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她在老家院子里仰望星空。
白天里,她在离家三里外的那所破败不堪的小学里刚学过课文《数星星的孩子》。课堂上,大嗓门的语文老师滔滔不绝地讲解,并鼓励学生们以后也试着数星星,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课文中所描述的星空之美,她领略过很多次。对于数星星这件事,她没干过,也没打算以后干。她只要一抬头仰望星空,所有的理性思维似乎都暂时地失效了。包括数字、秩序、规则什么的。还有所谓思想。
她独自游走在一个星光熠熠的世界里,身边的一切都迅疾退远,无限退远。大概是她走神的样子看起来像极了静听与沉思,因此整节课,她的走神一直没被语文老师识破。
下课铃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阳光透过教室里那扇斑驳的木窗,打在她脸上。她笑了笑。她暗暗期待,接下来的夜晚能再一次看星空。星空,是看不够的。像从前许多个夜晚,只看星星,不数星星。
或许,她生来就只是个纯粹地看星星的孩子。
如她所愿,那个夜晚,繁星满天。
她的目光,急切又欢欣地追寻着夜空里一颗颗星星。呵,每一次仰望星空,都宛如初见。每颗星星都带着不动声色不可抗拒的魔力,令她一再沦陷。
那个她,还不知忧愁为何物。她整个人都向着星空敞开。星光毫无阻碍地落入她的眼眸,落入她的心底,落入她的生命里。她的目光,如星光般清澈。仿佛再给她一缕风,她就能飞起来,飞翔在星空里。
她的脑海里,想着一些如星空一般渺远地闪着微光的事。也闪现着一些如星空一般空灵的扑朔迷离的诗意。她试图抓住那样的诗意,哪怕一丝半缕也好。可她什么也抓不住。于是她放弃了抓住,只静静地让那样的诗意充分地经过自己。
呀,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划出一道悠长而优美的弧线。如一抹突如其来的火焰,一颗流星点燃了星空。霎时,星空里某些被忽略的东西失去控制,燃烧了起来。带着她心里某些稍纵即逝的所在一起燃烧。
转瞬间,流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星空里某些东西依稀还在燃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星空慢慢地恢复了宁静。她的心也随之恢复了宁静。仿佛刚刚一闪而过的流星只是她的错觉。她还来不及许愿呢,一切都过去了。
她怔怔地望着星空,若有所失。她在搜寻下一颗流星。她还是没有想好要许什么愿。只是,流星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她睁大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再发现流星的踪迹。
她也不急。她以为,她有的是时间去仰望星空,去邂逅一颗颗流星。去捕捉一颗颗流星于短短几秒间在夜空里制造的绝美与苍茫,在她心间制造的狠狠惊艳以及淡淡遗憾。
那个她,还没有意识到,流星其实就像人生一样,短暂,无常。坠落是必然的。终将了无痕迹也是必然的。
也没什么。短暂的,也是永恒的。散发过光芒就足够了。燃烧过就够了。很多事,不必懂得太早,不然必定会失去一部分期许与快乐。
村庄里有老人说,人死了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她不信。她见过村庄里有人死去,先是被装进黑漆漆的棺材,随后伴随着哭声、唢呐声、锣鼓声等,被抬到山上或是田间,埋进挖好的坑里,用泥土掩住,用石头围住,隆起,成为一座坟。那时候,她还没有经历至亲之人的离去。她还不懂哀思是怎样的无处安放。
尽管不信,她还是想,如果死后真的变成一颗星,镶嵌在夜空里,那么,死倒也不是一件蛮可怕的事。做星星肯定没有做人累吧。
不过,人还是留恋人间的吧。人间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更重要的是,人活着活着,难免有放不下的人或事物。她看见一村庄的人都用力地活着呢。
她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生死这种大事。那就索性不想了。
她对着星空傻笑了一下。
夜风轻拂,草虫低鸣,一座座农房里的灯光渐次熄灭。
偶尔自村庄某些角落传出的几声狗吠,将夜撕开一道道口子。狗白天里难以做狗,为了一口吃的,不得不按人的意思,充当一个看门狗的角色,装模作样地叫嚣着。狗是对着星空叫的吗?狗是不是在思考狗生?是不是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叫出狗心里最真实的声音呢?一条狗的无奈就是一个人的无奈。一条狗的孤独就是一个人的孤独。
猫就不一样了。家里那只黄猫就趴在院子一角睡大觉。星光就是它的被子。猫高兴就理人,不高兴才懒得理人呢。猫的自我与慵懒,人只有羡慕的份。在猫眼里,人是什么样的所在呢?她看着猫,找不到答案。猫眼里的星空是怎样的呢?她也找不到答案。
不时有野百合的香气飘进她的呼吸里——一丛丛野百合绽放的样子,在她眼里心里款款地浮现——是的,她能透过浸着星光的夜色,看到种种野花在星空下正在绽放或是即将绽放的样子。她甚至生出做一株野百合的幻念。
星空下,大地上,万物静穆如谜,万物从容表达。
多好啊,大地上的万物陪着她仰望星空呢。星空以及星空下的一切,是另一种课堂,浩瀚而永恒的课堂,她将虔诚地去感受,去领悟。
猛然间,她觉得,大地上一直有一种类似星光的光,在每一个夜里,无声无息地闪烁。比如,那些在夜色里静静绽放的花,所有在夜色里放肆生长的草木和庄稼,以及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当然,还有那么多在夜色里奋勇向前的人。这样的光,无处不在,掩于夜色,各自绚烂。那是大地上关于各种生命的光,生生不息,与星空遥相辉映。
那个夜晚,和她一起坐在星空下,还有她的母亲。母亲刚坐下时,抬头看了一眼星空,说,明天又是个晴天,好挖田。母亲像是对她说的,又像是对空气说的。她轻声“嗯”了一下。母亲总是惦记着几块田地,田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母亲恨不得借着星光继续在田间劳作。她想对母亲说,星空好美啊,但终究没说出口。母亲显然没有兴致关心星空美不美。母亲静默了一会儿,对她说,要努力读书,长大了有份正式工作,莫种田。她又轻声回了一个“嗯”字。母亲没再说话。她也没再说话。
母亲的眼神,如夜色般沉静。母亲好像在看回忆里的某种东西或者别人无法窥见的所在,借着星空的掩饰。母亲又好像什么也没看,靠着星空的抚慰。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星空下的母亲,更像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印象中,母亲对星空好像从来没在意过。母亲有时候在星空下撕苞谷,有时候在星空下剥四季豆,有时候在星空下串辣椒,有时候在星空下纳鞋底,有时候在星空下洗衣服,有时候在星空下擦拭锄头,有时候在星空下打扫院子。母亲总在忙啊。是不是忙得忘了仰望星空这件事?她不知道。
也有时候,母亲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坐着,却也不抬头仰望一下星空。母亲是不是被比星空更有吸引力的事物给牵住了,她不知道。
星空下的母亲,一直散发着谜意哩。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星空。她隐约感到,母亲身上的谜意正在星空下不断走向深邃。
夜深了,她在母亲的催促下到自己的房间睡下。不知何时,她醒来,万籁俱寂。如水的星光在窗外流淌。她感到无边无际的澄澈与安宁。房屋仿佛化为乌有。她看见,星空愈加幽远而神秘。她如一根草或是一棵树,站在旷野里,沐浴着星光,不来不去,无思无想。
她一点也不期待黎明到来。她希望时间过去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她迷恋那样的时刻——
只有星空,只有她。也绚烂,也荒凉。
二
初秋。夜。
她站在老家院子里,静静地仰望星空——真像一片倒悬在尘世之上的海啊——一闪一闪的星光,恍若粼粼波光。
有一个她,倏忽间张开隐形的翅膀,悄然飞向星空。
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星空,总是没商量地夺走她的心与神。
没有目的。她就这样放任自己无限地靠近星空就很好。
这样的时刻,于她来说,是珍贵的。只是她再也找不回从前仰望星空时那般简单而快乐的感觉。
她眼里的忧伤,在星空下一闪即逝。
就像从前许多关于星空的瞬间一闪即逝。
继续仰望星空。她视线里的色彩,变得异常绚烂——梵高的《星空》正在与她头顶的星空,展开一场悄无声息地交织——那是星空吗?更像一个陌生又熟悉、久远又新鲜的梦境,忽远忽近,若即若离,此间,一切在流动,在旋转,在翻卷,在浮沉,在飘移,在闪耀——时间仿佛停滞下来,不,时间仿佛在如此美妙的星空面前失去了威严,遁入虚无。
很多次,她在仰望星空时,梵高的《星空》之画意就自然而然地就闪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分不清她看见的,究竟是头顶的星空还是梵高的《星空》。也没必要弄清。她迷恋这似真似幻的感觉。
一时间,她找不到梦境的出口。
也罢,现实中也没有什么值得急匆匆地回去应对的。且沉沦于星空所带来的梦境里,暂时忘了现实里的种种烦忧。
她第一次看见梵高的《星空》,是在美术课本上。只一眼,她就被奇特的画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星空,瑰丽得无以复加。或者那就是她无数次在村庄里看过的星空,可是她怎么就没发现星空原来是这样的呢。更重要的是,画面透着无法归类也无以言喻的神秘,以及一种永恒或者接近永恒的禅意。
梵高的《星空》,是一幅美得匪夷所思的画,更是一个渺远、浩瀚、空灵且神奇又神秘的世界,唤醒了她心底里潜藏的某种类似渴念与追寻的东西。
她记住了那幅画,也记住了那个于她而言还很陌生的画家的名字。
此后,她每每在别的书或视频中看见梵高的《星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默然细看。她从不奢望自己看懂。她需要的是看那画带给的她的梦境般的美与宁静。她真想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看一看《星空》的真迹,更清晰地看见那画的笔触、线条、色彩,更直观地捕捉每一笔蕴藏的气韵、神采、力量以及一种无关外物的心灵独白,更深刻地感受那一片惊艳了时光的璀璨星空。
比星空更璀璨的,是梵高那颗绝无仅有的心灵所散发的足够耀眼的色彩与光芒。而画,是心灵的外在呈现。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深渊,都没能摧毁那颗心灵独特而珍贵的光与色,更没能摧毁那颗心灵于天地间捕捉万物神采的非凡能力。多珍贵啊,那不受任何外力影响的、只属于生命本身的纯粹而炽烈的艺术魅力。
或许,真正的艺术,从来都是浑然天成的。是一颗心灵与天地万物的坦诚相见,奋力抓住此间所迸发的光焰。所谓的规则、经验、技巧以及思想等,都将在此面前黯然失色。世间只有一个梵高,因此,世间才有绝美的《星空》。梵高的孤独,整个星空都装不下。
是不是那些极致孤独的灵魂,其实内里都有一个极致明亮而丰盈的世界。别人看不见,也无法靠近,更无法完全理解。
星空一直都在那里。落在每个人眼里心里的星空是不一样的。星空,是人心的映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空。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在那远去的时光里,在一个“佚名”者的明眸里,星空该是怎样的浪漫唯美又略带感伤。
“手可摘星辰。”也只有李白,仰望星空,才有生出这般空前绝后的豪放。芸芸众生,在尘世里活得久了,累了,往往就失去了这样的豪放。一个人需要珍惜还能与“手可摘星辰”这般诗意产生共鸣的时光。那是一个人生机盎然地活着的证据。
“长河渐落晓星沉。”那个夜晚,那些星星,一定沉在了李商隐的心上,沉淀成穿越时空的力量,在像我这样的后来人心里形成悠长而清寂的回响。
“七八个星天外。”极致的清新,扑面而来。辛弃疾用六个字,勾勒出一个素简又幽远的星空——仿佛那就是你我某个夜晚所见的星空——那么近,近得叫人倍感亲切。近得甚至让那些死寂的心灵重新或差一点重新爱上了人间。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此恨,只关那一抹凄美的情。飞星本无情,只因人深情。情的力量太巨大,人与神都难以抵挡。或许,大地之上,也只有情,能挣脱时间的束缚,或者说经受得起时间的消磨,始终闪耀着直抵人心的光芒。恰如星光的光芒。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是何等的壮阔与恢宏。这是一颗雄心须臾间的柔情,但更多的是如星空一般浩瀚的豪情。灿烂星汉,辉映着一个从政治中部分性抽离出来的曹孟德。
“参横斗转欲三更。”一千多年的某个六月二十日深夜,星空高悬,星光普照大地。苏轼醒着,星空在他眼前流转。苏轼一直都醒着,他的旷达,星空可鉴。
“满船清梦压星河。”水波荡漾,星光闪烁,似幻似真,缥缈迷离。谁又能抗拒如此超凡脱俗之境呢。当星空倒映在湖水里,当唐温如邂逅并融入其间,奇绝而空灵的诗情画意就这样被定格下来了。且醉在其间,不来不去,无我无相。
人,需要星空。尤其是与孤独为伍的人。孤独也是会让人上瘾的。当一个人抵达孤独的深处,也就抵达了一个无限辽阔的世界。在那里,才有可能找到自我,完成自我。
孤独或不孤独的人,都需要让自己的心给星空留一点空隙。
而星空,接得住任何一种人心。古往今来,那么多人,在一些瞬间,完成与星空的碰撞。那些诗文,就是人心与星空碰撞出的缕缕火花。那也是大地上的永恒闪烁的光。关于情感与思想的光。让一切浮华与喧嚣都黯淡下去的光。
也有很多人,一生都没有真正地仰望一回星空。尘世里太多沉重的事物困住了他们,以至于他们顾不上仰望星空,或者还没来不及挣脱种种束缚,安静地仰望一下星空,就化为尘埃。
比如,这个村庄里的大多数人,总是一次一次地与头顶的星空错过。此刻,他们正在错过最新一次的星空。当然,也只是她单方面觉得是错过。对他们来说,这差不多是个不存在的命题。他们被田地牵扯得太紧太久了,习惯了向田地俯首,日复一日在田地里忙碌,一点一点地耗尽自己的活力与灵气。就算在夜晚闲下来,多半也没有仰望星空的闲情逸致。
他们顶着漫天繁星入睡。他们梦里是否有一片星空呢?有一点是肯定的,真实的星空真切地装饰着他们的梦。星空下的他们,暂时地逃离了与田地的纠缠,也暂时地逃离了与命运的抗争或言和。星空仿佛一种来自天际的亘古未变的抚慰,萦绕在村庄之上,萦绕在一村庄的人的梦里梦外。
多少个夜晚,一村庄的人在星空下各自孤独。仰望星空的人,隐在夜色里,越发静默。不仰望星空的人,隐在夜色里,也终将静默。
她一直很静默。这些年,她每次从城里回到老家,但凡遇到有星星的夜晚,她都会在院子里仰望星空,直到深夜。她每次在村庄里仰望星空时,对于下一次在村庄里仰望星空总是没有把握,因此,她把每一次都当作最后一次来对待。
再没有什么比星空让她更愿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出去。那么多她:挣扎的,彷徨的,狼狈的,颓丧的,破碎的,清醒的,勇敢的,执着的,还有她自己也无法定义的,一再交给星空。星空那么慈悲,接纳每一个她。她有很多话,只想用心对着星空说。这导致她在人群里越来越静默。
有时候她想,如果她一直待在村庄里,靠着几亩田地把日子过下去,会不会早就不会为星空而心动了呢。村庄里好些个女子是不是在替她过一种她遗失的生活,与星空越来越远?她是不是在替村庄里那些女子过一种于她们来说很陌生的生活,向着星空的方向?没有答案。星空不语。
没有哪种生活没有遗憾。也没有哪种生活比别的生活就更有意义。就像星空里的每颗星星,都有独一无二的光芒。一个人穿过层层迷雾,本真地活着,感受生命的历程,便具有一种温润而坚韧的光芒。
村庄里那些曾对她说人死后就变成天上的星星的老人,陆续不在了。还有她的祖母和祖父,也不在了。她记得,祖母和祖父刚离去的那段时间,她一仰望星空,就泪眼朦胧,她终于宁愿相信,从尘世永远离去的人都变成了星星。
此刻,起风了。村庄里最后一盏亮着的灯熄灭了。满世界都盈满星光。她的发丝在风里飘动,将一些星光激起一丝丝涟漪。她在吗。她在,也不在。
她将继续埋首人间,倦了就仰望星空。
三
那天中午,她穿行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了脚步。她得等待人行道的绿灯亮起,到对面的街道去。
街道两旁整齐的栾树热热烈烈地举着一簇簇花朵,纵情地绘着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像从来没有车马喧的烦恼,缓冲了街道上一些别的事物的黯淡、冷硬以及荒芜。
车来车往,各自遁着既定的方向与道路,井然有序。
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她的身边或快或慢。
短短几十秒间,她,以及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的其他人,互不相识,迅疾相逢又相离。所有人,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不可阻止地被某种力量裹挟着,不停地向前流动。
这个十字路口,就是尘世一角啊。喧嚣繁忙,五光十色,万千世相,充满诱惑,暗含疲惫,略显沧桑。谁都尘满面。谁都终将鬓如霜。谁也不知别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谁和谁真正同路。谁都是独行者。谁都行进在自己宿命里注定要走的路上。一路上,附带品不外乎是梦想,追求,责任,勇气,欲望,贪念,嗔痴,疯魔,不甘,无奈,酸楚,困惑,颓丧,痛苦,破碎,孤独,懂得,放下等等。谁都背负着其中几样。谁都难以摆脱自我。
谁都不断地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断地面临选择。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推动着这一切发生。
她忽然感到真实而巨大的——空。空得令她觉得整个世界恍若失去了色彩和重量。
这阔大的尘世,这珍贵的人间,总有那么多人一直试图抓住些什么,也总有人不断放空自己。谁都只是匆匆过客,终究什么也抓不住,终究会坠入永久的空。
她还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比经过她的一缕初秋的风还要轻,比一粒漂浮在她身边的尘埃还要轻。轻得她快要承受不住。
她想要逃离。无处逃离。
她抬头看天。天阴沉沉的。像经过十字路口的一张张阴沉的脸。那些脸的阴沉恐怕比天空的阴沉更难以化开。所幸,有一部分脸还是阳光灿烂的,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些阴沉的脸漫出来的压抑。
她低下头。她是以一张怎样的脸活在这尘世呢。她自己也难以形容。她常常认不出自己来。人活一世,脸难免不断切换。脸即相。修到无相,算是圆满。
再一次抬头看天。有点奇怪。她的眼里,竟闪现一片星空。四周的一切全都暗淡下去,宁静随之降临。
也不奇怪。那一刻,她的视线,是向内的。她看见的是记忆里的某片星空,或是她潜意识里那片永恒的星空。
是的,很多个像这样的瞬间,她都需要星空的抚慰与指引。
她总是在喧嚣的人群里无所适从。尘世里,能让她动心的事已经不多了。她深知自己的苍老早已无可救药。是心的苍老。在某些时刻,她感到,她恍若在尘世里穿越了几百年甚至更久,对一切浮华都没了兴趣,还有所谓的成败。
好在她也早已掌握了一项本领:她想看见星空的时候,星空就如约闪现在她眼里。更准确地说,是闪现在她心里。
心外无物。心生万物。或许,她正在懂,并正通往这般澄明之境。
恍惚间,人行道的绿灯亮起,她重新抬起脚,向前方走去。她整个人如星空一般平静。
她的四周,依旧车水马龙。她还是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不过她不再惧怕,也不再试图逃离。有些醒与悟,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地就融进一个人的生命里了。
星空依旧在她心间闪耀。她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要与过往的许多个自己作个了断。比如,那个困在一些回忆里的她,那个一不小心就陷于幻境的她。
三五朵灯笼花随风飘落在她脚边,轻颤后归于静止。像一个诗意的结局。又像一个全新的开始。她接住灯笼花掉落那一瞬的轻颤以及暂时的静止,继续前行。
那天夜里,她在城里那个家的阳台上呆坐到深夜。她习惯性地抬头看夜空,夜空灰暗,一颗星星也没有。
就算夜空里有星星,她抬头仰望,也不过是看见被幢幢高楼遮挡后极为狭小的一小块星空。这不是她想要的看见。
怎能不怀念在村庄里看星空的时光呢。怎能不怀念那个村庄里看星空的自己呢。
她真想把自己重新放逐回村庄,于一个个寂夜里,仰望星空,荒度余生。依然有万物陪着她仰望星空。依然能感到如同一根草一朵花的快乐。依然有一双澄澈如初的眼眸。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从前那么多在村庄里仰望星空的画面在她眼前交织,重叠——这是她仰望星空的一种方式——用心,用灵魂。
仿佛只要这么仰望着,她就离尘世很远,离自己很近。
夜色在加深。星空愈高远。她能想到,同一时刻,在别处,比如,大海之上,大漠之上,山野之上,一定有星空在闪耀。星空,始终都在。也总有人,在别处,仰望星空。尘世里,从来都不缺仰望星空的人,即使身处深渊,即使满身伤痛。
她继续仰望只有她能看见的星空。
仿佛,只剩下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