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绿山水画
鄂西,一轴浑然天成的青绿山水画卷。
何止千山叠翠,何止百水竞秀。青山依着绿水,绿水绕着青山,于北纬30度徐徐铺开巨幅立体画卷,以雄壮恢弘的气势,以苍茫奇绝的布局,以澄明灵秀的神韵。每一笔都蕴藏着野性的锋芒。每一笔都弥漫着逍遥的风采。唯有大自然之伟力,方能绘就如此惊心动魄的画卷。
我严重怀疑大自然对鄂西太过偏心。不然怎么会呈现出那么多无与伦比的绝美画面呢。
就从清江说起吧。清江,古称夷水,其名始见于《禹贡》。清江,从利川市齐岳山东麓出发,经利川、恩施、宣恩、建始、巴东等七个县市,在宜都陆城汇入长江。清江,自西向东穿越了鄂西。
清江,在中国的版图上勾勒一条曲折迂回的路线,在鄂西铺展一幅幅匪夷所思的山水画。清江,左冲右突,浩浩汤汤,或奔腾咆哮,或飞珠溅玉,或轻拍两岸,清色不移,奔流不息。清江两岸,青山连绵,疏疏密密,或高耸入云,或俊逸超然,或秀雅玲珑,青颜不改,寸步不离。
鄂西境内,清江所到之处,可谓步步皆景,移步换景。无数奇景天造地设,随便截取一个片段,都令人惊叹,一叹再叹。比如,笑面睡佛、红花峡、千瀑峡、五花暮霭、思过崖等,见过的人,如何能忘?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激情雕琢千般壮美、万种灵秀。
还比如,蝶舞清江。清江水悠悠流淌,蝶形绝壁矗立水边,翩然若舞。夏季雨量充沛时,一道巨大的瀑布自蝶翅正中直冲清江,响声如雷,水雾升腾。若白练腾空,像玉龙飞驰,真实了你心灵深处某种梦幻般的期待。如战鼓齐擂,似万马奔腾,撞击着你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清江仿若一道庄严到神秘的号令。鄂西境内一条条别的河流穿山越峡,不约而同地奔向清江,以各种姿势汇入清江,成为清江的一部分,然后奔向长江,奔向更远的远方。
我的家乡在鄂西一隅,那里有我最熟悉的河流——石门河。那一河碧水,隐在峡谷间,时急时缓,忽深忽浅,用与生俱来的清澈与冷冽书写着疏离、神秘以及原始的性情、蓬勃的生机。丛丛涟漪是石门河缱绻的情丝,簇簇水花是石门河张开的喉咙。而河水在一处岩石里形成的巨大心形,是否是石门河最深邃最禅意的表达——人与之对视,必定会不由自主地走神——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另一颗心,远离喧嚣,不染尘埃,在天地间那么强劲热烈地跳动着,那么勇敢无畏地活着。
没有哪两条河流是一样的。鄂西境内的每一条河流,依着冥冥之中被安排好的路径,不慌不忙地流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一刻不停地流淌是它们唯一的宿命。仿佛要那般流淌到地老天荒。
河水清清,映着天空,映着飞鸟,映着青山,映着房屋。每一刻,数不清的倒影在河水中漾动,那么缥缈的轮廓,那么迷离的色彩。还有什么能像流水一样把万物映出寓言般的况味。真实与虚幻,盈盈一水间。
尤其妙的,是于某些角落,有古朴石桥横跨河上,有土墙瓦房依于河畔桥边,悠然诠释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不同于苏杭的小桥流水人家,重情调情怀。鄂西那些流水上的小桥,多为过河而建,着重讲求一个实用。而那些临河与桥的农房,多为乡民随心随性而建,没有过多的修饰,主要作为农家生活的出发点与归宿。炊烟起,河流似乎也慢了下来。炊烟似乎是另一种河流,向着天空流去,只是须臾间就不知所踪。
野三河、酉水、溇水、郁江、贡水河、沿渡河……在鄂西,那么多蜿蜒前行的河流,与清江一起,勾勒出一道道优雅浪漫的线条,晕染出一抹抹盈润缤纷的色泽。也合奏着一曲曲也激昂也婉约的交响乐,在天地间飘扬,回荡。
如果说那些纵横交错的河流是这轴山水画卷的经脉,那么,层峦叠嶂的山则是其筋骨。
巫山山脉、武陵山脉与齐岳山脉在鄂西潇然相会,造就了鄂西群山的气象万千。这里奇峰罗列。那儿峡谷幽深。山在鄂西排兵布阵,纵横驰骋,处处都是玄机,处处充满谜意。
星斗山,恩施大峡谷,恩施五峰山,利川佛宝山,建始黄鹤桥峰林,巴东小神龙架,宣恩七姊妹山,咸丰二仙岩,来凤翔凤山,鹤峰屏山……一座座闻名中外的山,巍巍矗立在鄂西大地上,风华无限。
在鄂西,还有许多如它们的名字一般名不见经传的山,比如,尖山,阴山,阳坡,刀背山,大横坡,狮子山,鹰嘴山等,没有特别的寓意,都是当地乡民根据山的形状给起的名字,一辈一辈地传下来的,在山民心中形成具象而直接的对应。
更多的是无名的山,恰似山里更多的是无名的人,默然地活着。这些山,可能不会惊艳谁的眼睛,甚至不会被多看一眼,但同样透着亘古未变的沉稳、深邃以及浩瀚又微妙的美感。
有名也好,无名也罢,都是独一无二的山。更是独一无二的风景。在鄂西,总有一座山没商量地动了你的心。
像我这样在山里长大的人,心里最难忘的山,莫过于老家附近那几座陪伴我长大的山。不论后来在别处看过多少名山,记忆深处那几座平平无奇的山,始终是我心里最美的山,也是我魂牵梦萦的山。尽管我也说不清它们究竟美在哪里。但它们早已刻在我的生命里。
久居城市的我,每次回到老家,看见那几座山,就像看见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亲切,自然而然地,整个人也变得分外轻盈。看着看着,仿佛从前那个在山间静静发呆的自己、在山间边走边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的自己、带着山间草木气息的自己慢慢地回来了。可我怎么都抓不住从前那些个与山无限靠近的自己,因此,我不免怅然若失。
没有哪座山会理会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山,从来都是山本身。人,看山是会着迷的。
群山静默。群山各自孤独。群山讲述。群山各自丰满。
一年一年,群山将一种浩瀚到所向披靡的青不知疲倦地演绎。春来临,群山竞相轰轰烈烈地向着整个大地和天空炫出全新的青。于盛夏,群山纷纷青到极致,仿若尘世里某种无以复加的爱。在深秋,纵使变得五彩斑斓,青仍然是山的内在底色。到寒冬,雪飘冰封,将山一年之末最后的青雕琢出陡峭凌厉之美,也为来年山全新的青酝酿来自大地深处的磅礴力量。
鄂西所有的山,在无边的时间里青成一座山。一座差不多和时间一样古老又新鲜的青山,有形有相,也无形无相。
鄂西任何一座山,都多少带点鄂西别的山的影子。因此,在鄂西,很多山都会让人有似曾相识的错觉——需要这般错觉——这会让人不知不觉地卸下戒备与负累,融入山间,融进画里。
山重水复,处处皆画。可以是水墨丹青,可以是雅致工笔画,可以是沉静版画,可以是明丽水彩画,可以是绚烂水彩画,也可以是厚重油画。可以写实,也可写意。至于落在所见者眼里是什么样的画意,取决于所见者的心。总有一种画意,刚好对应所见者心里的某种期许或者追忆。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梵高邂逅鄂西,那些山水会与他那颗极度敏感而独特的心灵擦出怎样的艺术火花,从而在纸上留下怎样的画作呢,一定超凡脱俗到世间罕见吧。或者莫奈来到鄂西,在山水间捕捉光的神采、捕捉光与万物相遇的色彩,会有怎样匪夷所思的画作问世呢。又或者八大山人路过鄂西,他要以怎样的线条勾勒那山与水并将某种隐喻藏在其间呢。还假如,陶渊明隐在鄂西的山水间过完一生,会与鄂西的山水碰撞出怎样的诗与画呢,必定透着十二分的清澈与空灵吧。
千秋万载,阳光、月光、星光,把这一方山水一再照亮。风、雨、雾、雪、霜,将这一轴画卷反复晕染。所有的物语,从未改变。所有的纯美,从未遗失。
这一轴山水画卷,不论从哪里打开看,也不论何时来看,都赏心悦目,惹人沉醉。没有谁能抗拒山水的润泽与抚慰。不要企图完全地捕获这一轴山水画卷的美。把自己敞开,任鄂西的山水之美一点一点经过自己就很好。
鄂西山水画卷,只此青绿尽染。
土苗风情画
鄂西,还是一轴五彩斑斓的土苗风情画卷。
地处湘、鄂、渝三省交界处,注定鄂西是一个民族多样、文化丰富的地方。自古以来,土家族、苗族和汉族以及侗族、回族、蒙古族、白族等,在这里交汇、融合,在如诗如画的山水间繁衍生息,于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形成了一方独具魅力的烟火人间,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民族文化。
如今,在鄂西24000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生活着170余万土家族人,17万余苗族人,近乎占了恩施州总人口的一半。
作为鄂西人口中占比最大的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
说到巴人,就必须提一提“廪君”。
相传,远古的时候,土家族的祖先巴务相被推为五姓部落的酋领,称为“廪君”,又被人尊称为向王天子。
巴人廪君率部下沿清江向西扩展,一路上雄姿英发,所向披靡。自此,巴人沿清江流域开启了一个民族的壮丽篇章。
“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种种关于廪君的传说,一直沉淀在清江的深处,飘摇在清江的涟漪里,散落在清江两岸的群山间,萦绕在一代一代鄂西人的心底。此间,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巴人廪君与盐水女神的爱恨情仇。人也好,神也罢,终究难逃一个情字。因了关于巴人廪君的种种传说,给这一方山水揉进了一抹神秘的灵韵和一缕清凄的气质。
当然,在鄂西的山水间,还掩映着许多别的传说,丰盈了鄂西之美。
掀开历史的帷幕,我们看见,土家族,或者说巴人,在鄂西绘就了一幅幅灵动而隽永的民族风情画。
他们信奉巴人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那些或雕刻或彩绘或刺绣的白虎图腾,是他们对于先祖廪君的虔诚尊崇,也是内心里一种无可替代的皈依。
他们在山水间修建起一座座吊脚楼,在大地上完成了一件件极富艺术气息的建筑作品。比如,宣恩县彭家寨,几十栋吊脚楼背靠青山作屏幕,前有潺潺流水若轻纱,精巧绝伦,典雅静穆。还有咸丰县麻柳溪那坐落在绿野间的吊脚楼群落,每一处细节都彰显一个民族的生活达观、非凡智慧与审美指向。
他们不只会修建吊脚楼,也会修建土墙瓦屋、石墙瓦屋等。房屋快要修建完成时,他们会唱充满仪式感的上梁歌。他们慎重而用力地活着,居所几乎承载着他们短暂又漫长的一生的梦与醒,喜与悲。
他们曾经讲着土家语,交流生活中的各种事,表达生命里的各种观点。
腊月里,他们杀年猪,写春联,耍锣鼓,打糍粑,迎接新年的到来。
阳春三月,他们制作社饭、品尝美食,祭祀土地神,并许下美好愿望。
他们一次次在山水间跳起茅古斯,以粗犷至极的方式演绎“生产”“钓鱼”“扫堂”“祭祀请神”“打猎”“挖土”“钓鱼”“读书”“接亲”“接官”等,让山水也一次次为之漾起不一样的风情。
他们向往甜蜜的爱情,于是就有了浪漫到极致的情人节——女儿会。每年约农历七月二十日这天,年轻姑娘身着节日盛装,并佩戴上漂亮的金银首饰,通过对歌的形式寻找意中人,互通心曲,以定终身。
女儿大了终要出嫁。在婚前十天半月,有的多至一至三个月,土家族女儿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哭嫁。待嫁的女儿与平时要好的姐妹一起,哭述自己与父母、兄弟姐妹及亲友的依恋之情。这是哭的艺术,百转千回,荡气回肠。也是嫁的序曲,婉约细腻,柔美深情。
他们将心间的斑斓色彩取出来,巧借一根根锦线,织成惊艳世界的西兰卡普。在土家语中,“西兰”意为铺盖,“卡普”意为花,因此“西兰卡普”即花锦铺盖,在古时作为出嫁女儿的陪嫁物品之一。那丰富饱满的纹样、明艳热烈的色彩以及油画般的质感和清泉般的韵律感,彰显了一个民族对万物对尘世对人生的深刻解读与诗意表达。
他们敬畏生死。他们对于活着这件事有多么用力多么尽兴,看待死这件事就有多豁达。一个人来这尘世一趟,不管活成啥样,都以死作为终结。在这个终结处,再没有所谓的成败与功过,只有无尽的追思与祈愿。大伙在灵堂内外将撒尔嗬跳起来,伴着激昂的锣鼓、悠扬的唢呐。不必哀叹,无需颓丧,且歌且舞,长歌当哭,且给生命一个足够荡气回肠的结尾。
他们创造了史诗般的土司文化。从元朝至正年间到雍正十三年改土归流,鄂西境内前前后后大大小小有三十七八位。其中最大的是明末清初的鹤峰容美田氏土司。雍正皇帝曾御批:楚属各土司,唯容美最为强盛。
土司王朝在历史的更迭里,历经兴衰起伏,充满血雨腥风。如今,当我们站在唐崖土司遗址上,似乎能隐约看见尘封的繁华与荣耀,听见远去的声声号角与豪言以及阵阵马蹄声。
土家族和其他民族一起,在鄂西的山水间挖泥拌土、捕鱼打猎、放排、开店铺等,过着平淡的日子。他们也能和其他民族一起,将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恩施傩戏、摆手舞、龙船调、南剧、五句子山歌、薅草锣鼓、恩施扬琴、柳子戏、花坪火龙、丝弦锣鼓等,是绽放在鄂西山水间的一朵朵艺术奇葩。
在鄂西,苗族可能不像土家族那样拥有那么多神秘传说,但一样于青山绿水间从容不迫地演绎一抹抹独具特色的苗族风情。
数千年来,土家族、苗族以及汉族等多个民族在鄂西和谐相处,共绘着一页页鲜活的人间烟火图景。落笔处,满是醇厚而绚烂的土苗风情,更是激荡着多民族团结奋进的巨大力量。
新时代,新气象。土苗儿女意气风发,在鄂西的大地上,描绘更加绚烂的画卷。
鄂西土苗风情,满溢馥郁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