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夏天如果有颜色,一定是凤仙花染的。
那个时候,阳光总是格外慷慨,把整个村庄都晒得暖烘烘的。凤仙花就在这样的日头下,开得没心没肺。它们好像从不在意生长的地方,田地里、墙根下、院落边,甚至石头缝里,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我们通常都叫它“甲桃子”或“指甲桃”,凤仙花是上学后才知道的名字。
乡下的凤仙花颜色丰富,有粉红、大红、紫色、白色、洒金等,我还见过同一株上开出几种不同颜色的花。锯齿状的叶片间,开着小灯笼似的花朵,花瓣只有指甲盖大小,层层叠叠的,十分可爱。
我和大娟、二丫、毛丽等一群丫头最盼着花开。知了刚开始扯着嗓子喊“热啊热啊”,我们就天天往大娟家后院跑,眼巴巴盼着那株长得最高的凤仙开花。那株凤仙花是大红色的,开的花又喜庆又鲜亮。
捣花泥用的石臼(也叫对窝子)也是大娟家的。她家的石臼一年四季很少有闲的时候,舂麦粒、捣辣椒、砸蒜泥、碾花椒……内壁磨得发亮。因为光滑,捣出来的花泥也特别细腻。我们把摘来的花瓣倒进去,撒上一小撮白矾,这样染出的指甲颜色才能更鲜艳持久。白矾是毛丽从货郎担上买的,一层层包得严严实实,藏在柜子最里头,跟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捣凤仙花可是个力气活,要顺着一个方向,还不能急。二丫力气最大,手腕灵活,捣得最好。她捣出来的花泥又细又匀,不带一点渣子。大娟和毛丽一起负责摘包指甲的麻叶,我年纪最小,总是被分配干相对轻松的事情,比如偷拿母亲针线筐里的棉线。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包指甲一般是在晚上进行的,这是个精细活,需要两个人紧密配合。一个人小心翼翼扶着麻叶,另一个往指甲上抹花泥。花泥的量得把握好,不能抹太多,多了会溢出来,染得手指上都是;也不能太少,少了会染不匀。包好的手指头要拿缝衣服的棉线一圈一圈缠紧,活像十个胖鼓鼓的小粽子。相互包好后,我们就满怀期待地各自回家。
那一夜,真是又漫长又难熬。十个手指头直挺挺地张着,不敢乱动,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这精心包裹的“美丽”。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因为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漂亮的红指甲了!
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在大娟家集合拆麻叶。剥开时都屏着呼吸,等看到指甲上那均匀鲜艳的橘红色,便忍不住欢叫出声。也有粗心的,比如二丫,她睡觉就沉,经常压到手指,有时麻叶还会“不翼而飞”。第二天拆开一看,指甲染得深浅不一,有时还会染红半截手指,活像花猫的爪子,要被我们笑话好几天。
刚染过指甲的手不能下地干活,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我们几个便理直气壮地偷懒,坐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或者去河边摸小鱼。等指甲长出白色的月牙儿,上面的红色渐渐淡了,夏天也就慢慢走到了尽头。
后来,货郎担的身影从村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间热闹的商店、超市。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指甲油,珠光的、哑光的、还有带亮片的,颜色比凤仙花的色彩还要多。可我总觉得,那些化学颜料染出来的颜色,怎么也比不上当年麻叶包里透出来的红。那红里藏着石臼的凉意,掺着晨露的清香,还有我们拆麻叶时,胸口怦怦跳动的期待。
去年夏天,我重回故乡。大娟的孙女已经4岁了,是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一点儿也不怕生,直往我怀里钻,招人得很。我和大娟聊起往事,一时兴起,想给小丫头也染一次指甲。大娟带我摘了麻叶,采了凤仙花,没有白矾就加了些食盐,那个在她家被当作老古董摆放多年的石臼,也终于又派上用场。我们两个加起来近一百岁的人忙活了半天,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光。
第二天,小丫头拆开麻叶时,那声惊喜的“呀”,和我记忆中的欢呼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我和大娟相视而笑。原来,童年的夏天从未远去,它就藏在这一朵朵凤仙花里,等我们重新染红指甲,悄悄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