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小河里的水,不声不响地流着。淌过父亲住的一楼小院,也淌过斜对面那家总冒着白汽的澡堂。
澡堂的两扇铁皮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像张总填不饱的嘴,吞进匆匆的人影,吐出裹着热气的、红扑扑的脸庞。澡堂往南几步,一个绿皮垃圾桶孤零零立在墙角,灰扑扑的,像个没人疼的野孩子。
桶边总不知不觉堆起一座“小山”。东倒西歪的矿泉水瓶,踩得扁扁的牛奶盒,沾着饼干屑的塑料袋让风卷得打旋,湿漉漉的卫生纸皱成一团,紧紧贴在地上。墙上大红漆写的“垃圾入桶”四个字明晃晃的,可人们的手像有自己的主意,远远一扬,东西还是落在老地方。日头爬高了,苍蝇蚊虫便嗡嗡嗡地围上来,给这片狼藉配着单调又烦人的调子。
负责清扫的阿姨,天蒙蒙亮就来了。橘黄色的工作服洗得发白,大扫帚擦过地面的声音,是小院每天头一声响动。可她前脚刚扫净,后脚那堆东西又悄悄冒了头。她常站在那儿望着“小山”叹气,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无奈。
母亲身子弱,父亲天天推她到院门口晒太阳。轮椅碾过石板路,“咕噜——咕噜”响,混着母亲轻轻的咳嗽,成了院子里另一桩常景。可自从那“小山”堆起来,连这点安稳也难得了。风一吹,混杂难辨的味儿就飘过来,有时塑料袋“啪”地一下,冷不丁黏在轮子上。父亲皱着眉,一手挥开扰人的蚊虫,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再忍忍就好了。”
那天下班回家,我看见父亲蹲在一楼小院,手里捏着一包黑褐色的东西,小小的,像黑芝麻。父亲说,是问刘老师要的太阳花籽,这花皮实好养,见土就活。父亲原先花白的头发已经完全变白了,刻在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可他望向我的眼睛却亮闪闪的,孩子一样明亮。
第二天一早,刚吃完早饭安顿好母亲,父亲就蹬上那辆叮当响的破三轮出了门,像要去办件顶要紧的事。
他去了镇子北边的龙河坝。那里的土吸饱了河水,浸着野草的清气。父亲一锹一锹,把黑油油的湿土装进麻袋,再弓着腰,费力地将沉甸甸的袋子搬上车,拉回了家。
原来,父亲是想在那墙角“开荒”啊!那墙角有一溜儿土地,宽不到1米,长约3米,土很薄,上面长满了杂草。父亲观察了一段才动手。他先仔细地拔掉杂草,又用手掌把大土疙瘩搓碎,动作轻得像在给母亲篦那头稀软的白发。然后翻土,板结的硬土块,在他一锹一锹翻动下慢慢松软,有了活气。他又把从河坝拉来的土均匀地铺在土地上,小心翼翼把花籽撒在土壤表面,再轻轻覆盖一层薄土。父亲从小院扯来一根长水管,哼着小曲浇着水,仿佛他撒下的不是种子,而是一个个沉睡的念想。
等待的日子,父亲格外上心。推母亲出门晒太阳的时候,他会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浮土,查看泥土里的动静,嘴里还碎碎念着。约莫一个星期,几点怯生生的嫩绿顶开了土皮,探头探脑张望着这生疏的世界,像刚睡醒的婴孩睁开了眼。
墙角太阳足,小苗一天一个样,茎秆挺直了,嫩叶舒展开了,米粒大小的花苞也悄悄鼓起来了。慢慢地,花苞胀成圆溜溜的小球,像裹满了秘密,沉甸甸坠着。
大概一个月,太阳花开花了。最初开的几朵星星点点的,带着点怯,张开了瓣儿。接着,一朵,两朵,三朵……都像得了号令,大大小小的花苞都跟着张开了笑脸。有的是鹅黄,嫩得像刚剥壳的鸡蛋;有的是绯红,艳得像姑娘害羞的脸颊;还有的镶着白边,粉芯黄蕊,像是谁用彩笔细细描过。我最喜欢橙红的,像被阳光点燃的小火苗,在风里轻轻颤动。那个灰扑扑的墙角,竟成了打翻的调色盘,红的、黄的、粉的、白的挤在一块儿,热热闹闹地铺成一片!蝴蝶扇着翅膀来了,抖落的金粉在日头里一闪一闪;蜜蜂也赶着趟儿飞来了,“嗡嗡”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忙碌的欢喜。
一位年轻妈妈牵着扎羊角辫的小闺女从澡堂出来。小闺女眼一亮,忽然撒开妈妈的手,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扑向花丛。“妈妈!快看呀!这里长出好多小太阳哩!”年轻妈妈跟过来,看看墙角的太阳花,又看看正给花浇水的父亲,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说也奇怪,打那以后,拎着垃圾袋走过的人,脚步不知不觉轻了,也慢了。走到桶边,多是轻轻把袋子放进去,像怕惊扰了墙角这片静静绽放的小太阳。
太阳花果然像父亲说得那样皮实,倚着墙角也长得风风火火,开得热热闹闹,父亲又拉了一圈小彩旗作围栏。清洁阿姨的扫帚声听着轻快了不少,有时还能听见她哼两句戏。父亲照旧天天伺候他的花,浇水,偶尔施点薄肥,摘掉开败的花头。轮椅上的母亲,脸上的笑也多了,像太阳花一样舒展。
日子依旧像小河里的水流淌。那片墙角的“小太阳”开得愈发蓬勃,红的热烈,黄的明亮,粉的温柔,仿佛要把整个秋天的颜色都收拢在花瓣里。
后来文明城镇建设,为了小区环境更加规整,那片盛放的太阳花被清理了。墙角覆上了平整的水泥,光洁,也冷清。
清理那天,父亲默默提壶,浇了最后一次水。各色花瓣沾着水珠,在晨光里格外明艳。他没说话,只看着工人们三下五除二将花儿连根掘起——连同那片他亲手翻松、浸润过汗水与期盼的泥土。新抹的水泥地很快干透,灰白一片,再不见一丝杂色,扫帚划过,干脆利落。
轮椅碾过新铺的水泥地,稳稳当当。风再大,也没有塑料袋会黏住轮子了。父亲推着母亲晒太阳,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母亲眯着眼,望着那片光洁的灰白,轻声说:“那花儿,红的黄的,真好看!”父亲“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墙角,仿佛那里还摇曳着一片斑斓的暖色。
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路过时,仍会拽拽妈妈的手,小手指着新抹的水泥地:“妈妈,这里以前有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太阳!”清洁阿姨扫到那儿,偶尔还会顿一下扫帚。父亲小院的窗台上,一个旧纸包里,还躺着一把黑褐色的太阳花籽。
水泥覆盖了泥土,却覆盖不了记忆里摇曳的“小太阳”。正如有些悄然生长的柔软,一旦被看见、被记住,便拥有了穿透坚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