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离开我已经十四年了。去世前的最后一面,是我回老家时,母亲炖了肉,让我去喊大伯来吃饭。饭桌上,他没像往日那样天南地北地聊,也没多夹几口菜,放下碗筷就说要回去。我当时只当他是累了,没多想,如今想来,那副精神萎靡的模样,哪里是往常那个开朗健谈的大伯?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与我悄悄告别,只是我后知后觉,没能读懂那份沉默里的牵挂。
大伯走的消息,是母亲在电话里哭着告诉我的。说他在天亮时分,突发心梗,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挂了电话,我整个人都懵了,反复念叨着“怎么会”,那个总爱咧嘴笑、对谁都掏心掏肺的大伯,怎么会突然就离开了?我匆匆请了假,安排好学校的课,便往家赶。冰冷的冬雨打在脸上,生冷的痛,寒风顺着衣领往里钻,可再冷的天,也抵不过心里的寒凉。
回到大伯家,堂屋里已经摆上了棺木,家人们早已给大伯穿戴整齐入殓了。我拿起一叠纸钱,在火盆里慢慢点燃,火苗舔舐着黄纸,化作一缕缕青烟,在堂屋萦绕不散。我的思绪跟着青烟飘出屋外,飘向灰蒙蒙的天空,大伯的音容笑貌,忽然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大伯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却始终活得乐观通透。他没读过多少书,可农村里的手艺,几乎一学就会。是附近有名的石匠,凿磨盘、打条石,经他手的活计,又规整又耐用;木工活也不含糊,打家具、做农具,榫卯结构严丝合缝。更让人佩服的是,他还懂些偏方,医猪医牛是把好手,村里谁家孩子积食哭闹、受了惊吓,找他做个小儿推拿、烧个灯火,往往能见效;扎银针、剜猪腌牛这些旁人不敢碰的活,他也样样精通。有人家实在付不起工钱,他摆摆手就去了,说“都是乡里乡亲,帮个忙应该的”。
农历六月二十九是大伯的生日,因为他人和善、爱帮衬人,每年生日这天,来庆贺的客人总能坐满整个堂屋。桌上摆着腊肉、米酒,还有乡亲们带来的土产,大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忙着给每个人倒酒、夹菜,笑声洪亮得能传到村头。
我结婚后,和父母分家过活。那时候我做代课教师,工资微薄,家里的责任田只能自己耕种。可我从小读书,农活一窍不通,看着满田的庄稼就犯愁。大伯知道了,便常来帮我犁田耙土,手把手教我耕作。他黝黑的脊梁弓成一座桥,牛绳在手里轻轻一扬,犁铧就稳稳切开泥土,翻出湿润的清香。“教书是细活,种地是粗活,可不管啥活,都得用心”,他边犁田边说,裤脚沾满了泥点,眼角的皱纹却笑得挤成了花。我跟着他学辨节气、认农具,他教我看稻穗的饱满度判断收割时间,教我用草木灰给菜苗施肥,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道理,比课本上的知识更让人安心。
大伯他们兄弟四人,我父亲排行老二,两人只相差一岁,感情深得很。我总爱听父亲讲他们小时候的故事。有一次,父亲在小学里把一位小伙伴的猪尿包弄破了,对方要他赔偿,不然就“卡”他的帽子。父亲以为“卡”就是用手拃一下,便紧紧捂住帽子让对方来拃,没等小伙伴伸手,大伯拉起父亲就跑。待到同伴追不上了,两人瘫在田埂上喘气,大伯才哭笑不得地说:“你个莽子,‘卡’是要把你的帽子拿去抵猪尿包啊!”每次说起这事,父亲都忍不住笑,眼里却满是对大伯的依赖。
父亲还说,大伯从小就护着弟弟们。儿时家里穷,兄弟四人挤在一张土炕上,大伯总把暖和的炕头让给弟弟们,自己蜷在最外侧,任凭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有年冬天大雪封山,父亲冻得脚生冻疮,又红又肿,疼得睡不着觉。大伯便把父亲的脚揣进自己怀里焐着,一夜下来,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冻僵了,却还笑着说“没事,哥火力壮”。
堂屋的青烟渐渐淡了,窗外的冬雨还在下,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像谁在低声呜咽。院子里站着不少乡亲,都是大伯帮过的人,他们脸上挂着泪痕,默默为他送行。我伸手轻轻抚摸着棺木,仿佛还能触到大伯残留的温度。他这一辈子,像田埂上的野草,顶着风雨倔强生长,却总把绿意和阴凉留给别人。他没读过多少书,却用一生教会我们什么是善良、什么是担当;他日子过得清贫,却把最厚重的爱,藏在每一次伸手相助里,藏在每一句朴实的叮嘱中。
青烟散尽时,天边泛起了一丝微光。我知道,大伯没有真的离开。他化作了田埂上的风,吹过稻田泛起金浪;化作了屋檐下的雨,滋润着地里的庄稼;化作了清晨的露珠,挂在菜叶上闪着光。他永远守着这片他眷恋的土地,守着他牵挂的亲人。
如今,每当清明时节,我都会到他的坟前,烧一些纸钱,燃三柱清香,望着坟前满坝的稻田,总会想起那个扛着犁耙的身影;每当农历六月二十九,站在阳台上,望着家乡,仿佛还能听到大伯慈善的笑声。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暖与感动,早已像种子般扎根心底,在时光里生根发芽,成为我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力量。大伯,您在那边还好吗?我们都很想您,想您的手艺,想您的笑容,想您说过的“用心活着,日子就会甜”。这份念想,会陪着我们,一年又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