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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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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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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与回归

黎采

记忆里关于出走这件事,最早大概发生在我十一岁时。

出走的缘由是父亲和祖父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了。

一开始,我躲在房间里,试图以写作业来强迫自己度过这种糟糕透顶的时候。可是手和心根本不听使唤。

父亲和祖父越吵越厉害。母亲和祖母进行了劝阻,但一点用也没有。父亲和祖父各自用他们那张在学校里教书育人的嘴,在左邻右舍心目中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向对方扔出一连串无比难听而狠厉的话。他们看起来不像父子,更像是仇人。他们变成了两个我不认识的人。

急促而尖利的争吵声充斥着整个房屋。房屋仿佛就要被那样的争吵声挤爆,碎裂开来。

前所未有的窒息感逼近我,包裹我。我简直要压抑得要疯掉了。我再也写不下一个字。我冲出房间,奔向屋后的山林。

我只有一个念头:摆脱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声。可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声实在太大了,一直在后面如疾风一般紧紧地追着我。

我一刻不停地往山林深处奔去。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声在我身后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了。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在一个拐弯处,我停了下来。我终于听不见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声了。

我叹了口气。四周草木葳蕤,像给我一种浩大又温情的拥抱。我有种错觉——莫非那些草木是我失散已久的亲人——不然,我怎么会感到说不清的无法抗拒的亲切。

我茫然地望向草木。草木全都端然如神。

且藏身于山林深处,与草木待一截子时间吧。

我一直相信,山林的确有清净人心的神力。不一会儿,我的烦闷与焦躁减弱了不少,呼吸也变得顺畅了。我知道,是山林无边无际的宁静与深邃贯穿了整个我。

我索性像身边的草木一样,把自己随性又惬意地打开,任阳光在我身上轻绘一抹抹斑驳迷离的光影,任清风从我身上吹过来又吹过去,任鸟语虫鸣在我耳朵里出没,任树叶时不时地飘落在我头发上、肩膀上。

有点奇怪。我的心,竟还慢慢地产生了莫名的归属感。好像我本来就属于山林。我突如其来的闯入,莫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次回归。我不需要答案。反正这世间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一根弯弯的开着一簇簇洁白小花的刺勾住了我的衣服。呵,这是一根刺在跟我打招呼吗?可真调皮。一生一世生长在山林深处,不来不去,这根刺是不是也渴望去到山林外的地方,渴望认识像我这样看似来去自如的人,渴望讲出它深藏于心的种种情愫,讲出它在山林里的种种见闻,也讲出山林里的一些久远的透着时光芬芳的秘密。

我轻轻地把刺从我衣服上取下来。刺摇动了几下,似乎依依不舍,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而疏离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能动摇它活在山林深处的决心,更没有什么能让它卸下防备,向我这样的贸然闯入者敞开心扉。

我感到我与一根刺不可缩短的距离。哪怕我刚刚伸出手触碰到它,它的质感、温度以及微颤的节奏还留存在我的手指上。

告别那根刺,我沿着铺满落叶的林间路,继续往前走。

我脑子里甚至生出奇想:我的前方,会不会突然出现一道闪闪发光的门,悠然地打开,召唤我进去。我强压着心里汹涌的欣喜,款款地走进去。呵,门内就是我看过的某本书里所描绘的童话世界。童话世界多好哇,有我未曾见过的美以及种种奇异的所在。最重要的是,童话世界里没有争吵,没有烦恼。

正恍惚间,一只松鼠自我前方一棵松树上闪电一般跃下。我的目光与松鼠的目光无意中完成了短暂的对视。呵,多么澄澈而灵动的目光,可在看到我这个山林里的不速之客的一瞬间,竟生出一抹惊慌。我其实也有点慌乱,我压根就没想到会有松鼠忽然出现在我眼前。松鼠愣了几秒,旋即调头跃入我右前的草木间,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丛丛树枝与草在原地颤动。还有我的思绪也在跟着颤动。

我分明感到,我心里有什么被那只松鼠带走了,随着松鼠一起不知去向,于是我的心就空出了一块。

我怔怔地看着松鼠离去的方向,心间还是回荡着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声。不论往山林里走得多远,都无法真正地摆脱他们的争吵声。

我回头向山下的家望去。家就在那里呀,在一片长满庄稼的农田中央。

我忧伤地看着家。小小的一个家呀,似乎退远了。远到我感到难以触到家的气息。远到我心里竟生出一抹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

不仅如此,整个村庄似乎都退远了,遁入谜一般的阒静与沉寂。那一座座农房、一片片庄稼、一条条小路,还有那一个个在田间劳作的人,仿佛全都失去了色彩,失去了重量,失去了生机。只有时间无声又无情地流过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一切。一切都像飘浮在一场没有边界也没有破绽的梦里,无法挣脱,无从破解。

也不是像。那就是一场梦。真实到虚幻的梦。我是不是暂时地掉落在梦外了呢,也许是吧。我真想回去叫醒那些梦里的人,停下手里正在进行的事,不必那么执着。也只是想想。没有人会理会我。我连父亲和祖父的争吵都无力阻止。

或许,那个我自以为很熟悉的村庄,其实从来就是一个我并不了解的世界。那里所有的追寻与坚守,所有的得失成败,所有的浮沉与挣扎,所有的悲欢离合,我全都不了解。包括父亲和祖父的争吵。包括父亲这个人和祖父这个人。包括对父亲和祖父的争吵一直无可奈何的母亲和祖母。

是什么让一村庄人恍若无怨无悔地守着几块田地,把日子接连不断地过下去。是什么让一茬一茬的人把一生的时光消磨在村庄里,最后化为尘土。又是什么让像父亲和祖父那样的人呈现不可思议的多种面孔:平和。谦逊。风趣。率性。宽厚。愤怒。暴躁。扭曲。变形。一个人究竟隐藏着多少种面孔,恐怕连自己都无法弄清。究竟哪一种面孔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面孔。一个人所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是否更像一张面具。

还有,一个村庄究竟掩埋了多少失控的情绪,多少未了的故事,多少仓促的结局。而我,这个暂时从村庄里出走的人,是不是也有很多张我还未曾发现的面孔,是不是也终将成为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我一时想不出任何答案。

有一点是清晰明了的,我内心里抗拒像村庄里大多数农人一样,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田地。我要从村庄里出走——我望向村庄远处的天边——我要抵达的远方是否就在那里——有一个我,已然生出翅膀飞向我心里向往的那个朦胧而美好的远方。

一声清脆的鸟鸣把我从幻想中拉了回来。

我还是要回到村庄里去。回到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里去。但我不想太快回去。

暮色即将彻底淹没大地的时候,我才缓缓地走进了家门。父亲低着头在院子里擦拭锄头,一言不发。祖父在房间里看报纸,报纸遮住了祖父的整张脸。母亲在炒菜,祖母在往灶里添柴,一簇簇火苗在灶里跳跃,一缕缕烟雾在母亲和祖母头顶萦绕。

家里没有谁发现我的出走。我常常一个人在村庄里转悠,发呆。家人早就习惯了,也顾不上我,多的是活要忙啊,反正我又不会走丢,天黑之前必定回家。因此,我的这次出走,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出走,没在家人眼里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喝了几口闷酒,吃了一点就放下了筷子,搬了一把椅子坐到被夜色笼罩的院子里了。祖父也只吃了一点就回到房间里,继续看报纸。祖母偷偷地用衣角抹了几下眼睛,边吃边叹气。母亲不说话,匆忙吃了点,就坐在堂屋里纳鞋底了。空气里弥漫着比夜色还要浓的阴郁。我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一碗饭,就躲进我的房间里了。

那个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夜渐深,村庄的静谧也渐深。偶尔从村庄的某处响起的几声老狗的叫声,将夜色划开一道道口子。家里的阴郁,弥漫在夜色里,似乎变得更难以化开。

我望着窗外,窗外漆黑一片。漆黑并不能阻挡我的目光在夜里穿行。我似乎比在白天能更清晰地看见村庄里的某些事物。比如,村庄里那条通往山外的路。仿佛只要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就离向往的远方越来越近。

我这么看见的时刻,有一个我就从村庄里出走了。

多年以后,当我一次次沿着那条路回到故乡那个村庄,我已完成了各种不同的出走。其中最明显的出走,就是从村庄里出走。

有些念头从在心里萌生的那一刻起,注定就难以收回了。那次我独自在山林深处待了一个下午后,从村庄里出走这个念头就越来越强烈。简直成了我的执念。而我总是控制不了我的执念,就像大海控制不了它的浪涛,云朵控制不了它的飘动。

而且,从村庄里出走这件事,好像从来都没人反对。这就对了。谁都孤独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谁都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在村庄里过一生,还是从村庄里出走,去别处过一生,都是自己的事,别人没兴趣。

或许,村庄里的好些人,在某些瞬间也曾动过从村庄里出走的念头,只是不经意间又被别的什么给压下去了。

也一直有人不断从村庄里出走。各自怀揣着不为人知的思绪与追寻。有的人从村庄里出走后,就没有再回来,渐渐地被村庄里其他人淡忘。有的人从村庄里出走后,过了一些时间,就回来了,闭口不谈出走后的经历,像没出走之前一样过活。还有的人,反反复复从村庄里出走又回来,终有一天,把自己折腾得没有一丝力气了,就死心塌地地待在村庄里了。

我从故乡那个村庄里出走,其实没有具体的时间。从我心里有了那个执念之后,有一部分我就已经出走了。后来住进城市里,日复一日地在城市里奔忙的我,只是补充证明。

在城市里待着待着,渐渐地,我发现我开始怀念故乡那个村庄。怀念那里的一切。我承认,我一直无法真正地适应城市生活。城市里的密密麻麻的高楼挡住了我习惯了望向远方的视线。城市里无休无止的喧嚣侵袭着我习惯了听山野万物的耳朵与心灵。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城市里日渐枯萎。

这有点讽刺。笑自己都是多余的。任何一个后来的自己都无法改变从前的某个自己。

不管我在城市里待得多久,我本质上还是那个在村庄里活着的我。我总是在城市里无端地想起故乡那个村庄,想起那个在村庄里如草木一样恣意又自在地活着的我。

我从故乡那个村庄里出走,自始至终是徒劳的。我怎么也走不出故乡那个村庄。我与故乡那个村庄里的一切有着太深太深的联接。我的生命早已与故乡那个村庄融在一起。

我能回归吗。当然能。在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回归到故乡那个村庄了。

有些出走与回归,不过一念之间。一瞬就可完成。

我一次次回到故乡的村庄,是回归的具象化。我以前在故乡那个村庄里产生的出走的执念,需要一次次的回归来抵消、来融解、来冲淡、来掩埋。

出走又回归的我,总是忍不住一次次重新打量故乡那个村庄。

依然是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依然离我很近又很远。也没有关系,我在其间就好。只有故乡那个村庄能让我恢复一部分活力与灵气。

有一次,我又去到多年前我独自一个人待了一下午的山林里。那片山林,仿佛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原来的样子,早已不知所踪。我有些羞愧地笑了一下。山林用一阵清风拂去了我的羞愧。

我定了定神,站在我当年站的那个角落,再一次向山下的家以及整个村庄望去。

呵,家还是在那里呀。屋旁的红梅、腊梅开得正好。母亲在房前屋后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母亲养了一只猫,像宠小时候的我一样宠猫。父亲还是那么爱看书,退休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父亲年轻时还做过木匠,几年前他自己做了一个书架,摆着他从各处淘来的书。祖母是在一个夏日清晨走的。祖母走后的第十年,祖父也走了。祖父走后,父亲的苍老变得日益明显,而且越来越像祖父曾经的苍老。

还是想起了父亲和祖父曾经的争吵。那些争吵声,一直隐在时光的褶皱里,轻轻一碰就打开了。时光已褪去了那些争吵声里所携带的锋刃与毒素,呈现出其来自尘世的一抹苍凉底色以及来自人性的一个真实切面。大地上,像父亲和祖父那样的争吵,从来不曾间断。尘世还将在包含这样的争吵里持续下去。

村庄也还是村庄的模样。只是不再是我多年前望见的模样。很多土墙瓦房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崭新的钢筋水泥结构的楼房。大部分乡间小路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宽敞平整的水泥路。流经村庄的那条弯弯的清溪不知为何,几年前慢慢地干涸了,只留下一道丑陋的沟壑。村庄从前那抹因清溪散发出来的灵秀韵致再也不复存在了。那些惊艳过我的桃树、梨树、柿子树,大部分都没了踪迹。只有一块块田地里依旧生长着似曾相识的庄稼或暂未生长庄稼,等待农人来收割或来耕种。

当年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一部分老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村庄里的任何动静都无法惊扰到他们了;一部分先后沉入了村庄的深处,他们在村庄里活过的痕迹在一点一点不可避免地消散。如今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似乎和当年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的背对茫茫苍穹,俯身向田地,仿佛田地值得付出全部的虔诚与力量,好像把一生交付给田地是躲不掉的宿命。

农人总以为是田地的主人,事实上,农人只是田地的过客。没有哪块田地一直归属于哪个农人。只有接连不断的新的农人面孔出现在某块田地里。

如今的农人好像在替一些不在了的农人把没干完的农活继续干下去。苍茫大地上,无数个农人重叠,变得漫漶,最后幻化为一个农人。

我看见,那么多农人此刻正在田地里忙碌。只是,我看不清他们各自的表情。

我还恍若看见一个中年女子,她的头发因为疏于打理而略显凌乱,她的目光里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她在田地里栽苞谷苗、种菜、割稻谷、挖洋芋、扯葱、摘黄瓜、锄草、施肥。她背着粮食或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步伐从轻松慢慢地转为沉重。她提着一篮子菜从田地里归来,菜始终新鲜,她渐渐地就显出陈旧感来了。她随意地把头发挽在脑后,她的脸被风霜雨雪雕琢出悬崖般的沧桑感,她的双手长满了沟壑般的老茧。她被种种农活围困着,无暇顾及别的事物,比如像看云看花这种于农人来说仿佛无用的事物。

她,是我想象的另一个我——在村庄里做个农人,过着一种我未曾真正深入地过一过的生活,书写另一种人生轨迹。

如果这个想象是现实,我心里关于从村庄里出走的执念是否还在呢。我不知道。人哪,总在一个地方忍不住遥望另一个地方的生活,于是才有出走的执念,也才有了反噬般的回归。

三月的一个下午,我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林间小路上。

林间的风,清且轻。我如吹过我的风一样,不可捉摸,自由自在。要的就是这般不被定义不受束缚的类似出走的感觉。尽管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要去向哪里。

不知怎地,我脑子里忽然想起《百年孤独》里那个叫蕾梅黛丝·布恩迪亚的女人的出走——

三月的这个下午,我在晾床单的时候发现这些可怜的人没救了。我乘着微风向他们告别,和鼓荡放光的床单一起消失。我从来没这么好过。

最初读到这段文字,是十多年前。当时我对我的生活、以及许多事物还抱有不算太少的美好期待,更准确地说,是抱着几乎不质疑不否定的态度,因此,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段文学背后所折射的人性的真实、复杂以及尘世里的种种无奈与残酷。

在这尘世里活着活着,谁都难免在某个时刻或某些时刻,想与过往斩断一切联系,来一场足够决绝的出走。仿佛出走是走向重生。仿佛出走的尽头,一切都是理想中的样子。哪怕只是这么想一想,整个人都会充满一种巨大而新鲜的力量。

因为在林间小路上边走边想着出走这件事,我不仅盈满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更叫我迷恋的是,我心里甚至有了和蕾梅黛丝·布恩迪亚一样的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是的,再回顾一遍从前,我确实从来没这么好过。我真想乘着微风向我内心里抗拒的一切告别,永久地告别,头也不回地出走。

我还想起《红拂夜奔》里红拂的出走。

红拂的确是个有点“出格”的女人,换言之,红拂始终是一个极度率性自由的女人。在红拂的整个人生里,不是在“预谋出走”,就是在“出走”。

不得不佩服红拂出走的决心。对一切都感到疲惫厌倦、觉得无路可走、妥协于刻板无趣的常轨……王二、李靖、虬髯公做不到、做不出的反叛,红拂去做了,不止一次。红拂才不管有没有回头路。

或许,在某些瞬间,沉默的大多数心里也暗暗希望自己是那个奔出洛阳城的红拂。

在出走之前,有一些问题,蕾梅黛丝·布恩迪亚从记事起就没想明白过。同样地,我从记事起,有一些问题,我也从来都没想明白过。那就不想了。我只想听从我内心里的声音。让那些虚伪空洞的愚蠢傲慢的违背人的天性的声音统统见鬼去吧!确实需要一点红拂出走决心!

就是那些声音,一再困住我。我曾试着听从那些声音。我曾以为听从那些声音是理所当然的。结果是我发现那些声音破绽百出,且犹如枷锁,因此,我变得像一个困兽。我要冲破束缚吗?我骨子里的怯懦曾使我一再退缩。

很多时候,我的静默,不过是在掩饰并压制我陷入一个困兽般的心境的慌乱。

终究压制不住。冲破束缚,也不过一念之间。或者,那其实是属于我生命中迟到的觉醒。

觉醒了的心,就会有无数次出走的冲动。是那种关于追寻生命的真正意义的出走。比如,我是谁;哪一个我才是最本真的我;我要放弃些什么;我得守住些什么;我是否已经找到了自我;我来到这个尘世,究竟该怎样度过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或许我穷尽一生也无法回答好上述问题。但我不能容忍自己麻木地随波逐流地耗掉余生。活着,需要这样的出走。不为目的,只为过程。一生本来就只是个过程。

出走不一定非要动脚,心可以随时开启一场出走。

尘世里,人来人往,总是一些脚步的本质关乎内心里不可遏制的出走。也总有一些出走,深藏于心,无声无息。

此刻,我的心指引我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着。我似乎并不是走在一条我走了无数次的林间小路上,而是走在一条缥缈而隐秘的路上,没有尽头,也望不到起点,孤独是我唯一的行李。这是身与心一致的出走。

我暗暗希望从这一次的出走里看见些什么。我隐约觉得,我最想要看见并追寻的所在,就埋伏在我出走的路上,比如,最绚烂的色彩,最明亮的光芒,最真的相,最空的满,还有最简单的表达,最虔诚的祈愿,最纯粹的喜欢,最深刻的痛楚,以及一些无法归类也无以比拟的东西。我很确定,余生我要的,不过就是这些。

我需要虔诚一点,再虔诚一点。不然我将在出走的路上一无所获。

出走,是会上瘾的。出走,是不断找寻那个未知的我,不断接近那个也破碎也完满也空灵的我。

我的出走,更多的是心的出走。

那个倚窗望远的我,在出走。那个对月沉思的我,在出走。那个痴看晚霞的我,在出走。那个倾听雨声的我,在出走。那个接住雪花的我,在出走。那个聆听虫鸣的我,在出走。那个寂看落花的我,在出走。那个仰望星空的我,在出走。那个轻抚流水的我,在出走。那个握住稻穗的我,在出走。那个放开柳枝的我,在出走。那个静赏炊烟的我,在出走。那个打量暮色的我,在出走。那个打开书页的我,在出走。那个静听音乐的我,在出走。那个凝视画作的我,在出走。

当然,此刻这个正在写这篇散文的我,本质上也在出走。这是我最迷恋的出走方式。每写一篇,我就是在进行一场充满新奇与挑战的出走。尽管在这出走的过程中,一再遭遇无法预知的深渊般的困境。但也在其间获得了那么多前所未有的感知与恍若隔世般的觉醒。

出走,出走,出走!各种出走。各种我。没有哪两次的出走是一样的。每次出走,差不多算是我一个人的奇幻旅行。因了这样的出走,以及此间的看见,我不再是一无所有的人。而且,我越来越像个自己。

习惯了一个人随心随性地出走,我就越来越惧怕人群。人群里有太多妨碍内心清宁以及牵绊我出走的东西。我一到人群中就感到无所适从,总想逃离。因此,我成了别人眼里那个冷漠至极的家伙。无需辩驳。比起被理解,我更期待我的出走更彻底更决绝一些。

有时候,我在想,这样的出走,或许就是另一种回归。回归本心,回归到那个最真实的我上来,回归到对我的一生真正负责的态度上来。

出走与回归,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没有出走,何来回归。人生,总是在反反复复地出走,回归,直到最后回归为尘埃。

呵,我的眼前,一缕阳光正好把一些尘埃照亮。一粒粒尘埃,那么小,那么轻,浮浮沉沉,飘飘摇摇,多像一个个徘徊在出走与回归之间的人哪。是的,在浩大的尘世里,在无边的时间里,不论活着多闪耀,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我本尘埃。所以,不妨大胆一点,随心出走,随心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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