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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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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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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素描

黎采

那个傍晚,我倚在书房的窗前,看天边的晚霞绚烂如梦。

在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于无边的暮色后,我转身走到书柜前,打算找一本书来打发一截子时间。

手指在几本旧书前停了下来,随即取出其中一本。

咦,是什么如一片落叶般从旧书里翩然飘落于地板上。弯下腰捡起来,是一张旧黑白照片。

照片一下子突袭般地抓住了我的心。没了看书的兴致,我把书放回去了。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竟将这照片夹在书里了,至少有两三年没见了。

照片中,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年轻女子怀抱一个胖嘟嘟的还不到一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块石头上,身边草木葳蕤。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某个瞬间,母亲与我在老家附近一个角落被定格的影像。也是年幼的我与母亲唯一的合影。

照片早已泛黄,原本明朗的黑白色调变得漫漶不清。一切都处在似真似幻的氛围里。几条深深浅浅的划痕更是加重了我的恍惚。

猛然间,我觉得那照片好似一张素描。轮廓、色泽、质感,无不透着素描画意。

是什么绘就了这般独一无二的素描画意呢。是时光。

时光真是个不动声色的画师。也只有时光,方能绘出那般恍若隔世的陌生感、清冷沉寂的疏离感以及不忍触碰的破碎感。

怎能不喜欢这直击人心的画意呢。

且将照片当作一幅浑然天成的素描再看一看。

呵,那个小小的我,对这个尘世几乎一无所知。包括对于拍照以及照片的基本认知。在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我只是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种种事物,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那个我甚至散发着和身边的草木相似的气质,时光将这一点素描得分外惟妙惟肖。

年轻的母亲,看起来那么温润且安详。母亲的双眸里写着平和。母亲在想什么呢,我无法得知。那是属于母亲的秘密——或许当时母亲也没有完全弄清自己在想什么。母亲整个人就像一个谜。连同那些草木都仿佛被母亲传染了一些谜的气息。时光不断加深着这谜的气息。

仿佛只要我一直静静地看着,就能寻到一条秘密通道,回到拍照的那个时刻:我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的怀抱那么温暖,母亲的头发那么黑亮。身边的草木那么青翠。四周的空气那么清新。

我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生怕它再飘落于地,会分崩离析。不,是照片所承载的远去的画面会分崩离析,是属于母亲与我生命中极为平常也极为珍贵的一瞬会分崩离析。

那照片,从一出现,就被时光绘着,一刻不停。四十多年过去了,照片的素描画意一直在不断叠加。照片所呈现出的素描画意也显出了时光之重。

同样地,时光也在绘着照片之外的母亲和我,一刻不停。四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和我同样被绘出了素描般的画意。

只不过,母亲与我,都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与照片中相去甚远的样子。

母亲老了,原本瘦弱的身子愈加瘦弱。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留着短发。关于母亲留着长发的样子,仅限于那张照片给我的提示与想象。近几年,母亲白发丛生,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不断加速的苍老让母亲不得不放弃了她种了大半辈子的几块大点的田地,只在房前屋后种了一些蔬菜瓜果和花草。母亲还是像年轻时一样闲不住,一天到晚不是在菜园里忙碌,就是在打理花草。

还有,母亲的眼神一直保留着四十多年前的那种平和。是总能令我感到安定、让我静下来的平和。这么多年来,不管我经历了什么,只要待在母亲身边,就被那种平和包围着,缓解种种茫然、愁烦和颓丧。母亲眼里的平和,一次次地治愈了我。

母亲一直喜欢穿黑白色的衣服。母亲也的确和黑白色的衣服很协调。母亲不爱热闹,不爱说话,从来不曾显露出大悲大喜的样子。这使得母亲多年来就自带一抹浅浅的素描画意。

时光在母亲身上慢慢绘出了介于黑白之间的低回沉静的色调,悠然又苍茫的线条。这让母亲透着某种近似尘埃落定的结局感,以及无法归类的谜感。和那张素描般的照片上那个年轻的母亲的谜感有相似之处。

我呢,差不多活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我。我终于拥有了一张几乎无可挑剔的厌世脸——只有我自己能看见——我曾天真地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与厌世脸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更准确地说,是我的心里厌世思绪实在有点多,多到装不下,于是不受控制地从我脸上不断往外扩散。扩散到一定程度,我的脸看起来竟无比平静。

也没什么。我厌着这尘世里某些东西的同时,也明确而热烈地爱着些什么。我想,我爱着的,或许就是我应该为之坚守或为之追寻的。说到底,我近乎偏执地想要找到自我并完成自我。

我远离了喧嚣与华丽,拒绝虚饰与赞美。我在自我期许与自我怀疑之间反复挣扎。我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孤独与静默。因此,我整个人再与所谓的光华无关。

我从内向外散发着越来越明显的素描画意。我一闭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时光绘成的关于我的素描:倔强里透着决绝与潇然的线条,若隐若现的多个切面,也冷冽也沉郁也苍茫的色调,明暗交织的像极了不确定的人生本来面目的氛围。

我明白,属于我的素描画意恐怕是不可逆转的。我对这样的我一点也不抗拒。我甚至喜欢上这样的我。胜过喜欢从前的任何一个我。

而终将属于我的更多的线条与色调,还藏在将来的时光里,等着我撞上去,一一认领,然后与我的生命融在一起,进一步丰富素描画像的层次与质感。

活在这茫茫尘世里,谁都不免被时光素描着。

就说故乡那个村庄里像母亲那样的农人吧。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一辈子很少走出过大山,有的从未走出过大山,有的仅有一次走出大山是去大城市治病。他们总是没日没夜地奔忙在田地里。仿佛田地有着太浩大太恒久太厚重太神奇的魔力,一再将他们牢牢地吸住。

农人与田地相处得越久,在田地里劳作的姿势就越虔诚。农人对田地的虔诚是一点一点地刻进了骨子里的。

或许,他们也试过用力挣脱,可哪有那么容易挣脱呢。不甘心也好,认命了也罢,农人都得指着田地把日子过下去,和田地和解,和自己和解,和时光和解。

时光无情,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就将一个个农人身上散发的鲜亮色彩抹去,绘出灰暗或倾向于灰暗的素描式的色调。以致于农人看起来仿佛总是那么不起眼。

时光慈悲,慢慢地将一个个农人绘出了宛若来自大地深处的亘古未变的坚韧又深邃的画意。也绘出了另一种鲜活与光亮。因了这样的鲜活与光亮,村庄才盈满绵绵不绝的生机与希望。

时光公平地素描每个农人。每个农人被时光素描成什么样子,没有定数。每个农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以及不可复制的画意。

村庄里没有哪个农人有闲工夫在意时光对自己做了什么,更不会在意时光怎样地素描自己。多的是活等着农人去做。就算间歇性地从一堆活里挣脱,也是疲惫不堪,难得有闲心认真地看看自己被时光素描的模样。也许,在某个瞬间清醒或恍惚地看见了,只是不愿认出那样的自己或者没有认出自己。

尤其是那些老得似乎对尘世里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的农人,常常一动不动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静默地任由时光流经自己,素描自己。正因为这一点,他们被时光素描的画意分外具有冲击力和禅意。

一茬一茬农人被时光素描,然后消失于时光里,仿佛曾经用力或不用力活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没有什么是时光不能绘就的,也没有什么是时光不能磨灭的。

总有新的农人出现在田地里,重复那些沉于时光深处的农人的动作。时光则展开无数次重复素描,像曾经素描那些沉于时光深处的农人一样。

连同一起被时光素描的,还有始终伴随农人的种种农具。

农具比农人还要身不由己。农具由农人带到这个尘世,本质上是没有自我的,只能算是农人的附属物。农具没日没夜地跟随农人,征战于一块块田地,辗转于一条条小路,满身伤痕、四分五裂是常事。没有了用处,被随手一扔或付之一炬也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时光将农具素描出与农人相似的画意。只不过,农具终归是没有心更没有情没有思,因此,农具不被用的时候,呈现出相对松弛散漫的画意,仿佛在替农人暂时地逃离生活的重负与伤痛,过一把逍遥自在的瘾。

那些过于陈旧而被农人长久闲置起来的农具,静默地待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色泽黯哑,落满尘埃,更像是被时光绘就的立体的素描画,无声无息地讲述着关于农人关于农具本身的种种故事,散发着素朴与淡然的气息。

还有一些农具,用它们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用不着了,孤零零地被遗落在尘世里,提示着一种无处安放的伤感与落寞。

不止是农具,相伴农人一生的种种所在都一同被时光素描过或正在素描着。

比如,村庄里那一座座农房。它们疏疏密密地依偎在山野里,或新或旧,或高大或矮小,或靓丽或简陋。农房是农人活在这个尘世里的出发点和归宿,承载着农人一生所有的起伏跌宕以及悲欢离合。

每座农房,从一出现就被时光素描着。其素描画意,不断变换着。所有农房都被时光素描出相似却各不相同的画意。

素描画意尤其明显的,是村庄里那些所剩不多的老房子。房子越老,素描画意就越浓郁越深刻。

或许我身体里隐藏着一种难以化解的老,恰巧与那些老房子的老构成无法言喻的呼应,因此,我一回到村庄,视线总是不由得投向那些老房子。

比如,村北边那几座土墙瓦房,好些年没有人住了。曾经独自住在那座低矮的土墙瓦房里的谈婆婆,十多年前沉入了时光的深处,徒留陪伴她一辈子的土墙瓦房在原地一点一点地走向分崩离析。另外几座高大的土墙瓦房,因曾经住在里面的农人先后在别处修了新房子,只剩土墙瓦房在原地茫然又固执地守候着什么。

空荡荡的土墙瓦房,就像被抽走了生气与活力的老了的农人,加速走向更大的空以及更沉寂的老。尽管阳光还是像从前一样抵达土墙瓦房,清风还是像从前一样吹过土墙瓦房,桃花梨花油菜花等还是在土墙瓦房的附近依着时令绽放,鸟鸣还是像从前一样在土墙瓦房四周响起。没有用的。这尘世里,总有一些空与老,从来都无可救药。

纷起的尘埃在土墙瓦房里飘荡,点点青苔在土墙瓦房的墙角攀爬,墙上门上窗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不时有瓦片掉落于地,碎裂的声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在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激起一层层涟漪,久久不散。

时光流转,土墙瓦房的线条越来越繁复又苍劲,色调越来越萧索又厚重。年轻时,我着重倾心于那些崭新的缤纷的事物营造的绚烂画意,到了中年,我更倾心于穿过漫漫时光的不耀眼的事物展现出的素描画意。

我每次凝望那几座土墙瓦房的时候,总是希望它们在时光里留存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我喜欢静静地看它们被时光素描的层层叠加的画意。这是个很奇妙的过程。有一个我,任那样的画意穿过我浸染我。我相信,此间一定隐着某种使一个人的生命更纯净更丰盈更空灵的所在。

村庄里有没有什么似乎从未变老,没有随着农人一起被时光素描出相似的画意呢。我首先想到的是庄稼。

每一年,庄稼依着时令铺展在村庄里,热烈又蓬勃。也难怪,庄稼总在反复重生。庄稼的每一次重生,都把鲜活的生命力纵情演绎。

农人反复推动庄稼重生。农人对自己鲜活的生命力在庄稼面前一点一点耗去,从来都无能为力。但农人只要还能种庄稼,便能在庄稼鲜活的生命力面前感到踏实、安稳以及希望。

农人只有与庄稼待在一起的时候,仿佛能抵御时光的侵袭。是不是庄稼与农人的生命融在了一起。是不是庄稼一年一年地在替农人部分性复活。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庄稼被时光素描的画意里,潜藏着农人被时光素描的画意。

在望不到开头也没有终点的时光里,庄稼和农人相依相伴。都是时光里的匆匆过客。庄稼的一生一世,其实也如农人的一生一世一样恍若一梦。但庄稼不会显出疲惫与苍老,也不会显出困惑与苦痛。至少不会过于明显。还有,庄稼就算是处于走向最后的终结阶段,被时光素描的画意,也不会有过于明显的沧桑感和无力感。

此刻,夜已深。万物被夜色包裹,暂时地隐没了各自的素描画意。但万物的素描画意,也正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里加深。还有与万物一起存在着的每一个人。

尘世里的一切,都被时光毫无差别地素描着,差不多跟时光本身一样恒久。我且慢慢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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