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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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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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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的人

黎采

风在呼啸。一阵紧赶一阵的。像一群突然出现的发了狂的怪兽,在天地间横冲直撞。

也不知风是不是着了魔,从黄昏开始,就是一副彻底失控的样子,仿佛要把所到之处的一切摧毁才罢休。

她把窗关上,并不能把风声关在窗外。这次的风声太过猛烈。

她索性倚窗听风。

在城市里住了一年又一年,倚窗听风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城市里许多别的声音,她早已没了听的兴致。

此刻,夜色正浓。风进一步加大了攻势,将无边的夜色搅得混乱不堪。如果说有什么是夜色从来都无法掩住的,那一定是风。也只有风,一再搅动夜色,夜色无处躲藏。

风声四起。时而如战鼓急擂,时而如骤雨突至,时而如暗流涌动。

风撞到她所在的小区里的一幢幢高楼的墙上,把一些悬挂着的物件弄得哗哗作响。风掠过楼下空地上的一棵棵树,发出一串串低沉漫漶的声音。风穿过那些树旁的一丛竹林,掀起一叠叠迷离缥缈的声音。风打在阳台上她养的那些花上,花们止不住地乱颤,伴随着一丛丛杂乱喑哑的声音,一些花朵随着锋利的风声无力又狼狈地栽倒下来。风扑在她面前的玻璃窗上,将一簇簇急促而尖利的声音聚拢又散开。

风不管。风就要在风过之处制造变幻莫测的风声,制造万物与风的和鸣,制造另一种涟漪或者浪涛,不知疲倦。

没有哪两秒的风声是完全一样的。她知道,有那么一瞬,她觉得风声和从前的风声没什么不同,不过是错觉。人这一生,总是难免困在一层一层的错觉里,无法自拔。

但此刻的风声带给她些许的焦灼与迷惘是真实的。

那么,且继续听风。或许,听着听着,那种满级的清醒与宁静就不期而至。风里始终藏着像她这样的人迷恋并追寻的东西。

听吧,各种风声在生发,在起伏,在飘荡,在碰撞,在重叠,在交融。许多别的声音,比如,鸟叫、虫鸣、街道上的叫卖声、车轮滚过路面的声音、谁高谈阔论的声音、谁掩面啜泣的声音,都暂时地被风声给没商量地压了下去。不仅如此,风声还将那些别的声音全都野蛮又霸道地蒙上了一抹黯淡又茫然的意味。别的声音似乎甘愿向风声俯首称臣。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风声。

风声,与生俱来就是难以捉摸的。她不指望自己弄清任何一抹风声的去向与意图,也不指望自己从某一缕风声里听出一些被遗忘的什么、一丝半缕潜藏在风里的秘密或是某种被忽略的真相。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比起听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自以为是的吹嘘以及虚妄空洞的赞美,她更愿意听风。风声始终都有着人不具备的赤诚与纯粹。哪怕是此刻这般近乎疯狂的风声。

也许,人应该学学风,学习像风一样发声。她对着夜色笑了笑。

在人群里,她之所以越来越静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她在悄悄地向风声学习。她说不清开始向风声学习的具体时间,大概是进入中年以后吧。学习的过程,自然少不了听风声。因了这项隐秘的学习,她才活得更像个人,更像她自己。

风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风声持续。她傻子般地听着。她对风声说不清的沉沦也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尽管她曾无数次试图潜入风声的内部,但总是未能如愿。

她暗暗期待,更多的风携带着风声翻山越岭向她奔来。她将勇敢又决绝地迎上去。

她感到,风声正在不断地经过她,穿透她。她把自己完全地敞开,风声侵入她身体的每个角落。也侵入她那颗也冷漠也破碎也坚硬的心。她似乎听见,风声在她身体里回响,在她心间鼓荡。她一点也不抗拒风声的侵入。或许,她与风声之间存在某种不可解释的深层吸引。

她需要风声的侵入。风声能清除她身心里残留的杂音,还能唤醒她身心里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她甚至觉得,有一个她消失了,倚在窗前的,只是一个盈满风声的躯壳。

是的,有一个她,差不多已化为窗外风的一部分,无形也无色,无拘也无束,转瞬之间就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发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声音。

呵,做风比做人有意思多了。

风怎么都不会迷失自我。风拒绝被任何外在的力量修改。没有风抵达不了的地方。没有风吹动不了的事物。风无所谓得失成败,是非功过。风不讲来处,也不问归处。

谁也别想擒住一丝半缕的风。谁都会在不经意间被风擒住过,或者说,谁都会一不小心就被风所用。

此刻,她在听风,其实就是再一次被风所用。

不过是一粒尘埃般的所在,不过是在茫无际涯的时间里短暂地闪现一下,不过是完成一个无法改变结局的过程,被风一再所用也无妨。毕竟风差不多跟时间一样古老而恒久。毕竟风什么都见过,人终其一生,所见太有限。

她喜欢那个被风所用的她。被风所用得多了,她就慢慢地有了一些风性。那就做一个有风性的人吧,她想,适当的风性或许可以压制她与生俱来的令她厌恶却无法摆脱的一些人性。

听,风进入一个最新的冲刺阶段,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要完成一场毫不留情的揭示与批判。又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要将风性发挥到极致,不留半点余地。

她听得更入迷了。

她忽然想,有没有人像她一样,在听风呢。透过窗,她看见,有人在风里不紧不慢地行走,头发和衣服被风吹乱了,仿佛下一秒就要迷失在风里;有人在风里加快了脚步,仿佛要尽快地逃离风,逃离那个风中的自己;有人站在风里一动不动,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胜算的对峙;有人懒得理风,依然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仿佛自带一层结界,风也无可奈何;有人像跟风有仇,对着风胡乱地骂几句,风也不是好惹的,三下两下就把骂声给扯得稀烂。

她无法得知那些她看见的人以及更多她没看见的人是否在听风。听风的人,总是不易被察觉的。而风,很有可能就是听风的人最好的掩饰。

她的目光掠过城市里林立的高楼,高楼里一扇扇半掩或紧闭的窗后,全都在风里化为一个个灰色而深邃的谜,相似又各不相同。她听得见风掠过每一扇窗所引起的震颤的声音。但她无法听清任何一扇窗后的气息。

呵,满城市的人哪,有几个有闲心听风呢。有太多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包裹着城市里的人,不断攻占了城市里的人的心,以至那么多活在城市里的人的心再也腾不出一点空隙,容纳一丝风声,也就没有听风的念想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奢侈。满城市的风,似乎只被她一个人听着。

尤其奢侈的是,那些年,她在故乡那个村庄里没完没了地听风。

她来到这个世间所触到的第一缕风,就是故乡那个村庄的风啊。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的风。她响亮的啼哭在风里传开。她对这个世间还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妨碍风经过她,接纳她。

风总是无悲无喜地经过每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间的人。在风的世界里,一个人的降生和一只猫、一条狗、一头牛、一匹马、一只虫、一只鸟的出生以及一根草、一棵树、一株庄稼的萌生没有任何区别。在风里,众生平等。

自然而然地,她与村庄里的风很快就熟悉起来。

村庄里的风一遍一遍地吹过她,像吹过村庄里别的人和所有事物一样寻常。

最初,她并没有听风的概念。只是在无意间听风。

一定于某些时刻,风毫无偏差地牵住了幼小的她那颗稚拙纯粹且对这个世间满怀希望与渴念的心。当然,风是无意的。风对人心没有丝毫兴趣。

村庄里的风就像村庄上空的云一样捉摸不定。她常常在村庄里一些角落里发呆,云在她头顶的天空没完没了地飘远又飘近,风声就在她身边没完没了地出没。

她听见风丝绸般地从村庄里飘过去飘过来。那些初绽的桃花梨花油菜花豌豆花在风里微微漾动,若在窃窃私语。那些青青麦苗以及青青野草在风里轻轻摇动,似在款款起舞。那几棵倚在清溪畔的柳树在风里悠悠飘摇,像在顾影自怜。谁家的燕子在风里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丢下三两句鸣啾。谁家的稚子牵着风筝在乡间小路上奔跑,清脆的笑声融在风声里,传得很远很远。风那么轻柔而缠绵,风抵达的事物似乎也沾染了风的轻柔与缠绵。她听着,听得她也似乎拥有了风的轻柔,以及与万物间若即若离的缠绵。

她听见风怒吼着,在村庄里展开一场没有缘由却似有预谋的暴烈攻击。村庄无处可逃,只能默默承受。村庄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承受,因此村庄显得一点也不慌。但她总在这样的风里感到慌乱与害怕。那些承受不住风的暴击而掉落的瓦片发出的脆响,以及那些风里断裂的树枝、乱飞的落叶以及倒伏的庄稼与草更是加重了她的慌乱与害怕。她甚至担心村庄会在这样的风里分崩离析。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在那样的风里,其实是她心里某种平稳美好的东西就快要分崩离析。

她听见风携着铺天盖地的寒意在村庄里驰骋。风声亦被寒意浸透。寒意四溢的风声如一簇簇无形的锋刃,迅疾而凌厉地刺向村庄里的一切。因此,村庄里的人感到刺骨的寒冷——她一直觉得,她感到的风声的寒意,就是一村庄人感到的风声的寒意。一部分风声的寒意浸在她的骨头里,一直没能褪去,以至于她后来有时候在梦里梦到冬天的风都感到寒意逼人。

村庄里的风,无处不在。她与多到无法计算的风不断相遇,不断分离。

听得多了,她就喜欢上了听风。她常常一个人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自由自在地听风。

春末或夏初,她尤其喜欢在老家屋旁那条林间小路上边走边听风。

风在林间出没,从未间断。在林间听风,着实是一件美妙至极的事。风拂动林间的一切,各种细微的声音在风里荡漾开来,汇成清澈而朗润的涓涓细流般的风声。

这样的风声,还有青翠的颜色、明亮的光泽以及绵长的力量。她听着,就像身边的草木一样,迎着风在奋力拔节,在舒展枝叶,在打开花苞,同时将一些青翠的闪闪发亮的思绪放逐在风里。她又仿佛化为了一缕风,欣欣然在林间穿行,想要提亮更多的新绿、催开更多的花朵、抚慰更多的落叶。这样的风声,沁入她的生命里,延缓了她后来的衰老。

有一次,她走到一个拐弯处,在一丛在风中微微颤动的映山红前停下来。风撩起她的黑发和她月白色的衣襟,她似乎一瞬间也有了映山红那般安然自在的韵致。

风停了吗。映山红停止了颤动。她的黑发和衣襟也回到了静止状态。风去哪儿呢。她屏息凝神地听,像猎人搜寻猎物的踪迹。风算是最狡猾的猎物了吧。风决定躲起来的时候,愣是一点线索也不给人留。她知道,风就潜伏在她身边以及不远处,一定会再出现,再将映山红吹得微微颤动,再撩起她的黑发和衣襟。她安静又热切地等待着。

风还没有来。她忽然感到莫名的巨大的空。因此,她暂时地失去了原本的形状、色彩与重量。一并暂时失去的,还是那些所谓的思想。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贯穿了她。有那么一瞬,她想把那空定住,把那个被空击中的她定住。她意识到,那样的时刻不常有。

是风暂时地隐匿从而间接地让她产生了那般奇异的感觉吗。她无法说清。而且,她还感到,林间似乎也铺展着一种看不见的无边无际的空——相对于风起时林间无边无际的满。

空,也是个不错的状态。空空的她,什么都装得下,包括她所在的那片树林,包括那片树林一侧的那个村庄,包括树林更远的山野,包括树林上方的那片飘着白云的蓝天。包括从前的许多个自己,包括从前听见的所有风声。包括整个尘世。

正在她陷入恍惚时,风赴约般地来了。新鲜的风声在林间回荡。她还是感到空。她空得那么彻底那么不可思议,以致于她甚至以为自己无意中拥有了类似于天空的空,并恍若忽然理解了天空的空。

她静静地站在那丛映山红旁继续听风,不知道过了多久,几只画眉在她身边的花栎树上洒下一串串明媚而空灵的音符,她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抬起脚沿着林间小路继续往前走。风声夹杂着林间种种别的声音,继续在她耳畔和心间回响。空的感觉依然包裹着她、写意着她。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空就是满啊。风以及风声,模糊了空与满的界限。

也有一些风,她听着,不由得陷入沉郁的泥潭。

她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风在村庄里肆虐。她待在房间里背一篇课文,风声直往她耳朵里蹿。她试着忽略并屏蔽,但无济于事。秋风,哪是人想屏蔽就能屏蔽的。很快,她就被秋风攻陷,毫无反抗之力,再也无法静下心背课文。一想到第二天去学校,喜怒无常的语文老师一定会在班上随机抽人背课文,她就烦躁得不行。

她气恼地把语文书丢在一旁。她恨自己实在没用,没能在风声里保持内心的安宁,顺利地把课文背完背熟。绵绵不绝的愁情烦绪迅速在她心间泛滥开来。

有点讽刺的是,那些从前背的那些关于秋风的诗句倒是纷纷在她脑海里闪了出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兮雁南归。”“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秋风庭院藓侵阶。”“秋风秋雨梦潇湘。”……悠悠时空里,那么多秋风,那么多在秋风中动了情的人哪。或许,好些人心里原本就有一种与秋风相对应的存在,一遇秋风就被召唤出来。

说也奇怪,她一边听着秋风,一边随着秋风悄然进入那些诗句的意境,竟然慢慢地找回了内心的安宁,也原谅了自己先前不争气地陷入沉郁——多少人,都曾在秋风里失去平静,失去掩饰,失去坚强,失去悠然,甚至失去方向,失去自我——秋风,总是使人愁——但也是秋风,洞开了那么多至真至纯至诚的关乎活着、关乎情感、关于真相的璀璨火花。

她放过了自己。她不再为可能因背不出课文将面临被老师罚的结果而烦躁。她想,也许听听秋风,听听秋风里那个自己的心声比背课文更重要。写出那些惊艳了时空的关于秋风的诗句,需得有一颗任秋风渲染并向秋风坦诚的心哪。她一辈子都写不出那般至美的文字,但并不妨碍她决定把心交给秋风去渲染去点化。

因了这一次听秋风的经历,她对听风有了更深层次的喜欢。

村庄里最不缺的就是风以及风声啊。风声往她耳朵里蹿的时候,也往村庄里其他人的耳朵里蹿。

她不知道村庄里还有没有人像她一样,一不小心就被风声给牵住了。至少,村庄里那些农人没那么容易被风声给牵住。毕竟,一件接一件的活儿在等着他们去做呢。听风顶个屁用,只会耽误时间,而且,风动不动还把庄稼给吹倒了,把屋顶的瓦片给吹掉了。农人没少被风扰乱节奏并蒙受损失。农人不少时候都对风恨得牙痒痒呢,但却拿风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听风这事,完全可以掩在做其他事的表象之下。听风又不影响做事。边听风边做事,或许还能缓解一下做事的疲累。所以,她认为,村庄里的风,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在听。这不需要证据。

有时候,她其实是在替村庄里一部分人听风。包括那些没空听风的人,与风不熟的人,不喜欢风的人,早已不关心风来风去的人以及忘了听风的人。是的,那些人忽略或错过了太多的风。也没什么。人总会忽略或错过了些什么,清醒或迷惘地活下去。听风或不听风,全随人心。她听风,算是随心而为。她近乎慎重地听风,一点也不觉得听风是在虚度光阴。

村庄里的风确实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人来听。就像漫天的星辰需要抬头仰望的人,满地的落花需要低头怜惜的人。她执着地听风,她替一些人感受与风产生交集的痕迹呢——眼里的光,嘴角的笑,纸上的字。

还是在夜晚,风声更容易无扰地进入她的耳朵和心灵。夜越深,风声和风声里的村庄里各种别的声音就越清晰也越神秘。

好些个夜晚,她和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或急或徐的风如潮水一般漫过来,漫过她纷纷的思绪。她控制不住她的思绪在风里凌乱不堪,随后如风一样不知所踪。但她一点也不怪风,她听着风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时而如窃窃私语,时而如碎银坠地,时而如浅吟低唱,简直不要太缥缈太迷离。

风声里还夹杂着村庄里谁的咳嗽声、谁哄孩子的声音、谁断断续续的歌声、谁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谁剁猪草的声音、谁磨刀的声音、谁打碎物品的声音、谁推窗的声音、谁关门的声音以及村庄里某条老狗的叫声、某头牛梦呓般的声音、某只猫忘情地呼唤情猫的声音、几只蝉声嘶力竭的叫喊、一块块苞谷林的窸窣声、一片片草木摇动的声音。

风声把村庄里所有别的声音串起来,一起在夜色里飘荡,飘荡。夜色里,风声格外有魔力的,别的声音被风声一染,也有了不可捉摸的韵味,甚至充满近乎虚幻的神秘感。那就是一首即兴的交响乐吧,干净灵动的音符,舒缓散漫的节奏,带着未知的诱惑,透着深邃的底蕴。她深陷其间。她反正也没有别的事非要做不可,于是她就放任自己忘乎所以地听着。

总有些深夜,她睡不着。也没关系。她便躺在床上,听着深夜里村庄的动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啦,她肯定会听到风的动静。

风总在村庄里出没呀。深夜里,村庄似乎成了风的天下。她听着风在村庄的各处流连,像要把村庄里白天里留下的某些痕迹吹散,又像要将村庄里白天里未完成的某些情愫接着完成。她听着听着,就变得和风一样自由一样,无所谓来去,也无所谓时间的流逝。

也有让她感到恐惧的风声。

有一次,她做了一个噩梦,醒来正是深夜。那个深夜黑得很彻底,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深渊倒扣在村庄之上。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她想挣脱,却没有一丝力气。她想呼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梦里那些可怕的场景竟借着深夜的黑再次在她脑海里一遍遍席卷。她心里的恐惧在不可遏制地疯长。

偏偏那个时候,窗外的风在诡异地刮。那风声,似乎长出了獠牙,在撕扯着她那颗已然失去了安宁的心。她多么希望风行行好,停下来。可风哪里会管她的想法呢。风自是按照自个儿的性子放肆地刮。风似乎就要破窗而入呢。她的脑海渐渐地失去理性,觉得风里潜藏着妖魔鬼怪,或是风已化为一种妖魔鬼怪,她面临被吞噬的危险。

她无助地蜷缩在被子里,像飘浮在一片茫无际涯的大海上,不断侵入她耳朵里的风声把她推进一个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每分每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她暗暗祈求黎明快点到来。像是等了几个世纪,终于,黎明前的曙光冲淡了夜的黑。风声似乎也受到了曙光的洗礼,慢慢地变得轻柔明朗起来。她的呼吸变得顺畅了。她感恩似地望向窗外,却不知道究竟要感恩什么。

天亮了。风停了。也不是停了。风只是处在一个不易被察觉的状态里。她的恐惧总算消散完了。她像在从前的许多个清晨一样,重新对这个尘世充满没来由的期待。刚刚过去的深夜里的噩梦、黑以及风声,似乎只是一场幻觉。

说也奇怪。自那个深夜过后,她再没对风声产生过那般刻骨铭心的恐惧。或许,恐惧达到一定的限度,就不再恐惧了,不管对于什么事物。就像爱到一定的程度,就可能存在丧失爱的能力的风险。

那些年,在故乡那个村庄里,她听风是风。

故乡那个村庄里的风声,在她不经意间,早已融进她的生命里。

后来,她在别处听风,许多个恍惚的瞬间,她分不清她听见的风声究竟是别处的还是故乡那个村庄的。也不必分清。她需要这种恍惚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证明故乡那个村庄的风声一直在她内心深处回响。

当她发现,她听风的时候,再也无法把一颗心沉浸式地系在风上,还是有点难过的。她明白,这意味着她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天真,属于她的听风是风的岁月将与她渐行渐远。

或许属于每个人听风是风的岁月是有限的,一旦用完了,就差不多不得不进入听风非风的境况里。从听风是风到听风非风,可能只需要一秒,也可能要经过半生。

近几年,很多回,她像往常一样,一个人躲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听风。只有听风的表象。她一次次试图调整思绪,把心敞开,像从前那样听风,但就是无法做到。

比如,她在老家后面那条林间路上边走边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清幽地拂过林间的一切拂过她。她听着,听见的是从前她在那条林间路上遗落的愚钝、困惑以及妄念。

她在老家院子里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从院子里吹过来吹过去,把挂在墙上的一串串红辣椒吹得微微作响,把挂在屋檐下一件件晾晒的衣服吹得轻轻摆动。她听着,听见的是从前一家人各自的艰辛、挣扎以及隐忍的苦痛。

她在老家屋旁那树海棠花下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将满树娇艳的花朵吹得风情万种。她听着,听见的是花落一地的结局与苍凉。

她在老家屋后那块菜园时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拂过那些白菜、青菜、韭菜、包菜、葱、蒜、四季豆、黄瓜、茄子、辣椒。她听着,听见的是生活深处的苦涩与深沉。

她在村庄里那一块块油菜花前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在油菜花上吹开一层一层金灿灿的浪。她听着,听见的是村庄里一茬一茬农人沉重的脚步、低回的叹息以及无声的呐喊。

她在村庄里那些被荒芜了许久的田地边听风,风和吹过那些长满庄稼的田地的风是一样的,但摇曳的是已将田地占领的野草。她听着,听见的是掩埋其间的曾经的朴素的希望、疲惫的坚持,还有种种事物的无常。

她在村庄里所剩无几的破败不堪的老屋旁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无悲无喜地吹过她吹过老屋。她听着,听见的是时光消解种种事物的声音、老屋终将坍塌于地并随之灰飞烟灭的声音。

她在村庄里那口老水井边听风,风还是像从前一样在水面吹起一圈圈涟漪。她听着,她听见的是一口水井里沉积的疲惫与风云变幻。

她在某个霜铺满大地的清晨听风,风似乎被霜也给凝住了。她听着,听见的是大地之上如霜一般的凌厉与冷冽。这样的凌厉与冷冽,常常被一些浮华与虚饰所掩盖。

她在某个雪落之前的黄昏听风,风似乎是雪派出的先头部队,在要落雪的地方展开铺垫。她听着,听见的是时间深处一场一场远去的未曾完全散去的风雪,比如,关乎兴衰荣辱的风雪,或者覆盖了血雨腥风的风雪。

她在某个深夜里醒来,窗外的风像从前一样起起落落,忽远忽近。她听着,听见的是尘世里许多事物的明明灭灭、生发与消弥。像风一样生发,像风一样消弭。

她在那些因事而去或特意去到的异乡听风,一直感到陌生。是的,异乡的风与她不熟,她也无法消除对异乡的风的疏离感。她听着,听见的是无所适从的茫然、空寂和清愁。

风无所不在。她听或不听,听见的是什么,都不过是阔大的尘世里再寻常不过的一种存在以及痕迹。没有哪一个人不曾把自己放逐在风里,不曾听风是风或听风非风。

有时候,她觉得,人多像一阵风哪,来去之间,其实什么也抓不住。

她在听风。她没有听风。她坠入一个由风掩饰的真实到虚幻的世界里,无法自拔。这使她甚至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静。是任何外在的风以及别的事物都无法影响的沉静。

沉静是难得的。沉静下来的她,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看待任何一个她,看她如何听风,以及听见的种种。她接受每一个她。像接受吹过她的每一缕风。

沉静的她,同时拥有了另一种能力——轻盈,如清风般的轻盈。她对这个尘世已然没了多少期待,于是轻而易举就打破了不束缚自己的所在,这是她变得轻盈的原因之一。或者,有一个她,本如清风。她需要守住那个如清风般的她。

她还是期待,在将来的某个时刻,重新听风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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