趁大人不注意,从家里的桐子堆里“偷”几颗。挨顿“笋子炒肉”是常事,手心火辣辣地疼,可第二天瞅着统计图上悄悄长高的红柱,倒觉得值了。

班委会的竹筐渐渐满了,桐子米颗颗饱满,泛着浅褐的光——那是我们的“家底”,够买粉笔、换黑板擦,偶尔还能给优秀同学发支带橡皮的铅笔。后来才知,全校的桐子米都要交给村里的榨油坊,榨出的桐油换了钱,补学校漏雨的屋顶,给代课老师买煤油灯。老师总说:“桐子树不挑地,石缝里都能扎根结果,你们也要学它,在山里好好长。”那时不懂这话的分量,只觉得能为集体出份力,比啥都光荣。

再回武陵山区,柏油路边的坡地换了模样:连片的猕猴桃爬满架,齐整的生态林覆着山,再也寻不见那片桐花雪。当年装桐子米的竹笆笼,被闲置在老家楼梯拐角,竹篾间积着薄灰,像落了层旧时光。现在的孩子背着印着卡通的书包,里面装着平板电脑,跟他们讲“交桐子米”的事,小家伙们眼睛瞪得溜圆:“上学还要带这个?”

我没说,那些被我们一粒粒剥出来的桐子米,早像种子,在心里种下了“集体”二字;也没提,老师用卖桐油的钱给我发的那支铅笔,我用了整整一年,笔杆被捏得发亮,最后短得握不住了,还舍不得丢。风再吹过山梁时,没了桐花飘落,却带着新的热闹——山妹子在直播间里吆喝着卖山货,笑靥比当年的桐花更艳;农家乐的炊烟里飘着饭香,游客们举着相机拍满山新绿。

其实从不是怀念拮据的旧时光,而是感念那满山桐子树见证的变迁。它曾用果实托举过一代人的生计,如今又以隐退的方式,宣告着日子的丰盈。就像当年的桐花雪,落在春衣上是温柔,藏在记忆里是温暖;如今山里人的笑脸,比当年的桐花更明媚,日子比当年的桐子米更实在——这才是岁月最好的馈赠。

记忆里的桐花还在簌簌落着,落在少年奔跑的坡上,落在竹筐里的桐子米上,也落在时光深处。那里永远是春天,永远有鲜活的影子,提醒着我:日子会变,可那些藏在旧时光里的温暖与力量,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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