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进
1938年的秋雨打在青石板路上,林清河把油纸伞往妹妹那边偏了偏。十五岁的少年背着竹篓,里面装着给茶馆采买的茉莉花。转过街角时,他看见两个戴白袖标的日本兵正在踹张记烧饼铺的门板。
"哥!"林清荷突然抓住他的衣角,巷尾传来木屐敲击石板的声音。少年把妹妹推进竹器店,自己贴着潮湿的砖墙,听见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如同庙会的鼓点。
这是林清河第一次见到怀表。竹器店王掌柜从暗格里取出的黄铜表壳上还沾着血,表链缠着半张《冀中导报》——头条"平型关大捷"的铅字在油灯下泛着冷光。"把表送到白洋淀,表盘背面刻着暗哨位置。"王掌柜说话时,橱窗外闪过刺刀寒光。
1942年的月光像把银梳子,梳过冀中平原的麦浪。二十岁的林清河伏在灌溉渠里,怀表秒针的颤动从胸口传来。三天前交通站被端,站长咽气前塞给他的怀表,此刻正隔着粗布衫烙着他的皮肉。
"口令?"炮楼上的探照灯突然扫过来。
"满天星。"林清河吐出约定暗号,嗓子干得发疼。当黑影从高粱地里钻出时,他看清对方手里闪着寒光的刺刀,这才惊觉自己把怀表攥得发烫——表盘背面刻着伪军第三混成旅的番号。
芦苇荡里的雾气漫进窝棚,十五瓦灯泡在风中摇晃。游击队指导员老周把地图铺在草席上,手指沿着子牙河的支流移动:"鬼子在杨柳青增兵,这批盘尼西林今晚必须送到战地医院。"林清河盯着地图上铅笔画的虚线,那是他上个月探出的新路线。
突然响起的枪声惊飞了檐角的鸽子。报务员小赵扯下耳机:"电台车往王口镇来了!"老周撞翻搪瓷缸,褐色的药汁在草席上漫成血泊的形状。林清河抓起装山货的麻袋,怀表链子突然断裂,表盖弹开时他瞥见表盘玻璃的裂痕——那是三天前被伪军追捕时摔的。
炮声从西南方向传来,地面微微震颤。林清河把麻袋甩上驴车,八仙桌夹层里的药品碰撞出细微响动。妹妹清荷突然从柴垛后闪出,把热腾腾的贴饼子塞进他怀里:"走老河套,二道桥有暗哨。"
驴车经过炮楼时,日本兵用刺刀挑开盖着茅草的箩筐。林清荷突然哼起莲花落,抓起把枣子塞给士兵:"太君尝尝甜不甜?"她鬓角的茉莉花随着动作轻颤,盖过了磺胺药若有若无的苦味。怀表在哥哥衣襟里沉默地跳动,秒针划过表盘背面新刻的日军布防图。
1944年立春那日,林清河在城隍庙的断墙下蜷缩了六个小时。怀表齿轮卡着张微型胶卷,上面记录着日军增援路线。卖馄饨的老头敲着竹梆经过时,他正用指甲在香灰里画暗号。三声梆响代表安全,两声则是警报。
第二声梆响撕裂晨雾时,林清河看见妹妹倒在血泊里。林清荷的手还紧紧攥着包茉莉花种,那是她准备撒在新开辟的交通线上的。"跑!"少女最后的口型像朵凋零的花。少年撞翻馄饨摊冲进暗巷,滚烫的汤水泼在棉袄上,怀表盖弹开的瞬间,胶卷在蒸汽里卷曲成诡异的弧度。
1945年惊蛰的雷声里,林清河趴在白洋淀的芦苇丛中。怀表的玻璃表盘早已破碎,他用鱼线将时针固定在"Ⅷ"的位置。对岸火把连成的长龙正在逼近,他含住芦苇管沉入水中时,听见怀表齿轮浸水后发出的呜咽,像极了妹妹唱的冀中小调。
当渔民们欢呼着"小日本投降了"划船经过时,林清河正疯狂扒开每根芦苇寻找胶卷。混着淤泥的怀表突然震动起来,他这才发现浸水的机械装置重新开始走动。泛黄的胶卷静静躺在表壳内侧,在八月的月光下显影出双重密文——表层是日军投降部队番号,底层竟是用柠檬汁写的药品藏匿点。
林清河跪在芦苇荡里,将茉莉花种撒向泛起晨光的水面。怀表秒针划过四点零八分,这个永远凝固的时刻,正是三年前老周在窝棚里咽气的时辰。此刻成千上万的怀表正在中国大地走动,有的藏在货郎担里,有的埋在山神庙前,表盘背面刻着永不磨灭的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