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下班,我都要经过那一户人家的院子,这院子的外墙灰扑扑的,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院内墙面上还爬满了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藤蔓。整个院子里边最惹眼的要数那棵橘子树了,每到了这样的初冬时节,树上的橘子就会在稀疏的叶子之间显得尤为耀眼。有些成熟较早的橘子,沉甸甸地垂了下来,使得一部分的枝条不堪重负地弯出院墙来,其中较大的几个,黄澄澄、圆滚滚的,就长在行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像是特意为过路的人们准备着的。
起初我感到很是不解——这些诱人的橘子竟能在院外的枝头挂这么长的时间。早晨路过时,它们在;傍晚归来时,它们还是在。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有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有提着菜篮的老人,还有像我一样行色匆匆的职场中人。偶尔也有人像我一样,特意走近两步再抬头看看,甚至会不自觉地伸手比划一下高度,但终究没有人真的跳跃起来摘取。那一树红灯笼似的橘子,就这样在寒风细雨中轻轻摇摆,有些熟透了的,啪嗒一声落在了低矮的墙头上面,也没有见谁给拾了去。
这景象看久了之后,我在心中便生发了一种感想。那些橘子不是长在野地里的,它们是属于墙内那个或许从未谋面的人家的。就是这个“属于”,在每个人的心里自觉筑起了一道高深的外墙。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相互之间形成的某种默契吧,或者说这是一种不必言说、人人应该遵守的边界。院墙是外在的边界,而心是内在的边界。外在的边界很低,一伸手就能越过;但心里的那道边界,一开始时高得很,只是在天长日久之后渐渐矮了下去。
于是我便又想到了“贪”这个字。一个人的贪念初起的时候,大概总是先试图说服自己:“这有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一个橘子罢了!”一个橘子确实没什么要紧的,可要紧的是,摘了第一个,就会想要摘第二个;摘了别人墙头的,就会想摘农家果园里的;摘了没人看见的,久而久之也就敢在有人看见时仍伸手去摘。贪的可怕,从来不在于第一次拿走了多少,而在于心里的那道墙,是在一次比一次轻易的翻越中,一寸一寸矮下去的。等到心墙彻底坍塌了,世界也就变成了一个没有藩篱的果园,满眼都是“可以摘”的东西,反而再也尝不出当初的橘子的甜味了。
此时的我站在院墙之外,默默地看着夕阳把橘子树的影子投射在了这条灰白的巷道里,拉得老长的样子。这满树的橘子,最终会有很大一部分掉落在泥土里,化作来年的春泥。但它们以这样的方式被“浪费”掉,却远远好过被人偷偷地摘去。它们一个个的虽在枝头上烂掉,却能坚守住一道无形的墙;它们若是在不该得的人手里被吃掉,腐蚀的就是我们更为重要的东西了!
记得明朝的曹鼐在做“泰和典史”期间,曾捕获过一位美貌的女犯人,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写下“曹鼐不可”四个字,烧了又写,写了又烧,反复数十次,方能终夜不乱。后人多赞其坐怀不乱,我却常想,在那一夜他真正守住的,恐怕不只是自己的名声,更是心底的那条一旦越过就再也找不回的底线。一个橘子与一个女子对人的考验,虽然在形式方面有所不同,但是在本质方面又有何异呢?
天色渐渐黯淡了下来,临走之前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最大的橘子,它依然安静地悬挂在我的头顶,就像一个金色的句号,很好地结束了这一整天的光景,让我满载着精神上的收获离去。明天路过的时候,它或许还在,也或许已经落掉了,但我知道,这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个路过的人,都能从这一树无人采摘的橘子里,照见自己心底的那堵墙是否依旧完好无损。
而这,正是一堵矮墙和一树橘子,所能给予过路人最深的馈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