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像一块尚未染透的灰布,松松垮垮地罩在了北山乡的田垄上空。在这个点,绝大多数的城里人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可七十三岁的福生公,却早已下到自家的菜地里忙活开了。只见他弯下腰背,双手十分利落地采摘着自己种下的黄瓜青菜,露水一直顺着菜叶往下落,竟湿透了他脚底下穿的一双解放鞋,泥土也在他的鞋帮上面糊了厚厚的一层,像是给鞋子裹了层“泥大衣”。
福生公直起腰身来,突然一声脆响从骨头里面生发了出来。他轻轻捶了捶腰,嘴里嘟囔着:“这身老骨头,还能熬!”那声音含在喉咙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自己给自己鼓劲。
他将菜担子稳稳地放上了肩,担子的两头各挂着一只竹筐。左边的筐里,一个个顶花带刺的黄瓜鲜嫩欲滴,仿佛在炫耀着自己的饱满;右边的筐里,则堆满了水灵灵的空心菜,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扁担在他的肩上吱呀吱呀地跳动,像是奏响了劳作的序曲,福生公的步子便跟着这个节奏,一步一步,稳稳地踩过田埂,又踏上了碎石路,朝着十里外的都昌县城进发。
这条路,福生公已经走了整整五十二年。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一样,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当年的他还是个黑发后生,如今已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回想自己娶亲的那天,他挑着两担最好的白菜上门作聘礼,脚步轻快得能飞起来,一条扁担承载起了他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丧妻的那天,天空下着凄凄惨惨的大雨,他挑着空担子回来,感觉天都塌了一大半,每一步路都走得无比的沉重。三个孩子,硬是靠着他的这根扁担一点一点挑大起来的。他挑着菜去换钱,又挑着米袋回家,扁担上挑着的,是整个家庭的重量,是他对家人的责任和担当。
村口的老樟树,好似一位沉默的见证者,数十年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福生公走到树下,把担子轻轻地放下,靠在树干上歇了歇脚。他从怀里掏出老伴生前亲手为他缝制的布包,那布包已经有些陈旧,针脚却依然细密。里面装着冷掉的饭团,稻米也是他自己种的,每一粒都饱含着他的心血,放进嘴里细细嚼着,能嚼出淡淡的甜香味。
“福生叔,今天的菜看上去好新鲜呐!”卖豆腐的阿桂嫂正好路过,热情地走上前跟他招呼。
福生公抬起头,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皱纹堆在眼角,就像干涸田地上的裂纹一样。“刚摘的露水菜,是挺新鲜的。”他轻声说道。
整个菜市场渐渐热闹起来了,好像一锅煮沸的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喇叭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热腾腾的生活交响乐。福生公却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菜摆放得整整齐齐,青菜归青菜,黄瓜归黄瓜,就跟长在田地里的时候一样规整有序。
这时,一位年轻女人走了下来,蹲在他的摊位前挑选黄瓜。她仔细地看了看,问道:“长辈,你这黄瓜‘啷个’卖呀?”
福生公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发现她的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手里还牵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他的思绪一下子飘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时候,他的媳妇也是这样一大早的带着孩子来买菜,为了省几分钱,要跑三个菜场,一家一家地比较价格。一想到这儿,福生公的心里不禁生出一阵感慨,随即说道:“一块五一斤。”
年轻女人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能便宜点吗?我天天来买。”
福生公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身边的孩子,心里一软,就说:“你拿去吧。”他挑了两根最直的放进秤盘,“算你一块钱。”
年轻女人感激地笑了笑,向他道了声谢,便匆匆地走了。福生公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了人群里,才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
到了中午时分,福生公的菜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把有些蔫的空心菜。他便开始收摊,数钱的时候,数得很慢也很仔细。皱巴巴的纸币,他要一张张抚平,硬币也要一个个摞好。今天一共卖了六十三块五毛钱,除去摊位费两块,净赚六十一块五。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些钱够买五斤肥肉,给孙子上一节兴趣班也差不多了。想到这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容。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的时候更长。扁担是轻了,可福生公的步子却显得格外的沉重。路过村口时,他看见儿子像是在那里等着他。儿子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说:“爹,我都说了多少次,叫你别去卖菜了。我一个月挣的钱够家用,您就别这么劳碌了!”
福生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扁担换了个肩,挑起来继续往前走。
到了晚饭时,儿子又忍不住唠叨起来:“爹,您在家歇着不好吗?种点菜自己家吃吃就行,别再去卖菜了!”
福生公一边扒着碗里的饭菜,一边扯下粘在花白胡茬上的几粒米饭,冷冷地说道:“闲不住。”
儿子有些着急地说:“街坊邻居会说我不孝顺的!”
福生公放下了碗,眼睛望着门外黑下来的天,缓缓地对他说道:“你爷爷临终前说,咱们北山人,地就是命。只要还能下地,人就还没老透!”儿子听完只好沉默不语,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转。
到了夜里,外面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地作响。福生公躺在床上,耳朵听着雨声,心里却想着地里的菜苗。他担心菜苗会被雨水淹坏,又庆幸自己今天摘菜摘得及时。他翻了个身,感觉腰部酸疼得厉害,整个身子就像生锈的锄头,转动起来十分的艰难。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抱怨。
天还没有亮,福生公就又爬起床。屋外的雨已经住了,东边的天上透出一抹蟹壳青,像是天空刚刚睁开惺忪的睡眼。他扛起锄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往田里走去。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小,却又格外的坚韧,仿佛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
泥土在他脚下发出熟悉的声响,那是大地的心跳。他一锄头下去,草腥味就冒了出来,这味道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依然还有用。
田埂上,陆续出现了其他人的身影。
李家的婆婆在认真地摘豆角,她的手指虽然有些颤抖,但动作依然熟练;陈家的老伯在细心地浇水,水珠洒在菜叶子上,像晶莹的珍珠。他们都是些七老八十的人了,全部佝偻着腰,像秋天熟透的稻穗,虽然饱经风霜,却依然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他们中没有人说着话,只有锄头入土的声音,间或有一两声咳嗽声在空旷的田野荡漾开去。但在这寂静的劳作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默默流动,像地下的暗流,看似无声,却从未断绝过。这力量,是人们对土地的热爱,是对生活的执着,是对未来的希望。
福生公直起腰身,擦了把汗。就一转眼的功夫,东边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橘红色,新的一天正迈着轻快的步伐从远方赶来。他握紧锄头,又深深地挖了下去,仿佛在挖掘出生活的宝藏,挖掘出生命的意义。
北山乡的这片土地,永远都不会老,长年在土地上生活的人,也都不会。他们就像一颗颗顽强的种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年年岁岁,生生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