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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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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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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刘老三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发家史竟始于一场狼狈的逃离!

那年黄河决了口山东发大涝,他背上自己的盲眼老娘,十分艰难地踩着齐腰深的黄汤逃难。他的怀里只剩有三个硬得像石块的窝窝头,和半包从染坊换来的靛蓝粉末——那是他被辞退之时,用老板欠他的三个月的工钱折换的。

“没出息的东西,你也就配拿点染料!”临出门的时候老板在背后啐了他一口。

刘老三攥着那包靛蓝,在难民堆里刚扎下时,心里头还烧着那口唾沫的热乎劲儿。

难民棚被搭在了徐州城外,他一住就是三个月。开春的时候,不想瘟疫来了,整个难民营的死人比活人还多,连裹尸的白布都不够用。将官府发放下来的粗麻布,灰扑扑地盖了上去,难民营看起来就像一片移动的坟场,刘老三的盲眼老娘咳了三天竟也去了。

老太太在临终前紧紧攥着他的手道:“儿啊……为娘的可不能再拖累你了……你用那包染料……染点啥……换口饭吃……”

刘老三痛哭了一夜,天亮时一双眼睛肿得跟两颗桃子似的。他翻出那包靛蓝,看着难民们身上灰败的破衣烂衫,心中忽然冒出了个念头。

他找到管事的衙役询问道:“大人,能给我点烧碱不?我想……给死去的乡亲们,染块像样的裹尸布。”

衙役正为裹尸布发愁,便随手一指仓库角落:“那儿有,你自己搬,染坏了不打紧,别糟蹋东西就成。”

刘老三找来破缸当染缸,用捡来的木棍当搅棒,把官府发的粗麻布浸进去。三天后,第一批靛蓝色的裹尸布晾出来时,整个难民营都惊到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蓝啊——不像天空那么轻浮,不像深海那么阴沉,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泥土气的蓝,像把苦难都吸了进去,又沉淀出了某种庄重。

“这颜色……看着竟不觉得晦气。”一个老秀才喃喃道。

刘老三没有要钱,只求换粮,一匹蓝布换了三斤糙米,够他吃上五天。渐渐的,活人也来找他染衣裳——“刘师傅,能给俺染件褂子不?灰扑扑的日子过够了,想添点颜色!”

染完衣裳的难民穿着“新衣”去城里找活计,竟比旁人容易些。城里人说:“穿这颜色的人,看着踏实。”

开春后,难民们陆续返乡,刘老三却没打算走,他在徐州城外搭了个草棚,挂起了一块木牌上头写着:刘记染坊。

他的生意便从一件衣裳、一匹布开始,而刘老三自有他的规矩:一不接急活,二不还价,三不保证每批颜色完全一样。

“染料是天地给的,每批的性子都不同,”他总是这么对人说,“就像人,哪能个个一模一样?”主顾们反倒更信任他,渐渐地,“刘记蓝”总算在徐州混出了点名气——他染出的布虽不是最鲜亮的,但是最耐看的;洗多少次都不褪色,反而越洗越润,像养出来似的。

第三年的秋天,这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

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半旧的绸衫,手里捧着一匹素锦。

“能染成深青色吗?要那种……像雨前青瓷的颜色。”

刘老三摸了摸她手中的料子,心头一跳——这可是上好的江南素锦,一匹值十两银子!

“夫人,这般好料子,万一给染坏了……”

“染坏了不怨你,”妇人轻声说,“这是我夫君留下的,他生前最爱青瓷,我想把这料子染了,给他做件陪葬的衣裳。”

青瓷色最难染,重一分则滞,轻一分则浮。为了染好这匹上好布料刘老三几乎是三天没合眼,他试了七种靛蓝配比,最后加了少许的槐米和明矾,才调出了那种温润的、带着玉质的青来。

交货的那天,妇人展开染好的锦缎,眼泪“啪嗒”地掉落在了料子上。

“像……真像他收藏的那只雨过天青胆瓶。”她特意多给了刘老三五两银子,“刘师傅,您的这双手,染的不是布,是一份心意!”

这多出的五两银子,刘老三可没舍得花,他用来买了更多的染料,还请了两个学徒——一个是哑巴少年阿默,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小丫头染儿。

阿默的手儿巧,染儿的眼儿尖,刘老三十分耐心教育他俩道:“染布如做人,急不得。浸透、氧化、固色,每一步都要等时候到了才行!”

不知不觉间五年过去了,徐州知府要给老母亲做七十大寿,想找一种“官青”色的料子做寿帐。官青是朝廷官服的颜色,民间不得擅用,但老太太诰命在身,破例可用。

知府找了七家染坊,染出来的不是太艳了像戏服,就是太暗了像丧服。他的师爷打听到了刘记刘老三,也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了一趟。

“能染官青吗?”

刘老三正好在染一批粗布,头也没抬地回他说:“能……但是要等……”

“要等多久?”

“这可说不准……少则十天,多则一月。”

师爷简直急了:“老太太的寿辰就在半月后!”

“那就请另寻高明吧。”刘老三继续搅他的染缸。

师爷气得拂袖而去,可在第二天又来了——因为实在找不到别人。师爷说了一番奉承话,刘老三这才接下了活儿,他要了上好的湖绸,却并不急着染。先是把绸子在井水里浸了三天,每天都换水;然后又用栀子水和豆浆浆过一遍;最后才调染料——以靛蓝为主,再加了微量的苏木和核桃青。

染缸不是架在火上,而是埋在向阳的土坑里,借着地温慢慢地浸染。每天辰时搅拌一次,酉时再搅一次,其余时间任其自然氧化。

等到了第十五天的清晨,刘老三从染缸里抽出绸子时,等候已久的师爷看到后竟屏住了呼吸看傻了眼:那是一种端庄而不呆板、沉静而不沉闷的青。在阳光下泛着隐隐的光泽,像深潭的水,又像陈年的古玉。

“这可真有你的,总算成了!”师爷兴奋道。

没成想,在寿宴上,那顶官青寿帐居然成了最体面的摆设。知府大喜,问它是谁染的,得知是个没读过书的染匠,不禁感慨道:“可见匠心有高低,不在于出身!”

从此,刘记染坊成了官府指定的染坊,生意滚雪球般地大了起来,草棚渐渐变成了瓦房,瓦房又渐渐变成了三进院子,刘老三终究成了刘掌柜。

发家后的刘老三,还是天天泡在了他的染坊里,他的一双粗手被染料浸得发蓝,洗都洗不掉。

阿默和染儿现在也都长大了,阿默成了染坊的大师傅,染儿则管着账目和客户。坊里又收了十几名学徒,刘老三给众人立下了一个规矩:学徒头一年不碰染料,只学辨色、选料和烧火。

“心浮的人,是染不出好颜色的!”他向大家解释道。

第十年,刘记染坊已经在徐州城开了三家分号。刘老三买了宅子,娶了媳妇——正是当年那位请他染素锦的妇人,她本名姓周,丈夫去世后一直守着寡。两人是旧识,重逢时相视一笑,像早就约好了似的。

周氏识文断字,帮着刘老三打理染坊生意,她看出了刘老三的短板:他的染色是绝活,但在经营上太过实诚了!

“当家的,咱家的‘刘记蓝’现在有人在仿了,”一天晚饭后,周氏说,“城南开了家‘王记’,颜色调得竟和咱们有九分相像,价钱却低了三成!”

刘老三夹菜的筷子停了停然后心平气和地说:“让人家做吧,染布这行当,本来就不是一家独大的事。”

“可他们用的是劣质染料,洗了三次就褪色,要是客人分不清,坏了咱家的名声可怎么办?”

刘老三沉默良久,第二天他让伙计在每家铺子门口支了个木盆盛满清水,且在旁边立了块牌子:真色不怕水,一试便知。

客人买了布,可以当场浸水。刘记的布,水清如初;别人家的,不多时水就泛蓝。

这法子虽笨,却有效。王记苦撑了半年,最终关了门,但麻烦依然接踵而至:有同行举报刘记“私调官青”,官府派人来查;有地痞来收“平安钱”;甚至有人想买通阿默偷染方。

刘老三第一次发了怒,他把染坊的所有人都叫到了院里,当着大家的面,把祖传的染方一页页全都烧了。

“从今天起,染方不在纸上,在每个人的手上!”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脸,“咱们刘家的根本,不是秘方,是良心。良心染进布里,既偷不走,也仿不了!”

刘记染坊最鼎盛的时期,还接了桩皇差——为宫中染一批祭祀用的玄纁。

玄是黑中透红,纁是黄中带赤,都是极难染的正色。官府下了道死命令:三个月为期,若是染不成,全家均问罪!

刘老三关掉了所有的铺子,带着阿默和几位老师傅,一头扎进了染坊。他们试了上百次,不是偏红就是偏褐。眼看期限将至,刘老三的嘴角起了一圈燎泡。

一天夜里,周氏给他端来了一碗莲子羹轻声说:“你还记得我先夫的那只雨过天青胆瓶吗?其实那不是纯青,对着光看,有极淡的紫红丝。他说,最好的颜色,从来不是纯色。”

听了她的这一句话刘老三猛然惊醒。

第二天,他改变了配方——染玄色时,先染七遍靛蓝,再薄薄地罩一遍苏木红;染纁色时,先用黄檗打底,再用茜草轻染。这样染出来的颜色,远看是正色,近看却有层次,在光下流转。

交货的那天,宫中派来的老太监摸了摸料子,又对着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道:“嗯,有筋骨,有血肉,不是死色!”

刘记染坊因此得了御赐匾额:五色春秋。

匾额挂上的那天晚上,刘老三一个人坐在染缸边,看着缸里残余的染料发呆,周氏找了过来,也挨着他坐下。

“想啥呢?”

“想我娘。”刘老三说,“要是她知道,当年那包靛蓝,能染出今天这番光景……”

“她老人家正在天上看着呢。”周氏握着他染蓝的手接着说,“咱刘家能有今天,不光是因为那包靛蓝。”

“那是因为啥?”

“因为那年发大水,你背着盲眼老娘逃难,自己三天没吃一口粮,也没把老娘丢下。”周氏轻声说,“染布如做人,底色要是坏了,染什么都遮不住。”

刘老三的眼圈红了。

又过了十年,刘记染坊成了“刘氏绸庄”,生意遍及江南。刘老三终究还是老了,他把生意交给了阿默和染儿——两人成了亲,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他自己则常坐在老染坊的院子里,看着一群年轻人染布。有学徒问道:“老太爷,咱家最绝的颜色是什么?”

刘老三眯着眼笑着说:“最绝的颜色啊,还没染出来呢……”

他确实在染一种新颜色——用暮年的时光,把一生的故事都染进去:逃难时的黄、丧母时的白、起家时的蓝、成家时的红、得匾时的金……这些颜色层层叠叠,染成了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和那一双永远洗不掉蓝色的手。

临终前,他让周氏拿来那包所剩无几的初代靛蓝,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埋我的时候……撒一点在坟头……”他气息微弱地嘱咐道,“来年要是长出蓝花……就是我回来看你们了……”

刘老三下葬的那天,正好是清明,天上细雨纷纷,周氏打开了纸包,把最后的一点靛蓝粉末全撒在了新土上。

第二年春天,刘老三的坟头真的开出了一小片不知名的蓝色野花,在风雨中轻轻摇晃,像是在染一匹永远染不完的布。

而刘氏绸庄里,阿默正教孙子认颜色:“这是祖爷爷染出的第一种蓝,咱们叫它‘初心蓝’。染这颜色,要慢,要等,要心静……”

孩子稚嫩的手摸着布料,眼睛显得亮晶晶的。

染缸里的染料在慢慢地氧化,从绿变成蓝,像是时光在沉淀。院子外边的徐州城车马喧嚣,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染出了自己的春秋。

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那包靛蓝的故事还在继续——它染过尸布,染过嫁衣,染过官服,染过皇绸,最后染进了一个家族的骨血里,成为了他们无论富贵贫贱,都永不褪色的底色。

而这底色,名叫“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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