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后,天气一日日凉下来,直到稳稳地停在零下。这本是寻常,只是近几年来,我却觉得冷暖有些无常——也许是从前未曾留意,又或是心境变了。
天气晴好、或是阳光不烈的时候,我喜欢靠窗坐着,静静望向窗外。有时看云缓缓流过,有时看树叶轻轻招手,有时什么都不想,只让整片天空落进眼里。那样的时刻,我常抱着一个软枕,或一本书,或一个暖水袋——总要手里握着点什么,才觉得踏实,才敢安心沉入这片宁静之中。
而我最喜欢的,还是下雨或下雪的天气。雨水从空中凝结、坠落,跳起属于它自己的舞蹈:细雨如纱,温柔地笼罩世界;中雨清脆,唤醒沉睡的大地;大雨酣畅,洗去尘世的污浊。但我最爱的,还是那连绵不绝的雨,独自热烈,却不失耐心,叫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望着风中摇曳的树梢,我的目光不由飘向了从前。我记性不算好,对时间也模糊,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偶尔在脑海中闪现。雨天总嫌衣服难干,但我更期待的,始终是雪。
小时候的我,对冬天怀着复杂的心情:每年都下雪,雪天很冷,出门不便,万物也失了颜色……这些我都承认。但还有一些念头——那些独属于童年、带着点狡黠的“智慧”——我却从未说出口。也许是我长大了,也许是我读了书,总之,那些想法,如今已不属于我了。
从前盼雪,不仅因为雪是冬天的专属,也因为我是在冬天里长大的。从小熟悉的东西,总会生出依恋。那一片片清凉的结晶,早已刻进我的生活,甚至生命里。不论是作为“先锋”勇敢落下的初雪,还是安静铺展的前几场雪,抑或是前赴后继、维持这白色舞台的后续雪迹——每一片雪都以全部的身心奉献,落入人间却依旧纯净。我愿为它们献上真挚的掌声。
窗外,树枝仍在摇曳,我的目光也随之移动。不同以往的是,树先生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摆动得微微急促;而我的眼神也更专注了几分。一阵莫名的风掠过,我不由伸出手,等待一份特别的礼物——星星点点、荧光般的水晶,摇摇晃晃,终于落进我的掌心。我凝视着它,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星光,从高天之上飘转而下。我静静望着,不语,目光随心情流转。冬天的第一场雪总是站不住的,它们是先锋,以身冻结大地,为后来的雪铺路。只是这一场,似乎有些特别。
雪线丝丝缕缕,洁白如发。望着望着,眼前竟浮现出一只动物的影子——一身如雪的柔软白毛,一对琥珀般透亮的红眼睛。那是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兔子。
那年晚上出门散步,遇见一个街边摆摊的老板,说套不中圈也可以选只兔子带走。我一时心动,用零花钱换回了它。它刚来时,小巧得像只玩偶,追它的时候会直直地蹦跳,可爱极了。可惜我一直没给它取名字,现在想来,仍觉遗憾。我从没养过兔子,特意去查了资料,才知道兔子一般能活七八年,而我这只似乎是肉兔?我不确定,但“肉兔”这个名字,后来却愈发贴切——它长得很大,有十几斤重。
雪下得愈发急了,仿佛有什么要从云层中涌出,填满整个世界。
我脾气并不算好,每当它捣乱,我总会挥着拖鞋吓它。时间久了,它竟能精准地分辨出我的脚步声。只要我一动或发出声响,它就急急忙忙跑回笼子,然后望向我的方向。后来我也渐渐看开了,它陪了我那么久,何必再苛责。我不再打它,有时甚至摸着它的毛发呆,或是对它絮叨我的生活。
它在家的那些年,一直吃着黄豆、青菜叶,偶尔有些果子。我知道兔子不能总吃这些,但家境并不宽裕,实在负担不起宠物的奢侈开销。我望着窗外纷飞的雪,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我不由得轻轻拍着怀里的抱枕,好像它还在一样。
雪终于下到了极致,鹅毛般的大片压下,却仿佛某种预告。
在兔子来到我家的第五年,它变得懒散了,总待在笼子里。我以为是地砖太滑,它不愿走动。直到有一天,我摸到它腹部有一个硬块,心下一沉,查了资料,推测是某种疾病,该去医院的。可我犹豫了:去医院花费不小,不如自己试着治,说不定只是它吃了太多毛发。然而尝试并无效果,我仍在犹豫,加上那段时间忙碌,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去。 直到那个早晨,我出门前见它安静地趴在笼子里,便径直离开了。两小时后回来,它依旧那样趴着,我没多在意,继续忙我的事。到了晚上,才发现它依旧趴着,只是头垂了下去,鼻子也不再抽动。
它死了。死于我的疏忽。
我把它埋在河边。
雪停了。
其实我知道,它在最后那一年里,每天都在忍受疼痛。可我却在犹豫——为一只每天只吃青菜叶的兔子,花上几千块治疗,值不值得?我退缩了,没有送它去医院,也没有真正用心对待它。我回应它的,是沉默;而它回报我的,也是漫长而冰冷的沉默,一如我曾给它的那样。
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它仍趴在那个笼子里,毛发仿佛变长了,我不确定。它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安静地望着我,像是责备,又像是宽恕。我不知道,因为我不敢看它的眼睛。最后,在黑暗中,它越来越小,我也在不断后退——直到梦醒。
窗外,雪地寂静,日光清冽,我就这样怔怔地望着,许久都没有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