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医院已经有十个年头了,这十年来,综合楼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我眼见着一些人和事如流水般从这楼道里淌过,有令人欢欣愉悦的,也有令人不禁叹息的,似乎只有楼下两旁的桂花树,还是初心不改地傲立在这一隅天地,在该落叶的时候落叶,在该开放的时候开放。
记得我初来时,那几株桂树还瘦怯怯的,不及人腰高,在风里雨里显得如此单薄,一副教人怜惜的样子。如今,它们早已亭亭如盖,枝叶都探过了二楼的窗户口。 年年深秋,它们便候在这里。不早不晚,恰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携一阵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吹来的风是那样的软,像轻绸子似的拂在脸上感觉怪舒适的;香是甜沁沁的,带着蜜的醇厚与果的温润,不由分说,霎时便钻入我的肺腑里去了。我总在这时候站住,像遇着一位久别的故人,心底蓦地一软,脚步便再也挪不动了。
循着香气望过去,无以计数的叶子是沉沉的墨绿,蓊蓊郁郁地交叠着,将那满树的花儿藏得严严实实。你须得定睛细看,才能见那叶隙间,缀着些零零碎碎的、星星点点的橙黄,羞怯得如同未出阁的姑娘。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谦卑的、几乎看不见的小小花瓣,竟能酿出这般泼天的香来。那香气不管不顾地弥漫着,仿佛将整个魂魄都蒸腾了出来,献给这清寂的秋光。唐人宋之问有句诗写得好:“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我从前总不信,天上的香,如何能传到云外去?及至闻此香,才恍惚有些懂了。那是一种精神,一种品格,它自己便是它的世界,它的宇宙。它不求人知,而人不能不知。这清极奇极的香,原不是凡俗的,它自月宫中来,带着广寒的寂寥与高洁,是要涤荡这人世的污浊的。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与树,原来都在一场漫长的修行里。树修行它的沉静与奉献,人修行他的仁心与清白。记得有位前辈说过:“做医生和做人都要像桂树一样——根要扎得深,花要开得实,香气要正!”这些年来,每当面对诱惑、遇到压力,我总会想起这句话。就像桂花从不因为无人欣赏就不散发芬芳,我们也不能因为无人知晓就放弃内心的准则。不知那些锒铛入狱的人们,可曾细细思量,能自由地呼吸一口带着桂花香的空气,该是多么珍贵的幸福?
这时,风又吹过来了,带着更浓重的芬芳,将我团团围住。我深深地吸进一口,仿佛将整个清秋都贮进了胸膛。然后我转过身,走进那光明敞亮的办公楼——那里,有我当行的路,当守的土。而那几株桂树,仍静静地立在原处。
我知道,明年,后年,乃至许多个十年以后,只要秋深,它们依旧会如期而开,用那无声的芬芳,提醒着每一个匆匆路过的人:生命的美好,原在于这自由而深情的呼吸;而人格的清白,恰在于不问收获的耕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