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移动书房”。每天早晨六点五十左右,它便“开门迎客”,伴着“嗡嗡”的引擎声,沿着种满法桐与香樟的街道,晃晃悠悠地启程。
我的“移动书房”,其实是一辆白色的城市公交车。
车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我和外面的世界就暂时隔开了。我喜欢靠窗坐,一个人的座位,刚好装下我和一身晨光。公交车贴着地面行驶,也贴着日子前行,最适合“阅读”这座小城。打开车窗,风就灌进来,带着小城独有的烟火气息。
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和鲜活的人间,不正是一本摊开的无字之书吗?
小城的路老了,被岁月磨得温润。路边的树整整齐齐地站着。春天,香樟换上限定版的翠绿“皮肤”;夏天,法桐叶密密匝匝,投下好大一片清凉;秋天最是好看,栾树挂满红褐色的小灯笼,银杏叶化身翩翩飞舞的黄蝴蝶。雨天的小城又是另一番景致,雨点斜打在车窗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行人撑着各色雨伞,像一朵朵游移的花。若是冬日遇雪,整座城市便会安静下来,疏朗的枝丫托着积雪,房顶、车顶都盖上了白毯,公交车慢吞吞地开着,像是在云里行走。
公交车要停靠十二站,我的眼睛忙得很。看那些裹着挡风被骑电动车送孩子上学的父母;看一下一下划着圆弧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看提着鸟笼悠闲踱步晨练的老人。看早点摊上鲜香浓郁的饣它(sa)汤和刚出锅的金黄煎包;看马路两旁的广告灯牌又换了新画;看几只麻雀在电线上停顿又飞远……
一个个各有特色的小区从车窗前掠过。有的院墙爬满了爬山虎;有的阳台晾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有的窗台上种着说不出名的花草。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我不熟悉,却又能微微感知到的、热气腾腾的家。
途中经过三所学校时,车总要慢下来。穿校服的孩子们像一只只早起的雀儿呼啦啦地经过,看着他们,你会觉得,整个早晨都跟着年轻、明亮了起来。
灵感这东西最是刁钻。正襟危坐在书桌前,它偏不来;而在这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的车厢里,它却如雨后草芽,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这个时候,我便赶紧捉住它,把它存放在手机“备忘录”里。那感觉像农民在抢收麦子,眼睛是把锋利的镰刀,把这些金灿灿的灵感,一茬一茬地收割下来,心里满是踏实与愉悦。
公交车上的人也神态各异,有闭目养神的上班族,有背着书包睡眼惺忪的孩子,有拿手机偷偷自拍的小女生……邻座的大娘与我四目相对,她大概觉得一直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的我有些奇怪。她哪里知道,我正在经营自己的“移动书房”呢!对我而言,公交车的引擎声与报站声不是打扰,而是最让我安心的背景音乐。这每日清晨三十分钟的通勤时光,是“偷”来的——是我从平常日子里,悄悄掰下来的一小块糖。在这里,我谁也不是,只是个安静的看客,一个幸福的记录者。
想起李娟写阿勒泰的转场,那么大的阵仗,整个家都在驼背上。我这样每天坐公交上班,何尝不也是一种转场?不过规模小些,是从家的港湾,转向工作的原野。这条熟悉的城市老路,路旁四季更迭的树木,车窗外交织的人间烟火,便是我最珍贵的行囊。
“濉河小区到了,开门请当心,下车请走好。”广播声适时响起,提醒我“书房”之旅即将到站。我妥帖地收起手机和刚刚收割的“麦穗”,车门打开,一股熟悉的香气混在晨风里扑来——是那家早点铺的招牌牛肉包,这味道已成我每日到站的标记。我起身下车,脚步稳稳地。
我知道,明天一早,我这间“移动书房”还会准时在老地方等着。载着我,和这小城新一天的晨光和故事,慢悠悠地,从日子里穿行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