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进
清晨五点,大同城尚在薄雾中沉睡,唯有鼓楼西街老陈的面铺子,早已升腾起冲天的白气。他立于那口翻滚着巨浪般沸水的大锅前,手臂舒展如弓,削刀霍霍生风。雪亮刀光在蒸汽里如游龙惊鸿,只见一条条面片似银鱼跃渊,挟着小麦初醒的清甜,争先恐后地扎入沸水深处。那“噼啪”落水的声响,清脆利落,像极了早春微雨敲打旧瓦檐,又似深巷深处传来的、笃笃踏过青石板的木屐声。这声响,这气息,瞬间便刺破了晨寒,将周遭的空气都煨得活泛起来,暖融融、甜丝丝地包裹着每一个早起的人。
老陈这方寸小店,实乃大同城里一个热气蒸腾、活色生香的江湖码头。穿工装裤脚沾泥灰的汉子,西装革履夹着公文包的职员,睡眼惺忪背着书包的学生……三教九流,济济一堂。人人手中必捧一只粗瓷大海碗,碗里堆叠着刀削面,根根粗犷,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子不羁的筋骨。吸溜面条的声音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交响。曾见一壮硕后生,吃相豪迈得惊人,抄起醋瓶,那深褐色的醋汁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淋淋漓漓,他手中筷子翻飞搅拌,仿佛在调弄着某种极致酣畅的快意。邻座有人打趣:“嘿!后生,醋瓶子是你家的?”他抬起沾着酱汁的脸,嘿嘿一笑,也不答话,只埋头将面搅得更起劲,那浓烈的醋香混着面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引得周遭一片喉头滚动,馋虫蠢动。
若要说起这碗刀削面在大同人心中的份量,乃至它声名远播的威力,城东那家号称“削面王”的老字号便是最好的注脚。门脸不大,招牌也半旧,门口那条长龙却几乎成了城市一景。无论寒暑,清晨天光未亮,已有食客裹着棉袄或顶着日头,在门外逡巡等候。队伍常蜿蜒至街角,排上一个小时是家常便饭。寒冬腊月里,食客们跺着脚,呵出的白气在冷风中凝成一片,冻得通红的脸颊上写满了焦灼与期待,目光却死死锁住那扇热气腾腾的门帘,仿佛里面藏着救赎。盛夏酷暑,汗流浃背的人们执着地守候,只为那一碗面入口时,滚烫汤头带来的淋漓酣畅,瞬间驱散所有暑气烦闷。那份等待的虔诚与执着,本身就是对“好吃”二字最朴素的朝圣。
就在今年春夏之交,这份执着等来了最耀眼的见证——奥运冠军郭晶晶携夫霍启刚悄然现身于这排队的人龙之中!消息不胫而走,瞬间点燃了这座城市的热情。据当时有幸排在她附近的食客回忆,这位“跳水皇后”毫无架子,穿着简约舒适,戴着口罩,安静地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和所有普通食客一样,耐心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碗面。期间只是偶尔和随行人员低声交谈,眼神不时望向那飘散着诱人香气的店门,流露着纯粹的期待。当那碗热气腾腾、浇着地道臊子的刀削面终于端上桌,她摘下口罩,熟练地淋上老陈醋,挑起一根根棱角分明的面条送入口中。吃得兴起时,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满足与享受。有认出她的食客激动地想要上前,她只是温和地笑着摆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他人用餐,继续专注地对付眼前这碗让大同人魂牵梦绕的美味。这一幕被无数手机镜头捕捉,“郭晶晶为吃大同刀削面排队!”的图文和短视频瞬间刷爆了网络。这朴实的画面,比任何华丽的广告词都更有说服力——它宣告着:大同刀削面,这源自市井的滚烫滋味,值得世间任何人为之驻足,为之付出时间。它跨越身份,只认真味。
我亦是这江湖的常客。每每坐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小店,听着耳畔的吸溜声、谈笑声,看着窗外四季轮转却始终执着的人龙——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星光熠熠的冠军,心头总会被一种扎实的暖意和自豪填满。这碗面,早已超越了果腹的简单意义。它粗砺,却筋骨毕现,是大同人性格的写照;它滚烫,足以熨帖五脏六腑,驱散世间寒凉;它滋味浓烈,裹挟着陈醋的酸香与臊子的咸鲜,棱角分明地撞击着味蕾,酣畅淋漓。它不精致,却贵在真实;它不昂贵,却足以承载一座城市最厚重的烟火人情与无上荣光。
当岁月将无数奔忙、等待、相聚的滋味沉入那口熬汤的深锅,慢慢煨煮;当熟悉的香气唤醒舌尖上所有沉睡的记忆与期盼——无论是冠军唇边的满足笑意,还是寻常百姓捧起海碗的虔诚——这碗粗犷豪迈的刀削面,便成了大同城魂魄的具象。它在热腾腾的氤氲里,在蜿蜒不绝的长队中,在每一个被它征服的胃和心间,无声地讲述着生活最本真的况味:那是揉进了筋骨里的韧劲,是历经火候熬煮后的醇厚,是千帆过尽后,生命沉淀下来最滚烫、最不容置疑的咸香底色。这,就是大同的味道,江湖的味道,人间的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