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顶

在记忆的楼层里，房顶，那是我童年的草地，踏上草地需要攀爬不短也不长的竹梯，每次的攀爬就像一次次的冒险，而每次的登顶都是新的发现。

到达房顶的天窗，处于家门口的正上方，每当我抬头，瞥过那块写着“光荣之家”的门头，总是让我好奇，而父亲总是用他那含蓄的微笑和一句“努力学习，争取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来回答我。现在，我也微笑的对自己说，继续努力学习吧！

江南的春天，雨水是不用沾墨的画笔，勾画出生机与活力。父亲的身影这时会经常出现在房顶，修补那些漏水的瓦片，幼小的我不太常上去，只是在下面扶着梯子，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天窗的边缘，期盼着回来的笑脸。邻居这时笑意盈盈地打开门，热情地向父亲递上一支烟，连连说着感谢。

夏天，房顶是我和父亲避暑的草原。父亲喜欢在那里乘凉，我也会跟着上去，躺在竹床上听他讲述书里的故事，国家兴亡，诗词歌赋，人生哲理。他讲得津津有味，我听得云里雾里，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等到来年的夏天，他已不记得他讲了什么，但我发觉云雾渐开，心旷神怡。印象很深的一次，他跟我强调节约用水的重要性，于是我开始把上学喝剩下的水带回家，老师忍不住问我，放学了喝剩的水倒掉吧，回家路上背着多沉啊，我却大声地告诉老师，要带回家用来冲厕所，现在回想，家里的厕所一定纤尘不染。

家务是母亲手中的针线，编织着家庭的温暖与和谐。她不爱打扮，总是穿着朴素的衣服，骑着那辆修了又补的26自行车，载着我上学放学。后来这辆车成了我的坐骑，每天那吱呀吱呀的声音，是我和马路之间的交流。

老家上空常有飞机呼啸而过，站在房顶，父亲会告诉我这是什么飞机，叫什么名字，这架用于教练，那架用于战斗。听着巨大的轰鸣声，男孩的雄心壮志油然而生。父亲工作繁忙，对工作的事情总是守口如瓶，我只记得那些星星点点的夜空下，书房的灯光总是亮着，与星空遥遥相望。

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学习的严格让我与父亲的关系变得不那么亲近。总是害怕成绩不好受到责罚，父亲那严厉的目光让我汗流浃背，与他的交流也少了些许。但父亲在书桌前伏案的背影是我眼中的诗篇，受他的影响，我也开始沉浸在书籍的世界里，指尖的墨香成了我儿时的另一种味道。

秋冬的寒冷让我们上房顶的次数减少了，但书房的灯光总是暖暖的，照亮了我童年的每一个角落。

搬进新家是在2003年，依旧是在顶楼，可以上房顶的顶楼。在那个没有智能机的时代，也就没有留下当时的照片，很多片段都日渐模糊，记忆中，竹子地板，火热的夏天，新装的空调，躺在地板上，吹着凉爽的空调，于是，我随父母住进了这里。

不高不矮的6层，不高不矮的我。记录了数次上下的步伐，喘着粗气的喉咙，日渐强劲的体魄。搬进新家的第一天，我就来到了房顶，这是属于顶楼的浪漫，不用走门口的天窗，从阁楼小门直接进入不大的平台，两侧的斜面瓦片，有着直插云霄的气势，也承接着雨水的抚摸。仲夏的烈日燃起了瓦片的热情，也激发了我内心的澎湃，躬身上瓦，四肢攀爬，三步一冲，即刻登顶。站在楼房的最高处，望着落日的余晖，照亮在鼻尖的汗水，微风挑动着的头发，我叉着腰，环顾一周，内心升腾起一股蓬勃的豪气，远处的学校，四周的矮房，臣服于我的脚下，等着我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夜幕的降临，带来一丝丝的凉意，也平复了我的心情，下到平台，坐在篙椅上，抬头仰望漫天的星辰，原来我也只是一座矮房。爷爷拍着我的肩膀，吐出青白色的仙雾，嘱咐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住上更高的楼房，开阔更远的视野。

新的房顶，新的天地，父亲总是陪着爷爷坐在天空下，聊着过去光荣的故事、辛劳的路程、工作的繁忙。我有时坐在旁边，有时端着茶水，有时站在最高处，他们总是让我小心点，遥望远方不要忘记脚下的危险。

后来，爷爷说以后要是想他就多来房顶，抬抬头，舒缓舒缓僵硬的脖颈，顺便看看天上那颗微弱却依旧亮闪的星星，那就是他的目光。眨眼间，毕业多年的我，抬头望向天空，即使不在房顶，也能看见那束目光，明亮却不夺目，照耀在我前行的道路上。

现在，屋顶已经不能同时站下多人了，一眼望去层峦耸翠，茄子、辣椒、秋葵、包菜、豆角。鲜嫩水灵的蔬菜霸占了几乎所有的平地，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流淌着我滴下的口水。这是父亲退休后的新事业，是我们的新牵挂。大部分时间都能看到父亲在房顶劳作的身影，晒黑的面庞挡不住收获的喜悦，其实我知道，这是父亲和爷爷的悄悄话。篙椅不知去了哪里，但目光从未离开。

工作后，很少回家，再也没有时间登上房顶，匆匆路过抬头看着房顶上的那抹绿色，恍惚间又看见了儿时攀爬的草原，有人说成年人都向往草原，可能因为我们都是牛马吧。

结婚后，自己住的不再是顶楼，面对咿呀学语问这问那的孩子，再次唤起了我对房顶的渴望，我想，有机会我会带着他继续攀上房顶，给他讲中华五千年那波澜壮阔的历史、仰望浩瀚无垠的天空、让他爷爷给他再讲讲呼啸而过的新飞机、中国式现代化、新时代的中国梦！

今年，当我再次攀上房顶，站在屋脊上四下张望，努力找寻当时少年人的影子，忽地就懂了那句“所有的故地重游都是刻舟求剑”。但无舟无剑，剑亦思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