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渐深,一连下了十来天的雨,仍然没有停的意思。
凉意袭骨。我心里有一个深秋,比身外这个被雨浸透的深秋还要凉,还要苍茫沉郁。
傍晚,路过一个庭院,眼前一亮——一树芙蓉花开得正好,在雨里尽显娇羞之美——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点亮了。
无需为这遇见停下脚步。匆匆一瞥,芙蓉花的美与光亮已在我心里那个深秋里荡起一圈圈涟漪,暂时冲淡了凉意以及苍茫沉郁。
一笑。我将去往深秋更深处。
二
她们在舞动。裙裾带风,怡然自若。
我说的是一组唐代陶舞俑,一共四个,四种舞姿,各有神韵。
我的目光与陶舞俑对视的瞬间,好似被一种浩荡而神秘的力量给擒住了。
我仿佛看见四个风华正茂的女子在一幅以整个唐代为背景的空地上翩翩起舞。她们为谁而舞?她们跳的是什么舞?她们是否就这样舞动了一生?又是谁,用沾满陶土的双手定格了她们的舞姿舞韵,定格了她们的无限风华,让陶土代替她们的肉身,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时光。或者,这组陶舞俑只是工匠根据舞俑留在脑海的印象创作而成。
陶舞俑跟别的舞俑一样,最主要的功用是随葬。关于生死。关于人对生的不舍、对死的理解以及对死后那个未知世界的期冀。
陶舞俑本身就是艺术品。关于舞蹈,关于雕塑。是舞蹈与雕塑的交融。雕塑凝固了舞蹈。舞蹈鲜活了雕塑。
时光将这组陶舞俑雕琢得斑驳而沧桑。时光也磨灭不了其与生俱来的饱满与安详。
尤其夺人心魄的,就是那一抹安详。该怎么形容陶舞俑的安详呢。我最直接的感受是,那就是安详本身。
这样的安详是会传染给与之对视的人的。我就被传染了。以至于在那个盛夏的午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清宁。我确信,那是因安详而生发的清宁。
这组唐代陶舞俑最初被放置在一个怎样的墓穴中,沉寂了多久,才从地下重回地上,从黑暗里重回光明,又历经了怎样的辗转,最终被安放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与所有的过往隔离,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以及一种艺术符号。
平和而克制的谜意从陶舞俑的眉目间散发出来。
就是这样的谜意,俘获了一双双眼睛的探寻。
三
午后,打开小泽征尔与村上春树合著的《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光》。
两个艺术巨匠。一场场触及灵魂的对话。
从序里摘几句——
小泽先生耗尽浑身气力所迸发的能量,成就了此行中完美又震撼人心的演奏。
不过他的表现让我有深深地感触——他的确非如此不可。
因为对小泽先生来说,音乐就是人生不可缺少的燃料,换个极端些的说法,如果不定期将现场演奏的音乐注入体内,他恐怕就无法维持生命。
他生活在一个超越这种合理考虑的世界里,如同野生的狼,唯有在森林深处才能生存。
村上春树是懂小泽征尔的。从灵魂深处的懂。文学与音乐,在两个非凡的灵魂间碰撞出璀璨火花。
“他的确非如此不可”这一句,如电光石火般在我心里炸开。是的,极致纯粹的艺术家,一切行为都是“非如此不可”。因为艺术与生命本就融为一体。用生命演绎艺术。艺术就是生命。没有艺术,活不下去。
打开手机里存的小泽征尔在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指挥《拉德茨基进行曲》的视频,又看了几遍。记不清已经看了多少遍。
看完后,继续看书。
这是属于我的一段奇妙无比的时光——我仿佛不在此时此地,而是遨游在音乐与文学交融的世界里,不知归路。
四
清晨,于书房,倚窗望远。
天空碧蓝。群山如黛。民居参差。农田似锦。好一幅山野闲居图。
一座年代久远的土墙瓦房掩映在一簇秀竹旁,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小县城边缘处勾勒出一抹古典美。
通往土墙瓦房的小径上,一个提着一竹筐青菜的老妇走得很慢,把山脚下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辆衬得更快。
还是思念故乡的山野。在故乡的山野里曾经度过的慢生活,是我生命里最纯真的记忆,是我再也无法拥有的过往。
书房外这片山野,终归于我是陌生而疏离的。但可以缓解一下我对故乡的思念。
五
一个春日,我坐在餐厅的飘窗上往外看,目光还是不由得落在山脚下一座土墙瓦房上。
尽管我再也看不见土墙瓦房旁那树桃花的影子。
去年一个春日,我也是这般看窗外,一下子就被一树倚在土墙瓦房旁盛开的桃花构成的绝美画面给惊艳到了。要知道,住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见到这般古朴的画面实在难得。当时我还奔到那活色生香的立体画前,虚度了好一会儿光阴。随后,并为此写了一篇散文《将逝之美》。
是的,当时我就有种预感,在城市的边缘处,在城市化以绝对强势而迅猛推进的步伐里,这样的画面恐怕难以完好无损地长久存续下去,随时都面临被抹去的命运。我无力阻止任何事情发生,包括这一抹令人心颤的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文字定格这美。
没承想,我的隐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去年秋天,那座土墙瓦房旁的水泥路加宽,那棵桃树的部分树枝伸到路上了,于是被毫不留情地砍掉了,只剩一个丑陋的树桩裸露在原地,像一个仓促又荒凉的结局。还真是一念成谶。
这个春天,我每次从餐厅的窗往外看,都会想起那一抹逝去之美,淡淡的忧伤便在心间弥漫。那些曾经真实的美,似乎只是一场我单方面的幻觉。
也没什么。每个人都活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有时候,真亦幻,幻亦真。
清醒时,需要尽力靠近那些将逝之美。不为抓住,只为感受。
六
近黄昏。漫步广润河畔。
一河秋水,悠悠奔流。仿佛每个秋天,广润河都是这个样子。广润河不管过多少个秋都不会老。
而我,过一秋就老一点。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从前一样,再一次把缕缕思绪交给身边的河水。或者说,放任一个最本真的我,随着河水,从流漂荡,任意东西。
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各自孤独。
我早已习惯了孤独。我将孤独地老去。
忽然想,待我青丝全变成白发,我还是会喜欢在广润河畔漫步吗?还是会将思绪付于河水吗?我无法准确地回答自己。
只有两点是肯定的。我的孤独会更深刻。河水依然会像现在这般奔流。
我迷惘的眼神掉落在河水里。河水接住我的迷惘,揉进一朵水花里。
七
像一首飘逸的诗,如几个灵动的音符,一行白鹭自窗前翩然掠过,一扫我心里的阴霾。
我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白鹭的身影。只见它们在广润河的上空悠然飞着,时快时慢,忽高忽低。不一会儿,它们的身影变成几个小小的白点,渐渐消失在远处的青山与蓝天交接处,了无踪迹。
我呆呆地望着白鹭消失的地方,目光久久收不回来。我心里一定有什么被白鹭给带走了。想必是属于我生命里渴望自由与飞翔的那部分。
就让那部分自己随着白鹭继续飞翔吧。不必有方向,往哪都是向前。不必有目的,过程就是意义。无所谓进退。也无所谓成败。
允许一部分自己自由飞翔,是我最后的倔强。
八
下班回家,走到楼下的绿篱处,有幽香钻进鼻孔。
是栀子花的香气呀。目光迅速搜寻栀子花的身影。呵,果然是我去年栽在绿篱边的那株栀子花。
简直难以置信。只见它枝繁叶茂,朵朵洁白的花竞相绽放,像刚出窑的白瓷,如落在地上的白云。那株栀子花原本是栽在我家阳台上花盆里的,刚开始那几年长势很好,每年也开不少花。可去年春天显出颓势,到夏天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耷拉在枝条上。趁它还剩最后一丝生机,将移栽到绿篱边。至于它能不能活下来,我毫无把握。随后,我就将这事给忘了。
看来,只要扎根于大地之中,接地气,还是能起死回生的。而且能重新活出无限风华的样子。对于这株栀子花,是如此。对所有植物都如此。
对我亦如此。我也需要接地气。我向栀子花一笑。栀子花轻轻摇了摇,像是回我一抹笑。
九
还是将那株月季花从楼下一小块空地里扯起来,重新栽进花盆,放在阳台上了。
那一簇簇千娇百媚的粉色花朵,实在太招人喜欢了。原本指望它在阳台上这样开。可它好些天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只好将它移栽到楼下。有了之前栀子花在绿篱边起死回生的经验,我笃定这株月季花只要一接地气,也能重新焕发生机。
果不出我所期。半年过去了,它已枝繁叶茂,欣欣然举着大大小小的花苞。我每次经过,都忍不住看几眼。
花苞纷纷绽开,美!美得使我心里的自私不断放大:把它弄回家,以更方便地欣赏。尽管我知道它更愿意长在楼下的空地上,喝雨水露水,沐充足的阳光,从深厚的泥土里汲取所需的养分,放肆生长,纵情绽放。可我最终还是没能压制住心里疯长的自私。
关于我对那株月季花的所作所为,至少说明了两点:一,美,总有招致觊觎甚至伤害的风险。越美,风险越大。二,人性,常常经不起考验。比如,我给了那株月季一条生路,又因自私,终结了它的恣意生活。
十
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处,又遇到那个卖菜的老婆婆。
她蹲在地上,白发如雪。她的身边,放着两个破旧的竹篮,里面装着还带着露珠的白菜、蒜苗、葱以及胡萝卜。
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整理了一下竹篮里的蒜苗。她从不叫卖。她总是拘谨地看着过往的行人,空洞的眼神里夹杂着一抹克制的渴望。
我走过她跟前,说,又买点白菜。
她抬起头,认出了我,温和地笑了,随即递给我一个白色的方便袋,说,你自己挑吧,都是早上从田里扯的。
我说好,接过袋子,抓了两把白菜放进袋子。不用挑,每一根都很新鲜。我把一袋白菜递给老婆婆,让她称重,问多少钱。
老婆婆称了下,说两斤多一两,三块钱一斤,你给六块钱吧。
我扫码付钱,提着白菜准备离开。老婆婆叫住我,从竹篮里拿了一束蒜苗递给我,说,你经常买我的菜,送你一束蒜苗。老婆婆说这话的时候,竟还有些不好意思。
老婆婆有一颗谦卑而感恩的心啊。
我笑着说,不用送,正好也需要蒜苗,买一束。老婆婆听罢,一下子急了,连忙弯腰把蒜苗塞进装白菜的袋子里,连声说,一束蒜苗不值钱,你快走。
我没有再坚持付钱,说了谢谢,转身离开。老婆婆那颗谦卑而感恩的心是无价的。唯有以后多照顾她的生意。
走了大约一百米远,我回头看,老婆婆依然蹲在街角,拘谨地守着几竹筐蔬菜,守着清苦的生活,守着零碎的希望,守着她难以挣脱的宿命。
我在心里再次对老婆婆说了声谢谢。谢谢老婆婆让我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在一个最底层的人身上,看见了一抹人性的光辉。也提醒我,不管怎样活着,都要心怀谦卑与感恩。
十一
庄严肃穆的牌坊。青石板的小巷。传统中式木质建筑、马头墙。“穿”着明清服饰的黄包车夫、糖芋苗、老邮筒、学童进馆(上私塾)雕塑。一片片爬山虎依墙而生,一簇簇凌霄花倚窗而开。
那个盛夏傍晚,我一脚踏进南京老门东,恍若一脚踏进了明清时期。
尤其是那些身着旗袍的妙龄女子,进一步加重我的恍惚感。你看,她们或从雕花的木窗里探出头来,眼波流转;或倚靠着半掩的木门,手执绢扇;或漫步于迂回曲折的走廊,柔桡轻曼。随行的摄影师不断调整镜头,定格那一抹抹东方古韵美。她们在此时此刻,又不在此时此刻。我也是。
我似乎看见,那些远去的时光里,炊烟在这里袅袅升起,繁华在这里徐徐铺展。不远处,秦淮河波光潋滟,船来船往。
多少往事与旧梦尘封在老门东的深处。时光是个巧匠,一直在不断雕琢老门东的轮廓、线条与色彩,不断丰富老门东的层次,不断深邃老门东的韵味。时光也是个收藏家,老门东的一切,都收藏在时光里,不增不减。
游人如织。游人匆匆。老门东安然如谜。老门东既不诱惑谁,也不挽留谁。所有的诱惑都是游人心里自发长出来的。我也不例外。我愿意被老门东诱惑。我愿意被所有像老门东这样的所在诱惑。
我穿过老门东。其实是老门东穿过我。我来老门东是为寻一场本与我无关的旧梦吗。也许是吧。但又不完全是。
离开时,回头再看了一眼老门东,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老门东,还是如见之前一样陌生而遥远。
十二
初冬。夜。我在襄阳古城。
穿过临汉门,踏上古城墙,穿越时空的恍惚感扑面而来。
我走得很慢。脚下的青石板有过于浩瀚沉重的力量,一再拽住我的脚步。
一边是奔流不息的汉江,和沿江而建的现代化新城。一边是紧临汉江的古城。古城墙,连接古今。我漫步于古今的交接处。
夜空清朗,灯火璀璨。我伸出手指,划过城墙垛子,苍茫与清凉自指尖向心间蔓延。
呵,有人在古城外的汉江边放烟花和孔明灯。簇簇烟花争奇斗艳,好像在替人完成一种关于祥和的绽放。盏盏孔明灯飘飘摇摇,仿佛在替人进行一场无关结果的追寻。
凝视不断绽放的烟花,我忽然想,在襄阳古城,在时光的深处,多少过往曾如烟花一般闪现,都归于沉寂。我似乎看见战旗猎猎,群马奔腾,尘土飞扬,炮火连天,血雨飞溅。我似乎听见战鼓急擂,马蹄阵阵,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古城墙,见证了一次次纷争与更迭、豪情与决绝、侠义与智慧、兴衰与荣辱。
襄阳古城的历史,是另一条江。同汉江一起奔流不息。
看,今天的襄阳古城,商铺林立,熙熙攘攘,满溢人间烟火气息。
我从古城墙上走下来,穿行在古城纵横交错的街道里,如一粒尘埃,一滴江水。
十三
邂逅一池荷花,在一个盛夏午后:沿着一条乡间小路走走停停,不经意间,一池荷花就映入眼帘。
心间一颤,快步向前。静静凝视,的确是“映日荷花别样红”。
也不知是谁家种的。四周都是稻田,青青稻穗衬得一池荷花分外绚烂。
特别想到那荷花中间去,可惜没有路。但我还是去到了那荷花中间。心直接飞去的。没有心抵达不了的地方。
还是羡慕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活在这尘世,难得“沉醉不知归路”,更难得“兴尽”。而这一“误入”,实在是误得妙,误得惊艳,误出了千回百转的率性与浪漫。那“一滩鸥鹭”,跃进李清照的词里,从此便在时光里一再“惊起”。
起风了,眼前的荷花轻轻颤动,想必和千年之前那个日暮时分李清照误入的那池藕花的颤动是相似的。重点是,那池藕花因了李清照的误入,颤动得更厉害,也更绰约。
在这样的颤动里,像我这样的人,将无尽的意韵填补进去。
十四
在鸟鸣中醒来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这个清晨,我就幸福着。
天微微亮。村庄还没有完全醒来。我比村庄醒得早一点。鸟鸣声声,是村庄,不,是村庄所在的山野给我的恩赐。
年少时,生活在村庄里这个老家,天天在鸟鸣中醒来。还真是奢侈。这些年,久居城市,耳朵被无休无止的喧嚣侵袭,清晨恨不得不醒来。偶尔回到老家,夜里在虫鸣里睡去,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方觉自己是畅快地呼吸着,活着。
啾啾。呖呖。啁啁。喳喳。噌噌。吱吱。咕哚。种种鸟鸣,此起彼伏,交织重叠,和着清风,演奏天籁,一刻不停。
嘘,别出声。且听鸟鸣。不理尘世的尘。
十五
又一次走进山林里。我最熟悉的老家屋旁那片山林。
多少年了,那片山林的样子好像从未变过。草木葳蕤,野花泛香,虫鸣起伏,鸟儿出没,清风扑面,落叶缤纷。
我总是迷恋林间落叶。层层落叶,像时间剥落的外衣。不时从枝头飘落的叶子,像一首首随性又忧伤的诗。而偶尔落在我头发上或衣襟上的叶子,大概是山林传递给我的密信。只怪我生性愚笨,一直无法读懂。越是读不懂,越想读。因此,我一再入林。
一定有一架无形的琴一直隐在山林里吧。山林里的万物一刻不停地拨动琴弦,缕缕梵音就在像我这样的入林者心里响起,清除心底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入林,也算是一种修行。
十六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就快要散去。暮色正从四面八方向村庄压过来。
我隐在村庄一角,看村庄怎样地被暮色淹没。
其实和从前许多个夜晚来临之前也没什么不同。最先在暮色里变得漫漶不清的,是村庄里的山。山承暮色,愈显静穆。
暮色渐浓。
村庄里的一切事物纷纷走向朦胧,失去原本的色泽。比如那金黄的稻谷、火红的辣椒、青瓦的屋顶、雪白的墙壁、五颜六色的菊花以及呈现衰败之势但仍保持挺拔之姿的野草。
暮归的农人三三两两,慢悠悠地往家走,像走在一场没有尽头也没有出口的旧梦里。又跟田地纠缠了一天,有苦,无言,连叹息都是徒劳的。农人日复一日就是这么过的。暮色日复一日掩护农人清醒又恍惚地往家赶。
都是我认识的农人啊。可暮色中的他们,给我说不清的陌生感。仿佛我从不认识他们。我想喊住他们,看清他们,但声音卡在喉咙里,终究没发出来。
暮色加速袭来。
谁家的狗大致是发现了生人或是别的什么,警惕地大叫着向主人通风报信,把一小簇暮色叫得颤了颤。谁家的猫也在叫,不过猫的叫声慵懒着呢,猫叫着叫着,好像把暮色都给叫得有了几分慵懒。还是出没在村庄里的鸟儿虫儿的叫声尤其清脆明亮,愣是在暮色里书写一种古老又新鲜的禅意。
在这白天与黑夜的交接处,在无边无际的暮色里,我在村庄,我是村庄的一部分。我随着村庄一起被暮色淹没。这个过程,也寻常,也庄严。
天黑了。
一座座农房里的灯亮了。夜空里一颗颗星星也亮了。
我心里,也有什么,随之亮了。
十七
对晚霞,我从来都毫无抵抗力。
这不,我又沦陷在最新一场晚霞里了。只有老天爷才能调出那般极致恢宏又无限魔幻的色彩,将天幕渲染。将大地上的万物渲染。也将大地上那些看晚霞的人的心灵渲染。
更妙的是,晚霞燃烧着,也能唤醒人心的燃烧。
人心,需要这样的渲染与燃烧。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我确信,正是因为我一再看晚霞,任晚霞渲染我心,与晚霞一起燃烧,在许多灰暗的时刻,我才能守住宁静,不失本色。
以前,我会因错过一场晚霞而惋惜。以后,大概率还是会因错过一场晚霞而惋惜。
不多想了。且把将心完全敞开,任这场晚霞展开最新的渲染。任自己开启一场更彻底的燃烧。
十八
雪是夜里下的。清晨,推开窗——好一个雪白的世界。
刹那间,仿佛有无数个词句要自我心间奔涌而出,又仿佛所有的词句都离我远去。
原谅我总在面对雪时无以言表。或许,这就是至爱无言。
十九
多好。草很温柔,也很干净,那就躺在村庄这片僻静的草地上看云。
一直觉得躺着看云是最好的姿势。四周的事物纷纷从视野里退去。满眼只有天空和云。仿佛一下子离云近了好大一截子。云直接飘在我心上,把残存的一些沉重的所在暂时地消融了。于是,我似乎拥有了一片云的轻盈与自由。
看吧,今天的云白如雪,轻如纱,千姿百态,挨挨挤挤,慢慢悠悠地飘过来飘过去。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无边的蓝色画布上随性地挥动蘸着白色颜料的画笔。画意瞬息万变。我看着,我的心也被画着。我确信,我每被这样画一次,我的生命就更丰盈一点。
多少年了,云就这样在村庄上空飘了又飘。村庄里的农人总是埋头干着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几乎不看云。我一直觉得,村庄里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闲人,没完没了地看云。不然,云岂不是白白在村庄上空飘啊美啊。
我看云的时候,谁也别叫我。请不要打扰我看云。
廿
那还是一丛丛野草吗?简直就是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呵,当野草遇见霜,美得令人心颤。
那天清晨,推开门就感受到霜特有的寒意。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也带有几分霜的寒意。
洗漱过后,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老家屋旁的小路上。小路两旁,野草丛生。从前许多个深秋里,我曾一次次在这小路上看被霜凝住的野草。
霜就是霜。霜的寒意里隐着亘古未变的锋芒,所到之处,甚至透着肃杀的意味。霜也是艺术家。看吧,霜勾勒出野草的轮廓,给野草涂上一层如梦如幻的霜色。野草一动不动。仿佛在霜的包裹里睡着了。
不止野草。所有草木以及庄稼都在霜里散发着疏离感与谜意。
我忽然想变成一根草,或者一棵树,就算是一片落叶也行,顶着霜,如沉睡,若沉思。
廿一
田野里,金黄的稻浪正翻卷。我在。
不必点出这片田野被人所起的名字。田野本只是田野,无所谓名字。只需记住田野里接天连地的稻浪,以及点缀在稻浪里的民居、穿越稻浪的河流、环绕着稻浪的群山就好。
不远处,几个农人在割稻。他们弯下腰,低下头,一手抓住稻穗,一手握着磨得锃亮的镰刀,伴随着一阵阵清脆的断裂声,一行行稻穗纷纷倒伏。
风继续吹。稻浪漫过割稻的农人。农人亲手营造了稻浪,也将亲手终结稻浪。倒伏于地的稻穗,在风里轻颤。站立的稻穗,将无一例外地顺从镰刀,顺从结局,轻颤之后归于平静。
农人收割稻穗的同时,也在被一把看不见的无形镰刀收割。农人看起来也是顺从的。
收割,收割!稻穗与农人纠缠不清,显出一种浩荡无边的丰满来。
用不了几天,这片田野里所有稻穗都将被收割。完成一种暂时的尘埃落定。
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法国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的《拾穗者》。眼前的稻田、农人和画里的稻田、农人似乎在不同的时空里展开一场不可思议的重叠。是的,所有稻田都相似,所有稻田里的农人都相似。比如,相似的虔诚,相似的疲惫,相似的沉重,相似的神圣。
苍穹之下,大地之上,稻穗与农人,不管以何种姿态一起出现,都自带一抹苍茫厚重的画意,更具有一种磅礴深沉的力量。
这样的画意与力量,让尘世里许多虚空而庞大的事物纷纷矮了下去。
这片田野里,几个农人继续割稻。我继续看着。我心里,正在生成一幅叫《割稻者》的画。
廿二
不过是被随意放在墙角的一个竹筐和一把锄头,一点也不起眼——但一束阳光打下来,况味就不一样了——刹那间,竹筐和锄头被照亮了,仿佛猛地从沉寂里活了过来——更重要的是,阳光将竹筐和锄头勾勒出散漫的影子,投在墙上。
光影间,竹筐和锄头暂时地安歇:不必跟随农人出征,不必面对种种重负。光影使竹筐和锄头甚至有了几分浪漫范儿。
我在阳光里。阳光也将我照亮了。我由阳光所绘的影子投在院子里的地上,灰灰的,薄薄的,像一个模糊又陌生的自己,又一次在阳光里显了形。
光影是扑朔迷离的画。
且追逐一会儿光影画。
斑驳的墙上,母亲挂的一串串红辣椒,在阳光里显出暗红的色泽以及倔强的棱角,连影子都透着几分陡峭。一旁悬挂的镰刀,则被阳光提亮了锋刃,它的投影,没有锋刃,只温柔地弯着,好似一轮上弦月。
回过头,呵,屋旁的那棵桂花树正举着满树黄灿灿的花朵呢,阳光包裹着桂花,像包裹一个盛大而芬芳的梦。桂花树的投影横斜在地上,似乎也散发芬芳。桂花树附近,更多的花草树木在阳光里各自明媚。它们的投影,各自绰约。
举目望远,一座座青山,任阳光普照,自是静穆如禅。而青山的投影,如青山本身一样充满静穆感。
阳光与大地上的万物一相遇,便造就遍地光影。看得久了,我有种错觉:影莫非是万物的魂。万物都需要光。万物在光里都有影。
要有光。
廿三
只一眼,一句诗就自我心间跳出来——野渡无人舟自横。或者说,这句最初在小学语文课本上学到的诗,在那一刻具象化了。
那个春日下午,我坐车经过一个陌生的村庄。还是像从前一样,一路上,我一直靠着车窗发呆。
像一首舒缓的轻音乐,在一个拐弯处,一条清澈的小河悠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只见它蜿蜒在连绵起伏的青山脚下,诠释着一种不被打扰也未曾修饰的清幽与灵秀。
车子继续前行,离小河越来越近。
我惊喜地发现:两条陈旧的小木船停在小河一个平缓处。像在执着又迷惘地等待有人上船。又像什么也没等,只是宿命般地横斜在河边。一丛芦苇依在附近,随风摇曳。
四野无人。是谁的小木船。又有谁谁谁曾踏上小木船,渡到河的对岸去。小木船被遗忘在河边多久了。谜意在风中飘荡。
就是这样就挺好。不要有人来。不要解开那拴着船的绳子。不要解开此间的谜。不要破坏这清新而野性、微妙又浩荡的诗意。
在短暂又漫长的一生里,谁都会遇见无数个渡口。不需要在每一个渡口都清醒地作出选择。需要一个“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渡口,不必急着作选择,甚至不必记得自己是谁,要到哪里去。允许自己暂时地停下来,把那个最真实的自己放逐于天地间,且怜幽草涧边生,且听黄鹂深树鸣,且任春潮带雨,且看舟自横,不来不去,不思不想。
——这,其实是另一种——渡。
廿四
又一次在深夜里醒来。
无需知道具体时刻。反正我也不期待黎明到来。
一直喜欢深夜的静。
这个深夜,很静。不仅静,还黑。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村庄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窗外不时响起的虫鸣鸟叫,加深了夜的静,空灵了夜的黑。
我在漆黑的深夜里睁着眼睛。我似乎比在白天更容易看清种种事物。
比如,我所在的这个村庄。是我出生的村庄啊。我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的村庄啊。我看过无数次的村庄啊。村庄的种种模样在我脑海里那么清晰地闪现。多年前,村庄里多是土墙瓦房,炊烟四起,阡陌纵横。我常常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村庄里以及村庄里的一切发生,也常常望着远方,想着些漫无边际的事。如今,村庄里随处可见新修的钢筋水泥楼房,仅存的几座土墙瓦房孤零零地立在原地,诉说着沧桑与空茫。村庄里的乡间小路也不断被水泥大道代替,越来越少。只有村庄里的农田还是从前的模样,一年四季生长着种种庄稼,仿佛不知疲倦。我每次回到村庄,总感到若有所失,甚至还有点无所适从。比起村庄如今的模样,我更怀念它从前的模样。也许,我是更怀念从前的自己。
还比如,我走过的路,遇见的人,受过的伤,心怀的梦,全都清晰得令我略感慌乱。也只是慌乱几秒,我早已学会了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冷静地看从前的每一个自己,接受从前的每一个自己。
我在漆黑的深夜里把耳朵伸得很远。我能听见任何我想听见的声音。比如,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流星划过天际的声音,清溪穿过旷野的声音。也听见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夜依然静而黑。
一定是夜的静与黑贯穿了我,我竟然越来越喜欢夜的静与黑。更重要的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如一片羽翼的轻盈,在夜的静与黑形成的禅境里漂浮,飘浮。
我在深夜里醒着,恍若无我。
廿五
立冬。傍晚。
画架很干净。我刚刚擦拭了落在上面的尘埃。
这些年,我除了隔几天将画架擦拭一遍以外,没用它画过一幅画。偶尔有想画的冲动,终究都没动手。久不握画笔,早没了那份从容与自信。也有好些瞬间产生了将画架扔掉的念头,终究也没动手。曾经陪伴我度过那么多画画的日子,承载着属于我的一部分过往与情感。
我把那个热爱画画的我弄丢了。
那个被闲置的画架,是我曾经热烈地画过的证据。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看见它,遗憾便涌上心头。
我大概率以后都不会再拿起画笔了。我也很确定,不会再生出将画架扔掉的念头。那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哪怕带着遗憾。谁的生命里没有遗憾。正是因为有遗憾,人生才完整。才充满哲学般的意味。
廿六
虽已入冬,但那个冬日清晨,却只有漠漠轻寒萦绕天地间。一如我浅浅清冷的心。
我在回老家的路上。
像从前无数个瞬间一样,车子转过一道弯,老家一进入我的视线,我的心就变得温软起来。是只有看到老家,心里才生出的温软。永远无可替代的温软。
老家屋后的山,已被寒风与霜雪染得五彩斑斓。房前屋后,是母亲营造的五彩斑斓:一大片一串红与大块小块的各种菊花竞相绽放。
呵,我的老家在一幅五彩斑斓的画里。这画,由大自然与母亲共同完成。大自然的手笔狂野不羁。母亲的手笔温润细腻。
母亲养了一辈子的花。一年四季,老家都掩映在花影绰绰里。我城里那个家阳台上的许多花,都是从母亲的花地里分去的。我看着那些花在阳光上生长、绽放,就好像把老家的一部分气息带进了城里,甚至站在阳台上会恍若置身母亲打造的花园里,悄然缓解我心底里时不时蹿出来的焦虑、颓丧以及荒凉。
很快,车子已驶到老家屋旁的路上。停车,下车,快步向院子里走去,大声地叫着“爸、妈”。
“快进屋里烤火,饭快熟了的。”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
父亲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向严肃的脸庞上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估计父亲正看得入迷,听到我回家的动静,就走到大门外,看了我一眼,回堂屋里继续看书了。
这种时候,我总有种错觉——仿佛我依然是个小孩子。小时候多愚蠢啊,总是盼着长大,盼着挣脱父母的管束。
我没有烤火,进厨房和母亲一起做饭。母亲一边切菜,一边跟我讲她的生活琐事,比如,新栽了两种牡丹、一种月季,明年又有新的花看了;这个秋冬雨水太多,白菜没有往年长得好;家里那只猫很能吃,长得圆滚滚的。我听着,不时接个话。
这就是幸福——待在母亲身边,听母亲唠叨。这样的时光,就是属于我的幸福时光。也寻常。也珍贵。
吃过饭后,母亲去屋旁的菜园里扯菜,我跟了去。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跟在母亲身后。只是,如今,母亲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健步如飞,而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快乐地蹦蹦跳跳。
傍晚,告别父亲和母亲,回城。车子启动的那一刻,忧伤就从心里溢出来了。我知道,父亲和母亲定会站在院子的栏杆边,目送我的车驶出村庄,驶出他们的视线。暮色将淹没他们落寞的身影。
我在心里命令自己:多回老家,多陪陪父母。
廿七
此刻,我又在发呆。
活了半生,我用来发呆的时光着实有点多。以前我曾为此略感羞愧与忧虑,觉得自己碌碌无为与过度发呆有关。现在我越来越喜欢发呆的自己:我在给我的生命留白。随性又郑重地留白。
留白处,也需要打磨、淬炼、羽化。
继续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