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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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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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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异乡人

文/李进

银滩的风从海上来,带着咸腥与潮湿,吹拂着每一个异乡人的面庞。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灰蓝色的海面,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片陌生的海岸线上徘徊了半月有余。当初抱着卖掉房子的念头而来,如今却在这咸湿的空气里,渐渐迷失了初衷。

小区里的樱花开了又谢,粉白的花瓣被海风卷起,飘落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我的房子空置了十多年,墙角已生出细密的霉斑,像是时间在这里悄悄留下的指纹。第一夜,我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海浪的低吟,竟睡得比在家乡还要安稳。这种矛盾的感觉令我困惑——我明明是来与这个地方告别的,为何身体却先于理智选择了接纳?

唐先生出现在我迷路的时候,他正在医院后山的空地上修剪一棵小树。七十岁的北京人,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的老茧与泥土混为一色。他告诉我,六年前他带着高血压药箱来此,如今那些药片早已过期。"这里的空气就是最好的药,"他说这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望向远处的海平线。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还戴着老式的机关单位手表,表带已经磨损,但时间走得精准。这个细节暴露了他骨子里仍是那个严谨的公务员,只不过身体先于意识选择了这片海岸。

成都来的那位直播女士在儿童乐园旁架起手机时,我正在为一株不知名的海边植物拍照。她穿着鲜艳的旗袍,与银滩素淡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成都没有大海,"她调试着镜头,语气干脆得像是早已回答了千百遍这个问题。她的两部手机轮流充电,一个拍海,一个拍自己,仿佛要通过数字信号将这片海强行植入西南盆地的记忆中。我想起她说的"每年只能来住三个月",忽然明白了我们这些异乡人都是时间的窃贼,从生活的夹缝中偷来片刻的海边时光。

大拇指广场上的人群在黄昏时分开始聚集。新疆舞者的铃铛声、东北大妈的秧歌调、江浙老者的越剧唱段,各种声音在海风的调和下竟意外和谐。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面孔,他们带着各自前半生的记忆,像被潮水冲上岸的贝壳,散落在这片人工建造的海岸线上。一个穿着"三亚度假"T恤的老者正教孙女辨认星座,女孩抬头望天,眼睛里映着不是北方的星辰,而是这片异乡的夜空。

潮汐湖的芦苇在暮色中摇曳时,我遇见了那位卖牡蛎的本地渔民。他的皮肤是海风雕刻的深褐色,手掌粗糙得能刮伤鱼鳞。"你们外地人来了又走,"他撬开一个牡蛎递给我,"但我们一直都在。"牡蛎肉滑入喉咙的瞬间,我尝到了这片海最原始的味道,既不是成都女士镜头下的美景,也不是唐先生口中的长寿秘诀,而是某种更为本质的东西——海的馈赠与索取同样慷慨。

集市上的方言比海鲜的种类还要丰富。一个卖姜的老农用浓重的乳山口音向我夸赞他的姜"比黄金还金贵",旁边天津来的大妈立刻用相声般的腔调讨价还价。五湖四海的舌尖在这里碰撞,创造出奇妙的语言杂烩。我买了一把海带,卖家是吉林人,他说这海带能让我"活得比王八还长",话音未落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惊飞了旁边笼子里的海鸭子。

银滩的路确实宽阔得近乎奢侈。我驾车沿着海岸线行驶,偶尔停下来看海浪拍打防波堤。一个路标显示离乳山口跨海大桥还有15公里,这座建设中的桥梁像是一个未兑现的承诺。路边卖矿泉水的小店播放着《大海啊故乡》,唱歌的是个陕西口音的中年男人,他的音准很差,但唱到"海浪把童年的梦推向我"时,声音突然哽咽。我没有停留,但那段跑调的旋律跟随我驶出了很远。

深夜里,我翻阅着银滩的房产广告。"稀缺海景""康养圣地"之类的词汇在纸上跳跃,与记忆中销售员李伟十年前的说辞如出一辙。窗外,一轮明月悬在海面上,照亮了那些空置的楼房。我想起唐先生的话:"房子空着太浪费",忽然意识到我们这些异乡人都是某种程度上的共谋——既被海景房的梦想诱惑,又因生活的牵绊无法真正归属于此。

离开前的早晨,我去了最早交付的那片小区。褪色的欢迎横幅还在风中飘荡,保安亭里坐着个打瞌睡的年轻人。他胸前的工作证显示来自甘肃,与我一样是个异乡人。"冬天这里就冷清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但每年春天,他们都会回来。"他用"他们"而不是"你们",巧妙地划清了界限。

海风再次吹来时,我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却没有联系任何房产中介。银滩的魔力或许正在于此——它从不强行挽留,只是用潮湿的空气、平缓的海浪和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异乡故事,让人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主意。我最终没有卖掉房子,就像我没有真正拥有过这片海。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既不相忘于江湖,也不相濡以沫。

回程的路上,车载电台播放着《风从海上来》。歌词唱道:"带着咸味的风,吹散了我的决定。"后视镜里,银滩的轮廓渐渐模糊,但我知道,那片海已经以某种方式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我们都是时间的移民,在陆地与海洋的交界处,寻找着一处可以安置余生的港湾。

车轮碾过高速公路的白线,我忽然明白,银滩最珍贵的不是海景房的投资价值,而是它给了我们一个成为"异乡人"的机会——在这里,我们可以暂时卸下前半生的重负,做一回没有过去的人。而风,永远从海上来,带着咸腥与潮湿,吹拂着每一个既不属于这里,又无法彻底离开的异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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