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采
一个春日午后,我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猛然间,我感到一抹新鲜的明亮与温暖。呵,原来是雨停了,阳光透过窗,在我身上跳跃呢。
恰巧有一缕阳光落在我的左手上。我一动不动地任阳光在我左手上慢慢地滑过。我握不住阳光,小时候我试过好几回。后来我不再试着握住阳光,只是静静地感受阳光在我手上晕染的光泽以及留下的温度,却发现我似乎握住了些许阳光。有些握住,不必动手。
深呼吸。我很确定,我再一次被阳光点亮了。
起身走到阳台,让更多的阳光落在我身上。我需要阳光的照拂与洗礼。
先前发呆时心里的迷惘与阴郁全部消散。阳光抵达我身体的各个角落。
目之所及,万物都被阳光点亮了。
是的,整个世界再一次被阳光点亮了。
一连下了十来天的雨,万物和我一直在暗暗等待这久违的阳光呢。
阳光是有魔力的,瞬间让我拥有了像楼下那些披着新绿的树一样的蓬勃与活力——我仿佛正迎着阳光,欣欣然地抽出一片一片新的叶子——就在几分钟以前,我还颓丧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般“可劲儿活着”的感觉。
更重要的是,我心里的慈悲在蔓延。不是别的,就是慈悲。包括对万物的慈悲,对整个尘世的慈悲。当然,也包括对过往每个自己的慈悲。很多时候,我一想起过往的某个自己,就陷入怅惘或悔恨的泥沼,难以自拔。
这是难得的时刻。阳光,总能轻而易举地唤醒那个心怀慈悲的我。
想起从前许多个在阳光里的我。
清晨,我看阳光把村庄刹那间或缓缓地照亮——村庄被阳光赋予了某种不可思议的气质,仿佛张开了类似看不见的翅膀的所在,翩然欲飞——这样的时刻,充满灵性,甚至还带点神性。我在其间,不知不觉地被晕染,被写意。
傍晚,我看阳光慢慢地暗下去,村庄随之暗下去。像清晨阳光带着村庄亮起来一样不可逆转。我身体里的某些东西也随之暗下去。当最后一抹阳光散去,村庄里弥漫着一种无法比拟的安详,仿佛收拢了某种朦胧的东西,散发着与隐匿相似的况味。
我看阳光穿过山林,像在进行一场也古老也浩大也庄严的仪式,山林从容不迫地吐纳着亘古未变的深沉到神秘的气息。我曾在阳光里想象自己变成一棵树或一根草,长在山林深处,享一世自在与清幽。
我看一缕一缕炊烟自青瓦的屋顶婷婷袅袅地升起来,被阳光照出匪夷所思的神韵。只是,炊烟轻飘飘,在阳光里飘不了好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炊烟一点也不轻,炊烟飘呀飘,就把村庄里一些真正轻飘飘的事物给压住了,村庄因此令人感到分外熨帖和踏实。
我看一朵一朵白云在蓝天里慢慢悠悠地飘,秀出无数种形状。阳光将白云照得愈加轻柔散漫。有时候,我会找一个较为空旷的草坪,躺下来看那些飘过来飘过来的白云,这样仿佛离白云很近,白云直接飘到我心里去了。我总有一些思绪,随着白云不知所踪。我一想到照过白云的阳光照向大地,照在我身上,我就感到无可比拟的清宁与轻盈。
我看一个一个农人清醒或迷惘地在村庄的各处忙活,阳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像要给他们无需回报的盛大的抚慰。也不全是抚慰。盛夏时节,阳光过于猛烈,在村庄的各处劳作的农人无处躲藏,挥汗如雨,苦累不堪。农人实在顶不住,搞不好会对天骂一句:太阳好毒啊!农人劳作的无数个瞬间,被阳光定格,构成一幅幅免去虚饰的朴素的画——只是这一点,通常只落在像我这样的旁观者眼里,农人没有闲工夫发现并在意。
我看一块一块庄稼放肆生长,热烈地回应阳光的召唤。它们无怨无悔的样子,从未有一丝改变——需要这样——至少,农人看着,心里才有盼头。好几回,我在村庄靠西那片麦田边徘徊,麦芒在阳光下纵情闪耀成一簇簇无字的诗。我的直觉告诉我,我要尝试抓住那样的诗句,哪怕一句也好,却怎么也抓不住。但我不觉得自己两手空空。抓的过程本身就很美妙。
我看谁家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风干的红辣椒被阳光镀上一层光泽,显出陡峭又尖利的锋芒。这和它们之前长在田地里的饱满与鲜亮构成隔世般的对比。还有那些同样悬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串风干的四季豆、豇豆等,在阳光下具有和风干的红辣椒相似的韵致。
我看谁家的猫在阳光下慵懒地漫步,一会儿在院子里,一会儿在屋顶上,一会儿在断墙上。又是谁家与谁家的猫,不知是因为情仇还是别的什么仇,恶狠狠地干架呢:嘶吼,撕咬,尖叫,翻滚,追赶,缠斗,一些阳光来不及躲避,被弄得东倒西歪。还有谁家的猫,溜达一圈就趴在墙根下睡大觉,把阳光当被子。
我看谁家的牛羊在山坡上或清溪边吃草,吃一口草就一口阳光。和着阳光的草一定很有味,牛羊边吃边甩尾巴,发出欢愉的叫声。放牧牛羊的人,更像是在放牧自己,不然眼神咋那么飘忽呢。阳光闪闪烁烁,牛羊和人走走停停。
我看谁家的燕子迅疾地掠过,洒下几声清脆的呢喃,一些阳光被划开又迅疾合上。一村庄的人都盼着燕子来家里搭窝呢,谁不盼着家里兴旺呢。但燕子来不来家里搭窝,全凭燕子的感知与认可,人无力干预。但阳光不一样,阳光毫不犹豫地光顾每一户农家。
我纷纷的思绪,总是控制不住地从我脑海里接二连三地飞出来。阳光容得下我所有的思绪,并将它们一一镀上只有我能看见的光芒。那个我,还很年少,还不知忧愁为何物,因此,阳光以及阳光下的万物,在我眼里心里无限明媚。
尤其妙的,是于阳光很好的时候,我独自躲进我家屋旁的山林里。葱郁的树木悠悠挺立,清幽的山风忽远忽近,经年的落叶正在腐、走向腐混杂的气息浓浓淡淡,不知名的野花静静绽放,善于隐身的虫儿浅吟低唱,一切都处在斑驳的光影里,忽明忽暗,若即若离。我沿着弯弯的林间路,走走停停,恍若徘徊在一个剔除了虚饰、远离了尘嚣且充斥着无数秘密诱惑的世界里,不忍离去。
终要离去。我每次自阳光照耀的山林里走出来,总恍然觉得身后有一扇巨大的门怦然关上。我甚至听得见关门所引起的震颤。那是山林之门吧,无形,无色,无相。不拒绝任何进入,也不阻止任何离开。山林会在像我这样的人离开之后,迅速清场,让山林回归山林,让凡人回归凡人。因此,我每次进入山林,都像初次进入,心里会生出某种隐秘又浩瀚但无法归类也无法命名的感觉。而阳光,负责把这一点反复照见。
有一次,我刚走出山林,就看见一个人低着头从我对面走来。是个约摸五十来岁的农村妇女。她个子不高,瘦削的身子包裹在一套陈旧的深蓝色的衣服里面。头上那顶灰色的宽边帽子使她的脸处于阴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步伐有些迟缓,像拖着某种看不见的无法挣脱的过于沉重的东西。
她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借着足够明亮的阳光,我看清了她的表情:从容里透着清冷与沉静。满脸深深浅浅的皱纹讲述着岁月的沧桑。只有那双轮廓精巧的眼睛提示着她年轻时的美丽与风华。最不能忽视的是,她的双眼写着平和。平和得像可以容纳尘世里所有的梦与痴、醉与醒、虚与幻、苦与痛、愁与悲。
我的心不由得一震。我甚至有点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我一定是触到了某种我还没准备好去打开去领悟的东西,以致于有些不知所措。
我与她素不相识,无意间短暂相逢。不过是尘世里最寻常不过的两个陌生人的短暂相逢,须臾间,各自就背向而行。如果不是阳光下她那双眼睛在我心里引起的波澜,我大概率不会停下脚步,转身继续看她。
她像一个行走在阳光里的谜。
她沿着我刚走出的那条路往山林深处走去。落在她身上的光影,进一步加重了她的谜感。她从哪里来,她在别处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她将去哪里。阳光是否抵达了她的内心,我也不得而知。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不是像我一样,因为迷恋阳光照耀的山林而走进山林。她大概只是为了抵达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中途经过一段林间路而已。
也许,在她眼里,我也是一个行走在阳光里的谜。但她好像根本都没有意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隐入山林,不知所踪。只有扑朔迷离的光影迅速填补在她经过的地方,和她没经过时似乎没有任何差别。仿佛她不曾没出现过。仿佛我也不曾在那林间路出现过。仿佛只有阳光照得透亮的山林是真实的所在。
淡淡的失落感在我心里流淌。一个人,活在这茫茫尘世,一门心思地感受阳光的时刻,是有限的。活着活着,一不小心就被尘世里种种凡俗的事物给绊住了,再也难有闲心感受一下阳光,甚至身与心都失去了接住一丝半缕阳光的能力。
或许,终有一天,我将活成我偶然间遇见的那个谜一样的女人的样子,在阳光里眼神平和,将过往的一切全都不动声色地隐于内心深处,只默然地沿着某条路,不,是沿着宿命里躲不开也逃不掉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
回过神来,我把目光重新投向阳光下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村庄。多少年了,阳光在村庄里不知疲倦地制造瞬息万变的魔幻光影,村庄在阳光里不慌不忙地渲染厚重绵长的人间烟火。
我猛然间发现一个事实:村庄里好些上了年纪的农人,就像我遇见的那个陌生的女人一样,眼神是平和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平和也在不断加深。
比如,住在村庄靠南那座尖山下的土墙瓦房里的进伯伯。进伯伯的儿子和女儿成家后,先后在镇上买了房子,逢年过节才回来。进伯伯的老伴走了后,进伯伯就独居在那座他从十几岁就开始住的那座房子里了。进伯伯在那座房子里娶妻、生儿育女,完成过一种平淡的生活。
印象中,进伯伯几十年来都是平和的。从来没见他发过火动过怒,走到哪里,见到任何人,满脸都是和颜悦色,眼里的平和仿佛是与生俱来。当然,只是仿佛。进伯伯只是很早就和自己的命运和解了。接受做一个农人,接受生活里所有的难,接受种种无能为力,接受老去,接受老伴的离开,接受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房子以及所剩无几的离地越来越近的余生。
阳光正打在进伯伯的屋顶上,像往常无数次打在进伯伯屋顶上一样,把一行一行起伏的青瓦照得棱角分明,极具秩序美,呈现出温润、素朴而沉静的质感。那些远去的时光里,阳光就是这样一次次照亮那青瓦的屋顶下由琐碎、艰辛、沉重、幸福、迷惘、无奈、酸楚、苦痛等交织的农家生活。
进伯伯生命里那么多浸透阳光的关于家的片段,封存在时光的深处,正在慢慢地被遗忘,走向漫漶。
近几年,进伯伯常常一个人坐在大门边的墙根下晒太阳。晒太阳的进伯伯安静得像一尊泥塑。谁也不知道一动不动的进伯伯在想些什么。照在进伯伯身上的阳光似乎成了一种毫无破绽的掩饰。或许,进伯伯什么也没想。进伯伯不再需要像从前那样,为了养家糊口,没日没夜地忙活。进伯伯把自己如他从前晒粮食晒农具一样,摊开,摆放在阳光里,不作挣扎,不思不想,无欲无求。进伯伯在阳光下甚至呈现出越来越接近四大皆空的样子。
没有悬念。进伯伯终将在某一天某一刻,从村庄里永远地消失,与阳光不再产生一丝交集,阳光则会一次次地将他沉睡的地方照亮,和照亮别的地方没有差别,和照亮还未沉睡的他没有差别。他的房子以及他用过的种种器物,也将随着他的消失,慢慢地分崩离析,化为一粒粒尘埃,重新被阳光照亮。
一生恍若一瞬。像进伯伯这样的农人,大地上到处都是。他们默默无闻的一生,或许从来不曾闪现耀眼的光芒。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从来都是大地上一种朴素且浩大的光。因了这光,大地才愈加生生不息。
我承认,我在城市里感受阳光的时候,总是不由得怀念在村庄里感受阳光的日子。我总是无法在城市里完全把自己敞开,以一种松弛而自由的状态面对阳光。这令我感到困惑与慌乱。我唯有以更深的静默来压制源源不断的困惑与慌乱。
问题来了。落在城市里的阳光和落在村庄里的阳光有什么不一样呢。从本质上讲,没有任何不同。阳光从不厚此薄彼,也不挑三拣四。阳光只负责毫无偏差地落在苍茫大地之上,落在众生和万物之上。落在一间破茅屋的阳光和落在一座宫殿的阳光是一样的。落在一个乞丐身上的阳光和落在一个达官贵人身上的阳光是一样的。落在一棵小草上的阳光和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的阳光是一样的。至于接收到阳光的万物,呈现出怎样的光泽、质感以及意味,与阳光本身无关。接收阳光的众生,各自生出怎样的感觉,也与阳光本身无关。
我也曾在那么多异乡感受阳光。我也无法像在故乡那个村庄里,向异乡的阳光,轻而易举地打开自己。
是的,我怀念的,其实是在村庄里感受阳光的那个再也回不来的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如草木一般,还没有那么多作为一个人终究避不开的种种束缚与负累。任阳光把自己照透。在阳光里畅快呼吸,思绪纷飞。说到底,那是一种置身阳光里的直接而强烈的“活人感”。
我一次次地回到故乡那个村庄,独自漫步于洒满阳光的某条路,或是躲在某个阳光融融的角落发呆,不过是想把那个在城市里不断失去活力与灵气的自己放在阳光里晒一晒,缓解一部分疲倦,清除一部分阴郁,修复一部分缺口,唤醒一部分渴念。
我不奢望自己重新拥有曾经那么饱满的活力与灵气。我只希望,我仅存的活力与灵气不要太快消耗殆尽。我不允许自己活成一具行尸走肉。
没有别的办法。多回故乡那个村庄,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