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世的时候,老家仅有一幢房子,那是他和奶奶在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普通砖木瓦房。房子背靠着小山头,从大门左侧一直到屋后的山脚围起了一个小院,大奶奶在帮我们打理的时候种满了瓜果蔬菜。大门右侧紧挨着的,则是大爷爷家的院门口,它是常年敞开着的。爷爷这对亲兄弟就像两座老屋一样,肩靠着肩,心连着心,在岁月的风雨中相互依偎,不离不弃。
我从小在县城长大,老家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梦境。从我记事起,回老家的次数少之又少,留宿的日子更是屈指可数,而且大都与丧事有关。时隔二十五年,我方能平静地忆起这些事来。
十岁那年的风,吹进心里冰凉冰凉的,仿佛还带着呜咽声。荣润叔静静地躺在大爷爷家客厅的门板上,往日里那扛得起谷袋重物的宽厚肩膀,此刻却被一层薄薄的白布所覆盖,显得那样单薄与无力。他才三十二三岁啊,正当青春壮年,却已被命运无情地夺去了生命。屋里人影幢幢,哀嚎声如秋叶般纷纷扬扬,洒落了一地。我怯怯地挪着步子,忽然在房门口被一只冰冷的手给拉住。是翠云婶,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双红肿的眼。她轻抚着我的后背,那一下下的拍打,轻柔得叫人心碎。她对我喃喃道着,声音像游丝一样微弱:“你弟弟命苦啊,以后没有爸爸疼了!”那句话,好似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一个十岁孩子对“离别”所有模糊的想象。我那时还不全然懂,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无名的悲凉,顺着她的指尖,直渗到我的骨子里去,让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
出殡的那天午后,荣金叔总算从部队赶了回来。他满身风尘,像一头冲破了栅栏的牛,猛然扑倒在棺材上面,只看了一眼,喉咙里便发出痛苦的嘶吼声。他不信,他不肯,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扒着那冰冷的棺木,十指攥得发白,仿佛那样就能把他哥哥从沉睡里拖拽回来。大人们一个个的上前去拉他,劝他,最后都变成了和他一道的、无言的垂泪。那一刻,我看着荣金叔那宽阔的背脊在剧烈的颤抖,我才恍惚觉得,原来大人也是会崩溃的,他们也有着无法承受的伤痛。
时光的车轮缓缓前行,九年之后,老屋的悲声,却是为我的爷爷响起。
才过了七十岁大寿,爷爷便因咳嗽不止被查出了肺癌。那是一场与死神的艰难搏斗,他先后前往南昌两家大医院进行手术治疗。手术顺利切除了一边肺,可命运却并未因此而放过他,排痰不出产生了呼吸抑制,他不得不靠呼吸机维持着最后的气息。他躺在送他回来的救护车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强忍着万般巨痛,只为呼吸上一口老家的空气。那空气里,有他熟悉的泥土芬芳,有他儿时的欢声笑语,有他一生的牵挂与眷恋。当儿孙们都紧紧依偎在自己身旁,他才好似放下了千斤重担,任眼角的两串泪水划上了他人生的句点。那泪水,饱含着对家人的不舍,对生活的眷恋,还有对人生的无奈。爷爷从小便教育起我:为人处事要脚踏实地,千万不要走歪门邪道,长大了做个医生或者老师,不管什么时代,靠技术过活才能长久。这些年来眼见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现在回想,他对人世看得真是透彻,不卑躬屈膝才能挺直自己的脊梁,才能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坚守自己的本心。
祭奠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老家的客厅,头顶着暗黄的灯光,为他写作悼念文字。也是从那时候起,我才明白了为何爷爷从小鼓励我和弟弟写作文。原来,文字是有无穷力量的,它如同一座桥梁,连接着生者与逝者;又似一个容器,承载着人们的情感与记忆。即使哪天爷爷不在了,他的嘱托,他的期望,他的精神和言语,都能留在我的字句里,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我前行的道路,还能让好的家风代代相传。
而今,大爷爷的老房子早已推倒重建,摇身一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小洋房,那崭新的模样,仿佛在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与生活的美好。最让荣润叔放心不下的儿子终于茁壮成长并开枝散叶了,他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
我们家的老房子依旧如故地坐卧在那里,它历经了岁月的风雨洗礼,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每每从老家门口走过,我都能回想起儿时的往事和爷爷的谆谆告诫,那些回忆如同一幅幅画卷,在我的脑海中徐徐展开,让我再次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力量。或许,这就是老家的房子留存的意义吧,它是家族的根,是心灵的归宿,是我们今生永远无法割舍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