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
晨雾在玻璃窗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林小蔓踮脚擦去琴键上的露水。这个位于文工团西北角的废弃琴房,是她用每月津贴买通门卫老张换来的秘密基地。七点零五分,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雕花铁窗时,她会准时按下那台老式录音机的播放键。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邓丽君清甜的嗓音惊飞了窗外白鸽。林小蔓对着斑驳的镜面调整站姿,深蓝校服下摆被晨风掀起涟漪。她刚张开嘴准备跟唱,突然从镜中瞥见门缝里渗入的阴影。
"气息不够沉。"陈国栋的声音裹挟着檀香味飘进来。他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磁条,食指在《夜来香》的标签上摩挲:"音乐学院教授下月来选苗子,你该唱《黄河怨》。"
林小蔓的后颈泛起细密的汗珠。团长今天穿了件挺括的灰色中山装,胸前的金星徽章在晨光中闪烁。上周表彰会上,她亲眼见过这枚徽章如何划破王姐的脸——那位因怀孕错过演出的女高音,此刻正在锅炉房铲煤。
"我...我不会美声。"她攥紧校服口袋里的口琴,那是父亲临终前最后的礼物。陈国栋突然笑出声,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所以你需要这个。"他变魔术般从公文包取出盒未拆封的磁带,塑封上印着"沈湘声乐教学实录"。
更衣室的穿衣镜蒙着水雾,林小蔓用演出服的飘带反复擦拭镜面。镜中倒映的少女穿着孔雀蓝旗袍,胸前别着金质校徽,这是她在中国音乐学院的最后演出。掌声仍在耳畔轰鸣,导师那句"天生歌者"还灼烧着神经。
"小夜莺。"陈国栋的声音惊落她手中的卸妆棉。团长斜倚在门框上,深红领带松垮地垂着,指间夹着张盖有钢印的调令:"市歌舞团独唱演员,或者..."他故意停顿,皮鞋碾过地上的假睫毛,"回县文工团教童声合唱。"
镜中忽然闪过刺目的银光,林小蔓发现他腕表换了新款。上周校庆宴会上,她看见这只表戴在某位文化局领导手上。冷汗顺着脊椎滑落,演出时被聚光灯灼伤的左眼开始抽痛。
檀香味突然浓烈起来,陈国栋的拇指按在她颈侧动脉:"你知道沈湘大师的磁带多难弄?"旗袍盘扣崩开的脆响与镜框震动声重叠,镜中的孔雀蓝逐渐被深灰中山装吞没。林小蔓死死盯着镜面角落的裂缝,那里卡着片褪色的孔雀羽毛。
授衔仪式的水晶吊灯晃得人目眩,林小蔓低头避开陈国栋的视线。深红酒渍在她雪白的裙摆蔓延,像极了那年更衣镜上的血渍——那次宫外孕手术后,陈国栋在病房里为她别上副团长徽章。
"小林可是咱们团的金字招牌。"陈国栋举杯向宾客示意,掌心贴在她后腰的伤疤上。这个位置本该属于独唱演员李娟,直到三天前有人在道具间发现她与灯光师的婚戒。
林小蔓借口补妆躲进休息室,颤抖着摸向梳妆台暗格里的避孕药。镜中人眼角已生细纹,胸前的先进个人奖章泛着冷光。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落药盒,屏幕显示"手术安排确认"——这是第七次,陈国栋不允许任何意外影响他的"艺术品"。
暗红色天鹅绒窗帘突然被掀开,陈国栋捏着她的下巴转向镜子:"看看你多完美。"他指尖划过她锁骨处的翡翠项链,这是用汶川赈灾义演经费买的。镜中倒映着墙上的荣誉锦旗,金线绣的"德艺双馨"正在酒气中扭曲。
月光在配电箱的铁锈上流淌,林小蔓握紧黄铜钥匙。小雨躲在紫藤花架下操作平板,屏幕蓝光映出她与父亲相似的眉眼。三小时前,女儿用变声器模仿陈国栋的声音,向工会成员群发了服务器升级通知。
"声纹验证通过。"小雨将母亲推向电闸,她们在月光下看清彼此眼中的决绝。这是老张临终前透露的秘密:1999年铺设电路时,他在备用线路接入了独立声控系统,触发机关是中央C音。
林小蔓深吸气,二十年前晨练时的鸽哨声在耳畔回响。当她唱出那个纯净的中央C时,整栋大楼突然陷入黑暗。监控室里传来陈国栋的怒吼,随即被此起彼伏的警报声淹没。
母女俩在消防通道狂奔,林小蔓裙摆扫过墙角的蜘蛛网。这些蛛丝让她想起更衣室的孔雀毛、休息室的避孕药,以及直播间里无数个等待解封的深夜。转过最后一个弯道时,小雨突然拽住她:"妈,看!"
晨雾中的文工团大门敞开着,门卫岗亭亮着暖黄的灯。老张的儿子站在警戒线外,手中的信号屏蔽器闪烁着绿灯。这个继承父亲遗志的工程师身后,停着辆印有"网络监察"字样的公务车。
三个月后的午夜,林小蔓在个人直播间按下播放键。没有美颜滤镜,没有打赏特效,只有那台老式录音机在月光下转动。当《黄河怨》的悲怆旋律响起时,在线人数悄然突破十万。
镜头外的小雨举起判决书复印件,泛黄纸页与陈国栋的逮捕令并列摆放。林小蔓的歌声穿过屏幕,惊醒了文工团旧址的紫藤花。在某个加密云盘里,二十年的受贿记录正随着歌声同步解码,像极了当年琴房窗棂上碎裂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