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遇到四叔是在夜里的大巴上,我感冒请假回家,吃完感冒药的脑袋昏昏沉沉,靠在车窗上,努力睁着眼睛,想睡又不敢睡,生怕一闭眼就错过了司机口中的“咕嘟路口”。道路两旁没有路灯,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路过几户人家,千篇一律的平房,昏黄的灯光缓慢地从前方移动至身后,使我无法依靠视觉辨别是否已经到站。司机边开车边抽烟,车厢里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乎丧失嗅觉的我仍感到憋闷,却什么也不敢说。司机操着咯痰的嗓子报着站名,没有人应声就不停车。他每报一次站名,我都从车窗上抬起头,小声地问一遍:杜谷路口到了吗?旁边坐着一位抱孩子的妇女,她善意地提醒我,“咕嘟路口”还没到,还有好几站呢。
当我问第三遍时,坐在右前方的男人笑了一声,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说,还早着呢,你跟着我下车就行了。他就是四叔,但我并未认出他。他的发型像郭富城,抹了发胶,梳得板正。车里只有一盏昏黄的顶灯,我看不清他的脸,隐约感觉有三十岁。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从他的称呼中判断出,他是杜谷村的人,因为他没有把杜谷叫成“咕嘟”。于是我收回视线,继续靠在车窗上,随着大巴的颠簸晃动脑袋。
小孩儿,小孩儿。我被一只手拍醒,看见四叔站在面前,牵着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刚够到他的腰。他说,小孩儿,到了,下车。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迷糊中我没有向他道谢,匆忙抓起书包下了车。母亲在路口等我,我和他一起走过去,他看到母亲,愣了一下,三嫂?母亲也愣了一下,没有认出他,他笑了笑,说,不认识了?我是四儿啊。对身边的小女孩说,欢欢,叫大娘。叫欢欢的女孩瞪着大眼睛,打量我和母亲,随即脆生生地喊,三大娘。母亲拍了一下手,说,四儿,你咋回来了。一把搂过欢欢,惊喜地左右打量,说,这是你闺女?长这么好,这么水灵,多疼人。
四叔和我家没有血缘关系,在村里和父亲平辈,族里排行老四,母亲让我叫他四叔。他十七岁那年离开了村子,从此少有音讯。走到村口,四叔摸了摸我的头,说,上次见还没我腰高,转眼长成小伙子了。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我没站稳,险些一个趔趄。四叔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都是一百元的纸币,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心砰砰地跳起来。他抽出一张,塞进我的上衣口袋,说,来得仓促,拿着买个新书包,明天我再去看你们。说完,不顾母亲的阻拦,摆了摆手,牵着欢欢转身走了。我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包,用得太久,侧边磨出了一个小洞,漆黑的天,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第二天,四叔提着礼去了我家,父亲从村口熟食店买了一整只烧鸡,半只鸭子,花生毛豆,从床下拖出一瓶白酒。母亲这次没有阻止父亲喝酒,还下厨炒了几个菜。菜还没上齐,四叔给父亲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说,三哥,我提这一杯,感恩你把我从这儿打出去,你抿一口,我清了。说完,一仰脖,把杯里的酒倒进嘴里。四叔喝酒不用喝,用倒,几乎没有吞咽的动作,一两白酒顺着喉咙直直地流进食道。后来我混迹酒场,知道这样喝酒的人都是酒狠子,量深且拼命,斗酒一直喝到死。
四叔的爹在他两岁那年去世,邻居结婚,帮着盖新瓦房。中午户主管饭,四叔爹端着菜夹着馍,蹲在砌了一半的墙下,刚咬一口,身后的墙轰然倒塌。户主就站在十米开外的树下,和帮忙干活的亲戚乘凉,他目睹了墙倒塌的过程,那一瞬间他的瞳孔放大,吼出一声“哥”,随即被墙砖落地的声音淹没。四叔爹听见了那声嘶吼,他应声抬头,没来得及回答,被埋在了砖下面。从砖堆里把他扒出来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两个馍。
十七岁的四叔无恶不作,偷耍抢砸,在临近村子臭名昭著,大家都知道,杜谷村有个没爹的孩子,坏得很。在他又一次偷了家里的钱后,四叔妈找到了父亲。父亲在小学教书,当过四叔的班主任。
说来也怪,四叔说,你那回之前没动过我一手指头,但我就是怕你。说到这,四叔顿了顿,轻笑了一声,说,教数学那个老头动不动就踹我,但我不怕他,还往他家猪圈里下过老鼠药,你不打我,我反而怕你。
父亲笑了笑,说,其实你那时候不傻,知道谁对你好。
父亲安抚着不停流泪的四叔妈,说,婶子,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我帮你管他,你别心疼。得到了四叔妈承诺,父亲走到院子里,从角落扯出一盘小臂粗细的麻绳,脸色沉重地走出院子。
父亲在村口的破屋找到了四叔,他正和其他几个混混推牌九,嘴里叼着一支牡丹,手里一张扁平的牌,捏得手指通红。父亲站在门口,环顾了一圈,走到四叔身后,一声不吭地看四叔推牌。四叔连输三局,嘴里骂着不清不楚的脏话,从兜里摸出包钱的手绢,一张一张地数出来甩到桌子上。父亲耐心地等待着,当他把四叔妈的手绢塞回口袋,准备推下一把时,父亲按住了他的手。
把钱给我。父亲说。
四叔这才扭头看见父亲,同时看见了父亲手里的麻绳。他没有反抗,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父亲,父亲打开手绢,把剩下的票子数了数,重新包好,装进裤子口袋里,伸手把牡丹烟从四叔嘴里拿下来,扔在地上,用脚尖碾灭,说,跟我出去。
四叔笑了笑,跟在父亲身后走出破屋,父亲不跟他说话,他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地往前走。走到那棵大槐树下,父亲停住了,他看了看四叔,说,站过去。四叔又笑了笑,走到树下,扒去上衣,背贴着树站好,说,来吧,三哥。父亲用麻绳把四叔牢牢地绑在树上,却在他手的位置系下一个活结。
父亲说,四儿,我今天要打你。
四叔说,嗯。
父亲说,你要是扛不住,或者不服我打你,你就自己拉开。
四叔说,嗯。
父亲说,拉开绳子,以后你愿意干啥就干啥,我不会再管你。
四叔说,来吧,三哥。
父亲从赶驴的瘸子家借了马鞭,全皮包着,一米见长,在水里浸过,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蟒蛇。这条蛇咬得四叔皮开肉绽,绽开一层,鞭子再落就落在伤口上,便沾了血。不一会儿,四叔上半身就不剩一块好肉,红的地方不知是鞭痕还是血迹。四叔最后也没伸手拉绳结,他甚至没有一句喊叫,只时不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身体随着鞭子的起落有规律地抽搐。
汗水浸透了父亲的汗衫,他终于放下鞭子,脱下汗衫,拧了一把,搭在肩上,走到四叔跟前。四叔看着他,眼睛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说,打完了,三哥。父亲点点头,伸手拉开了绳结。四叔一个趔趄,要向前倒,父亲伸手扶他,碰到伤口,四叔又一声闷哼,终于没倒,靠着树坐了下去。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烟,磕出一支,递给四叔,四叔抬了抬手,没抬起来。父亲把烟塞进他嘴里,摸出火机点上,四叔猛吸一口,吐出一口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父亲又拿出一支,背过身点烟,火机久久擦不着,父亲的肩却耸动了起来。四叔叼着烟,笑了,说,三哥,你打我,我没哭,你倒哭上了。说完,一咧嘴,想笑,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没人知道那天父亲和四叔说了什么,两个相差十五岁的男人在村口坐到天黑,四叔当天夜里收拾东西,天没亮就离开了村子,带着父亲留给他的一身鞭伤。
二
离开村子后,四叔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从杜谷到广东,一天一夜的硬座,第二天凌晨到了广州。炎热潮湿,这是四叔对广州的第一印象。到广州的第一笔消费是一把雨伞,他试图和小贩讨价还价,却听不懂对方的话,广东人说话跟往外吐钢镚一样,叮呤咣啷的,四叔这样评价道。
四叔的第一份工作是往鞋上钉铆钉,一天十二个小时,管吃不管住,工资付完房租,刚刚够他每个月的烟钱。车间主任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光头,啤酒肚,疙疙瘩瘩的脸像老家路旁的蒺藜,脖子上挂一条黄澄澄的链子。招工时,四叔报大了两岁,谎称身份证丢在了火车上,光头看了四叔一眼,捏了捏四叔的肩膀,把登记簿拍给他,说,上工前把头剃了,熊样子。四叔当晚借了把推子,给自己剃了头,剃完照镜子,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头这么圆。
工友来自五湖四海,都是老油条,厂子的效益和他们无关,拿着死工资,没奔头,能缓一分钟上工绝不早到。光头是厂长媳妇的表哥,山东人,口音和四叔相仿,说是车间主任,干的是监工的活,每天来车间溜达两圈,呵斥一下偷懒磨工的工人,就算尽到了职责。十七岁的四叔干活老实,不惜力,上厕所都趁休息时间,光头因此很喜欢他。光头喜欢喝酒,隔三差五把四叔叫到他的单人宿舍,从食堂提两个小菜,一斤卤鸡爪,半只酱鸭,两个人喝两瓶五十二度的泸州。
四叔的酒量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他还记得第一次被光头叫去,走进单人宿舍,他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和自己租的地下室几乎一样大,只不过地下室同时睡了六个和他一样的工人。光头说山东话,四叔说南话,无障碍交流。二零零一年,鲁豫有约开播,四叔看完一期,一拍大腿说,这他妈不就是我和光头的节目。
四叔当面不喊光头,喊李主任,喝完第一次酒,光头说,别主任主任的了,喊李哥。四叔点点头,把瓶底的酒倒干净,说,李哥,弟弟提一杯,感谢,感谢。四叔其实想说感谢你的照顾,但他说不出口,于是连说了两个感谢,说完一仰脖把酒清了,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四叔是半斤的量,那天喝了八两,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地上,身下一张凉席,一摸牛仔裤内兜,钱夹没了。
四叔腾地坐起来,抹一把眼,光头在床上躺着看电视,演的天龙八部,乔峰正往自己身上捅刀子,血哗啦啦地流。四叔说,李哥。光头看了他一眼,说,醒了。四叔说,哥,我昨天喝多了。光头说,嗯。四叔说,哥,我钱夹好像掉这了。光头又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四叔说,哥,钱夹你要喜欢就留着,里面没多少钱,当我请你一顿。停了停,又说,里面有张俺娘的照片,我出来就带了这一张,你还给我吧。光头坐起来了,说,四儿,我跟你啥关系?四叔说,你是我哥。光头笑了,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咱俩认识有俩月没?四叔愣了,不知道怎么接。光头说,在外面,能喝半斤喝四两,能喝一斤喝半斤,自己多大量不知道?光头从枕头底下抽出钱夹,扔给四叔,说,下回再喝多,丢的就不是钱夹了。又说,把身份证藏好,怕人家不知道你十七?
四叔接住钱夹,说,李哥,我记住了。又说,哥,谢谢你。光头没说话,继续看乔峰,四叔起身,才发现自己吐了一身,凝结成了块,挂在衣服上。四叔找了块抹布,把凉席擦干净卷好,又擦了身上,这才出门上班。
同一条流水线上有个重庆人,比四叔大两岁,和光头同姓,于是叫李重庆。李重庆比四叔矮一头,瘦一圈,肋骨根根分明,他瘦弱却体毛发达,连左脸上的痦子上都长出几根黑毛,又长又硬。李重庆不喜欢光头,他住的地下室离厂子远,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每天早晨蹬过来。李重庆爱打麻将,收了一副旧麻将,和合租的室友摆牌局。一毛两毛地打,打够两块就心疼了,仍不下牌桌,贴纸条继续打,一局牌搓到半夜。李重庆一个月迟到五次,光头扣了他三天的工资,去找光头理论,被光头一句“爱干干,不爱干滚”骂了出去,从此结下了仇。逢光头找四叔喝酒,四叔第二天上午就不用上班,一觉睡到中午,干半天活,拿整天的钱。于是李重庆连四叔一块恨,恨意都写在脸上。
李重庆不敢当面骂,就在背地里骂,四叔总能听见他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骂光头还是四叔。四叔说,那段时间他的脾气好得出奇,听见也当没听见,现在想想,里面有对广州这座从未踏及的城市的惧怕。光头巡视的时间取决于心情,看乔峰看得入了迷,一整天都不来,看到阿朱阿紫的感情戏,就兴味索然地去车间溜达一圈。
四叔说,李重庆被开除不能怪光头,要怪阿朱和阿紫,还有美若天仙的王语嫣。
光头进车间的时候,李重庆正靠在货箱上打盹,他前一夜连摸五把,杠上开花,赢三家,打到天亮才停手。光头走过去,一脚把他踹了下去,李重庆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张嘴要骂,抬头看见光头,半句话噎了回去。光头说,操你妈,不想干了是吧。李重庆站起来,不敢还嘴,瞪着光头。光头说,娘个脚,瞪谁呢,给老子滚,明天不用来了。说完,朝李重庆脚下吐了口痰,转身走了。李重庆站在原地,看着光头的背影,两只眼瞪得通红。四叔看见李重庆的手攥得发白,嘴唇蠕动着,仿佛一句话憋在心里,蓄势待发,即将破土而出。
绝户。李重庆说。
光头站住了,转过身,看着李重庆,说,什么?
死绝户。李重庆重复了一遍,这次换了普通话,几条流水线的工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四叔看见光头的脸变得铁青,他两步走到李重庆面前,李重庆转身想跑,被光头一脚踹翻在地上,揪住领子,左右扇了六个耳光,和死绝户三个字一样清脆。
四叔拉住了光头,他说,李哥,大伙都看着呢。光头转过头,盯着四叔的眼睛,四叔的眼神和他对上,头皮一阵发麻。四叔避开那道凶光,看着他胸口的金链子,说,哥,消消气,闹大了不好收拾。光头慢慢放开李重庆,低头看了看他迅速肿起来的脸,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扔在他身上,说,一个字俩耳刮子,便宜你了。说完,拍了拍四叔的肩,转身走出了车间。
当天晚上四叔买了酒菜,敲开了光头的门。电视机关着,光头一个人坐在床上,桌子上摆着一袋盐,一瓶泸州,正用食指蘸盐往嘴里送。四叔挂着笑,把酒菜放在桌上,挨着光头坐下,说,咋了李哥,干喝啊。光头把食指送进嘴里,用力吮了一下,又砸吧砸吧嘴,说,看不见有盐么。四叔说,我爷走之前,就着咸菜疙瘩喝过。光头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四叔把卤鸡爪和花生毛豆打开,捏一只递给光头,说,哥,李重庆那人就这样,跟他置气不值当。光头很会吃鸡爪,咬下一根指头,上下牙咬住骨头的一端,一嗦,骨肉分离,速度之快,看得四叔叹为观止,光头唆干净一只鸡爪,擦了擦嘴,说,他说的没错。四叔没反应过来,啊?光头说,我是个绝户。指指自己的裤裆,说,这有毛病,生不出来。四叔给光头添满,又给自己倒一满杯,说,哥,弟弟不知道,你别见怪。说完,一口干了。光头摆摆手,说,都是小事,医院下证明都十来年了,早就不当回事了。喝了口酒,又说,不过李重庆专拿这事骂,就是坏,坏到心眼里了,不打不行。光头告诉四叔一句顺口溜:骂聋子,打哑巴,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干的都不是人事,骂聋子欺负他听不见,打哑巴欺负他告不了状,踹寡妇门欺负她家里没男人,挖绝户坟欺负他没后代出头。这几件事,都捅在别人的痛处上,下作到头了。光头说,人可以坏,但别下作,人一下作,就成了小人。
那天晚上,四叔和光头喝了一瓶泸州,能喝半斤的四叔啥事没有,能喝一斤半的光头早早地醉了,攥着啃了一半的鸡爪,直往桌子底下出溜。没心没肺,千杯不醉,心情不好,一杯就倒。四叔念叨着,把光头拖到床上,收拾好剩菜,看看鼾声如雷的光头,叹了口气,关上灯走了。
李重庆被光头扇了六个耳光,当天晚上打包行李离开了鞋厂。四叔去过他的住处,被告知李重庆已经从地下室离开,他就这样从四叔的生活里消失了,重新扎进了人群中,偌大的广州,埋进一个人再容易不过。此后的四五年,四叔没有再见过他。
三
有光头的照顾,四叔逐渐在广州立住了脚,开始定期寄钱回家,他给自己定了死日子,每月的最后一天。这个日子管住了他,让他在这一个月里不挥霍,因为他那点工资,即使不挥霍也剩不下多少。四叔妈存折上的数字每个月变动一次,在依次排列的数字间,只有一个不连续的空档,那是第五次和第六次汇款的中间,日期从六月跳到了八月,那个没有汇款来的七月,是四叔的十九岁生日。
广州的夏天炎热潮湿,空气中漂浮着水雾,随手一抓就有细小的水滴,肺里灌满了雾气,铅一般的重。七月的广州一天要下三场雨,四叔腰里装着七月的工资,走在细密却不凝结的水雾中,踏着大小不一的水坑,走上去邮局的水泥路。他走得兴高采烈,气宇轩昂,因为这一天是他十九岁的生日。这份兴奋让他气血澎湃,经过路两旁的排挡,他的胃咕咕作响,如同一个大人的胃那样,响得理直气壮。于是他在路边的塑料板凳上坐下,点了二十串羊肉串,两串腰子,一个素拼,两瓶啤酒。
这顿饭让四叔吃得声势浩大,羊肉串嚼得嘎吱嘎吱作响,后来他曾无数次向我形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串,他好像看见肥硕的羊群,欢欣雀跃地奔跑在草原上,白色的羊毛堆积在一起,像漫天漫地的棉花,柔软地充满他的口腔。就在这时四叔的腰间一轻,把四叔从草原的梦境里唤醒,他一摸腰包,里面的现金不翼而飞。四叔手里的羊肉串摔在塑料桌板上,猛回头,两个黄毛已经走出十几米远,正回头瞥四叔,见四叔发现自己被偷,扭头就跑。四叔抓起屁股下的塑料凳,羚羊一样冲了过去,两个黄毛跑得极快,跑到一半兵分两路,四叔瞅准自己的包,一路追出一里多地,黄毛气力不支,被四叔按倒在地上。四叔一把拽下腰包,迎面给他一个耳光,骂,王八玩意儿。还没等起身,背后一个啤酒瓶迎头甩过来,啪嚓一声碎在四叔脑袋上,血蚯蚓一般向下蠕动,经过他宽阔的额头,顺着棱角分明的下巴不断向下滴落。
昏暗中四叔看不清两个黄毛的长相,只听到他们讲着粤语粗话,疯了一样抢四叔怀里的腰包。四叔满脸是血,一口咬在伸过来的胳膊上,黄毛吃痛,骂了一句,又一个酒瓶子摔了过来,打在四叔的背上,没碎,掉到地上,裂成了几块。四叔气笑了,说,操,你他妈带了几个过来。说完,拾起一片碎玻璃,对着身上的胳膊大腿一顿乱捅。几条胳膊迅速缩回,四叔起身就跑,也不管后面有没有人追。不知跑了多久,四叔见了光,一头扎进一家门面房,倒地不省人事。
满脸是血的四叔冲进来时,坐在长凳上看电视的女人们吓了一跳,那里经常有男人光顾,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穷的富的,但从没有四叔这样的血人。四叔扑进那间狭小的门面房,一头扎在春雪婶子怀里,春雪婶子惊叫一声,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姐妹们连说晦气,要把四叔拖出去,这条街上偶有混混斗殴,她们把四叔当作了其中一员。春雪婶子扶起四叔的头,一眼看见他宽阔的额头,能跑三匹蒙古马。事后,春雪婶子说,我出来的时候,俺娘给我算了命,说我要嫁一个宽额头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就是你。春雪婶子阻止了慌乱的姐妹,把四叔拖到自己房间,打了一盆热水,脱去四叔的汗衫,仔细地擦拭四叔脸上身上的血迹。春雪婶子说,天爷,没见过那么多血,就一个口子,止不住了样,换了两盆水,还往下滴答。
四叔醒来时,躺在春雪婶子的床上,春雪婶子躺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背对着他。四叔想起身,伤口撕扯着疼,他哼了一声,春雪婶子醒了,回过头来看他。
醒了?
嗯。
醒了就走吧。
四叔短暂地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说,我给你钱。
春雪婶子白了他一眼,说,你这条命得值多少钱?
四叔不知道自己的命值多少钱,于是他说了或许是他这辈子唯一一句情话,他说,那我把这条命给你,咱俩才能两清了。
春雪婶子看着他宽阔的额头,捂住嘴咯咯地笑了,她说,想得美呢你,给我我还嫌脏。春雪婶子爱干净,这是她唯一的习惯,她勒令四叔每次去找她之前,都要认真地洗一个澡,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
春雪婶子是山东人,比四叔大一岁,个子高挑,爱说爱笑,扎一个马尾,眼睛出奇的大,忽闪忽闪地盯着你,好像你身上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四叔后来回忆,他从床上醒来,春雪婶子回头的那个瞬间,他就被她的目光包裹住了,她的眼睛像一口井,他趴在井边向下探望,看到自己在井里的倒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最终会跳进这口清澈的井,认真地洗一个澡,洗去身上十几年来的脏污,舒适又清爽。
四叔每天下了班都到店里等春雪婶子,那时春雪婶子已经不再接待客人,转了前台接待。说是接待,春雪婶子心知肚明,是同为山东老乡的老板娘照顾,给她开出一个本不需要的闲职,她低着头接下,知道不是长久之计。她这样和四叔说时,四叔愣一愣,说,等等,等我再挣多一点,租个小点的房子,咱俩搬出去住。春雪婶子看着四叔用力的脸,点点头,挽上他的手向前走去。
和光头喝酒时,四叔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他给光头倒上酒,说,李哥,我想跟你说个事。光头端起酒杯,咂一口,说,啥事。四叔说,我找了个女朋友。光头笑了,说,行啊四儿,长本事了,改天领来我见见。四叔眼神躲了一下,说,以前,是干那个的。又补一句,现在不干了。又补一句,我被抢那一回,就是她救的我。光头一巴掌拍在四叔后脑勺上,说,遮遮掩掩啥,还看不上人家了。没等四叔反驳,又是一巴掌,接着说,回头领过来,我请你俩吃个饭。四叔点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谢谢李哥。散场时,光头叫住门口的四叔,说,你们那条线也没个组长不是?四叔没反应过来,光头接着说,你当个组长吧,平时替我盯着点。四叔心里明白,喝完酒的眼更红了,说,谢谢李哥。光头摆摆手,含糊地笑骂了一句什么,倒头睡了。
四叔多了个组长的身份,没多任何工作,却多了一份工资。他开始学习从角角落落里省钱,破天荒戒了烟,被光头骂了回去,光头说,要饭的还知道拾烟头抽,别磨磨唧唧,抽烟以后来我这拿。四叔应着,却不去屋里拿,光头就时不时塞给他一包。四叔戒烟后,抽烟的档次反而变高了,抽上了五叶神和牡丹。
四叔前所未有的精打细算着,终于他在一个下午冲进春雪婶子的店里,浑身上下透着喜悦的气息,掺杂着一个男人的骄傲,他对春雪婶子说,我攒够钱了,咱们租个房子住吧。春雪婶子坐在柜台后面,抬起头,脸上没有四叔期待的惊喜,她无精打采地望着四叔,说,我怀上了。
二十岁的四叔被这个消息打得措手不及,他愣在原地,忘了自己的来意,好一会才挤出半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啊?春雪婶子重复了一遍,四叔才醒了过来,他说,你等等,等等。说完他走出门店,掏出咬着牙买的二手诺基亚,拨通了光头的电话。四叔的嘴紧贴话筒,对另一头的光头说,哥,春雪怀上了。光头和电视里乔峰的声音一起传过来,他说,什么?四叔贴得更紧了,说,春雪怀上了。光头沉默了两秒,说,你的?四叔说,是。光头说,姑娘咋说?四叔说,不知道,还没说。光头骂了起来,完蛋东西,忙着给我打电话干什么玩意儿,先跟姑娘好好说说,完了给我打过来。四叔这才反应过来,折返回店里,春雪却不见了。旁边坐着的姑娘指指厕所,四叔走到那扇木板门前,敲了敲,说,春雪?里面“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四叔说,你,你咋想的。门里短暂的沉默,而后传来了抽泣声,春雪婶子边哭边说,我能咋想,打了呗,养不起,也没法给家里交代。这句话彻底点醒了四叔,他喊了起来,这叫什么话,咋能说打就打了。生下来,我娶你。里面哭声更大了,四叔放低声音,说,别哭,咱先把事儿办了,大不了河南办一场,山东再办一场,一到年龄就去领证,租个房子,我照顾你,行不?四叔语无伦次的话止住了门里的哭声,春雪婶子打开门走了出来,一把抱住了还在絮叨的四叔。
四叔和春雪婶子住在了一起,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平房,容纳进了一张床,一炉灶,一张相片和三个人。四叔不在厂子里吃饭,又彻底戒了烟,光头贴给他一笔伙食费,一天的伙食费顶四叔和春雪婶子吃两天。四叔买菜,春雪婶子做饭,日子就这么过了起来。四叔第一次见到了光头的老婆,一个四十上下的南方女人,她和光头一起来到四叔和春雪婶子的住处,四个人挤在一起,吃了顿热气腾腾的火锅。临走时,光头老婆把十平米的房间重新收拾了一遍,又拉着春雪婶子叮嘱半天,孕期保养和各种禁忌,光头和四叔站在一边,搓着手面面相觑。
怀孕四个月,春雪婶子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四叔帮她辞去了门店的工作,春雪婶子躺在四叔边上,说,这下好,我成无业游民了。四叔抚摸着她的肚子,脸凑上去,假装被踢到,春雪婶子笑了,伸手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拍一记。他们计划好,等孩子生下来,过了月子,就回老家办事,河南一场,山东一场,一场中式的,一场西式的。我仿佛看见,二十岁的四叔和二十一岁的春雪婶子躺在一起,借一盏昏黄的灯光,翻阅着龙凤褂和婚纱的图片,这时外面下起雨,无数星星轻轻坠落,落在他们的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四叔和春雪婶子相视一笑,拥抱着对方,一起睡进明亮的梦里。
四叔在产期临近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站在四叔家的院子里,对千里之外的四叔传达一条黑色的消息,这黑色蛇一般穿过话筒,穿过电子光缆和信号塔,穿过千里的路途,抵达四叔手里的听筒,在他的耳膜上轰然炸裂,碎成一地烟花纸屑。
父亲说,四儿,回来吧,你娘走了。
四
临近年关,四叔妈到村口肉铺割肉,她踏着没过脚面的积雪,手里拎着刚割回来的猪肉,艰难地行走在回家的村路上。黄泥小路被冻得生硬,积上一层雪,化了又冻,就镀了一层薄冰,四叔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在漫天漫地的白色里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终于她走到了河边,那条也许被称作大坑更合适的河流,薄薄的冰面被雪覆盖了一层,没有人曾在上面驻足,干净极了,露出漂亮且无害的假象。也许这时刮起了一阵风,雪花迎面而来,吹得四叔妈睁不开眼,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叔妈只是滑了一跤,跌进了那条表面漂亮实则浑浊不堪的河里。薄冰禁不住四叔妈的坠落,刺骨的冰水瞬间浸透了她的棉袄,过路人发现四叔妈时,冰面被抠出很大一片破洞。不难想象,四叔妈是如何希望攀上薄薄的冰面,可惜薄冰应声而裂,她被吞没在一边漆黑里。旁边的冰面仍然雪白,岸边的冰洞黑不可见,像极了一个河流的伤口。
四叔脱下工作服,一路走回家,他没有推门进去,在门口坐到天黑。日落西斜,光线在他脸上一点点消失,四叔一动不动,盯着越来越低的太阳,如同一尊粗粝的木雕。春雪婶子推门出来,发现了门口的四叔,她看着面色灰白的四叔,蹲下问他发生了什么。这时四叔的眼泪开始流淌,像广州永远下不完的雨,连绵不断地滴落。春雪婶子抱住四叔,抚摸他粗而硬的头发,像在哄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一样拍打他的后背,四叔埋在春雪婶子怀里,发出牦牛一般的哭声,春雪婶子从未听过如此沉闷而又悲痛的哭声,怀里的男人此刻退化成幼兽,除了恸哭,对眼前的一切无能为力。
四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在第二天黄昏回到杜谷村,他的双眼爬满了血丝,却睁得奇大,没有丝毫困态。他走到村口,被大家认出,有人上前安慰,四叔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逢人便点头。四叔走过那条母亲曾走过无数遍,最后却没能走完的小路,经过那片已经恢复平整的河面,踏过母亲迈过的每一个脚印,来到了家门口。院子里支起了灵棚,里面停着一具棺材,四叔站在院门口,面对母亲的遗像,扑通一声跪下。他早已干涸的泪水此时再度喷涌而出,泪珠滴落在雪地里,烫出一个一个的小坑,渗着淡淡地红色。四叔并不嚎啕,他跪着在地上,安静地流泪,父亲上前搀扶,他没有起来,左右抽了自己二十个耳光,这时四叔说话了,他说,我当了我娘一辈子儿,没让她享上一天福,我不是东西。
整理遗物时,找到了四叔妈掖在褥子下的存折,上面清楚地记录着四叔汇来的每一笔款项,一分钱也没动,按照汇来的日期,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
四叔守了三天灵,在铺满雪的土地里葬下了母亲。父亲帮着他处理丧事,过完头七,四叔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他提着大大小小的礼物,感谢这几年村人对母亲的照顾。大家看着失去母亲的四叔,和三年前判若两人,只过了三年,四叔却好像老了十岁。
那个冬天,豫北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埋过人腰。我刚过完五岁的生日,在雪地里穿行打滚,浑然不知这场大雪阻碍了四叔行程。原定过完头七就走,大雪封路,大巴车无法通行,四叔在家燃起火盆,睡在母亲曾躺过的床上,心急如焚。春雪婶子的产期临近,走前住到了光头家里,和光头老婆同住,四叔试图打去电话,村里信号不好,光头的声音在电话那边时断时续,让他不要担心。
大雪封门持续七天,第七天时,四叔接到光头的电话,春雪婶子生了,是个女孩,六斤三两,四肢健全,眼睛奇大,随春雪婶子。四叔终于坐不住了,他裹了两层棉袄,背起一个旅行包,装上一斤白酒,穿越埋过腰际的积雪,到五里地外的车站,那里积雪已经清扫干净,通了大巴车。临走前,他走进我家的院门,站在院子里呼喊父亲。父亲披上衣服,从屋里出来,招呼他进屋坐。四叔摆摆手,说,三哥,不坐了,我这就走。父亲急了,说,你疯球了,这么大的雪,往哪走。四叔挤出一丝笑,说,我得走,你弟妹生了,我得回去。父亲拍了一下手,说,男孩女孩?四叔说,女孩,六斤三两,随她妈。四叔从腰间解下两把钥匙,说,三哥,我这一走,就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了,我家屋就交给你了。父亲没接,说,晚两天走不行?等雪化化。四叔把钥匙塞进父亲手里,他的手指粗硬且红肿,手背生了牛眼大的冻疮,说,这雪三五天化不开了,我得走,你弟妹和侄女等我呢。父亲说,你等等。转身进屋,拿了他的皮手套,说,这个带上。四叔接过手套,说,走了,三哥。说完,转身走进苍茫的大雪中,在不见边际的白色中走出一行黑洞,那条路一直向南,延伸至几十年不曾见雪的广东,四叔戴着父亲给他的皮手套,走得步履维艰。
四叔回到广州已经是三天后,他走到车站,被告知大巴车停运,他裹起棉袄,在候车大厅坐了一夜,第二天下午坐上了大巴,到达火车站已是深夜,买了最近的火车票,坐了一天一夜的硬座,于次日晚上到达广州。四叔连夜去了工厂,敲醒了门卫,站在光头的单人宿舍门前,敲了半天无人回应。四叔摸出手机,给光头打电话,没人接,他背起旅行包,赶往光头家。四叔走在路上,觉得广州异常的冷,阴冷的雾气更甚于往日,疯狂地渗入他的每个毛孔,他感到自己的骨头被一层薄冰覆盖,打了个哆嗦,重新披上已经脱下的棉袄,裹紧自己向前走去。
光头家亮着灯,四叔站在门外,听见门里传来婴儿的哭声,他看着玻璃窗透出黄色的光,觉得全身暖和了起来,这阵暖意流过他宽阔的额头,顺着脖颈一路向下,四叔眼眶一热,暖意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他看见屋顶和墙壁逐渐消失,漫天飘下巴掌大的雪花,浑身的水分都被蒸发进干燥的空气里,他渴得要命。
四叔在诊所的床上醒来,手背上扎着针头,光头坐在床边,眼神定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光头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积攒了半生的郁气,此刻都长长地舒了出来。四叔看着光头,发现一贯蛮横的他坐得松松垮垮,毫无支撑地坐着,像一具未完工的木雕,被谁随意地扔在那里。
光头说,四儿,醒了。四叔说,我咋了。光头说,肺炎,高烧,刚刚才退。四叔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仍感到干渴。光头说,喝水不?四叔说,春雪跟孩子呢。光头说,都在家,孩子你嫂子带着。又说,给孩子取个名吧。四叔说,哥,你给起个名吧。光头看了看四叔,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他说,叫欢欢吧,再有一个就叫乐乐,欢欢乐乐。四叔点点头,说,欢欢,欢欢好,欢欢好。
五
四叔一家住进了光头家里,光头,他住在工厂,媳妇一个人住害怕,他们搬进来,心里踏实一些。四叔要给房租,被光头一脚踹了回去,光头说,扯什么完蛋玩意,你把欢欢给我看好,比啥都强。
欢欢一天一天长大,头发不再稀疏,黝黑光亮,扎成两个羊角辫,眼睛和春雪婶子一样,扑闪闪地看人,看得人心里疼得慌。四叔学会了给欢欢扎辫子,满天星,小麻花,都得心应手。欢欢叫光头大爷,叫光头媳妇大娘,用的是河南的叫法。几年下来,欢欢除了普通话,方言说得不伦不类,介于河南话和山东话之间,两边都听得懂。
欢欢长到四岁,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四叔下了班,推开光头的门,光头正啃卤鸡爪,招呼四叔坐下,扔给他一只鸡爪,说,狗啊,闻着味来的。四叔嘿嘿地笑,学着光头啃鸡爪,一咬一嗦,骨肉分离,相当熟练。四叔说,哥,跟你说个事。光头说,有屁就放。四叔又嘿嘿地笑,说,我跟春雪商量着,欢欢也该上幼儿园了,我户口在河南,她在山东,不知道咋弄。光头伸出那只没沾油的手,给了四叔后脑勺一巴掌,说,就知道有事,磨磨唧唧。光头啃完手里的鸡爪,擦了擦手,说,别着急,我联系联系,联系联系。四叔说,晚上回家,咱吃顿好的,跟嫂子一起。光头把卫生纸团扔到四叔脸上,说,正事不干,屁事不少,攒着给欢欢上学吧。四叔嘿嘿地笑,捏着鸡爪出了门,抹了把眼,手背上都是水渍。
手续就办下来了,光头媳妇带着欢欢逛遍了商场,欢欢说,大娘,我要这个。光头媳妇就从货架上拿下来,对着欢欢比划比划,扔进篮子里。欢欢说,大娘,我要那个。光头媳妇就从摊位上拿起来,价也不还,塞进袋子里。四叔和春雪看着大包小包,书包,文具,衣服,玩具,码成一堆,四叔说,这孩子,真不做假。欢欢抢着说,大娘说了,跟生人才做假,跟大爷大娘不用。四叔就笑笑,接过大包小包,提进两居室的家里。
欢欢上幼儿园的第二个月,四叔升了车间副主任,和光头共用一间办公室。光头笑着骂,这回宿舍也让你分走一半。四叔仍嘿嘿地笑,说,哥,以前我也没少来。光头给他一脚,说,我请客,庆祝庆祝,吃顿好的。四叔摆摆手,说,哥,这回得我请,等这个月工资结了,我请你跟嫂子吃海鲜。光头没再坚持,说,少整没用的,下了班给我买两斤鸡爪,从家拿瓶泸州,我先吃顿好的。
光头听见外面有响动时,已经喝了半斤多,他把电视音量调小,乔峰的声音低了下去,门外的金属声高了起来。光头放下手里的鸡爪,擦了把手,抄起床头的甩棍和手电,走到门边听了听,一脚踹开了门。手电射出了一个身影,贴在仓库门边,正用铁棍撬锁,被光头吓得一怔,立在原地。光头骂了一声,黑影这才醒过来,拔腿就跑,光头紧追几步,一甩棍敲在了背上。黑影吃痛,一个趔趄,被光头揪住了领子。揪着回到屋里,光头才看清贼的脸,一眼认出是五年前被他开除的李重庆,还是一样的瘦弱,左脸上的痦子在灯下分外清楚,上面几根黑毛颤动着。光头一阵恶心,让他到墙角蹲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长能耐了。李重庆抬头看着光头,眼角向下,嘴角向上,笑得比哭得还难看,说,李哥,我错了。光头说,别扯近乎。李重庆笑得更努力了,说,李叔,李主任,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啥也没拿。光头摆摆手,扭过头,说,别费劲了,一会跟我去派出所。李重庆往前一趴,两只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给光头跪下了,说,叔,李叔,放我这一回吧,再也不敢了,你放我这一回,我后面赚了钱孝顺你。光头嫌恶地看了李重庆一眼,说,别来这套,不至于下跪,进去蹲几天,给你长长记性。李重庆沉默了一会,突然破口大骂,操你妈,死绝户,活该你断子绝孙。光头蹲下来,盯着他,说,我看得准啊,你就是个小人。
这时门被踹开了,一个和李重庆年纪相仿的男人站在门口,看看光头,又看看被反绑的李重庆,说,跑!李重庆起身往门边跑,两只手被光头捆在身后,像一只在陆地上行走的鸭子。光头一个跨步追上他,一脚踹倒。门口的人已经跑出两步,回过头和光头撕扯起来,他个子不高却很结实,和光头抱成一团,厮打在一起。李重庆说,当时他听见一声沉闷地低吼,而后两个人分开了,光头捂着肚子,慢慢地靠着床角坐下来,他的同伙,另一个重庆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一把水果刀,血顺着刀身不住向下滴落。
抓到李重庆和他的同伙时,他们已经在北上的路上,两个人开着一辆卡车,车厢里空无一物。据李重庆交代,他被朋友拉去麻将场,赌上了头,把来广州后攒下的钱输了个精光,于是他想到了五年前离开的鞋厂,以及开除他的光头。捅人的是和李重庆一起来广州的表弟,被李重庆叫来帮忙,他们借出一辆卡车,准备发一笔横财,至于那把水果刀,是他下车时顺手从车上抄的。
光头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那个被叫来帮忙的表弟刀都没敢拔出来,他沾满血的手抖得像坏了的马达,是李重庆一巴掌扇醒了他,把他踹上了车。杀人的表弟死刑,李重庆盗窃未遂,只判了两年多。宣判的时候表弟哭了,他在法庭上无法保持站立,哭着说他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他只想帮他的表哥往车上扛货,李重庆说好了分给他一笔钱,这笔钱可以让他不用再在广州打工,可以让他回到重庆,回到那座雾气缭绕的城市。
四叔在第二天离开了鞋厂,再也没有回去过。四叔说,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喝过泸州,闻味都不行,直犯恶心。说完这句话,四叔醉倒了,他放下手里的酒杯,慢慢地趴在桌子上,望着坐在旁边的父亲,眼神却无比空洞,仿佛父亲站在离他很遥远的地方,他用力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四叔说,三哥,我伤心。说完,闭上眼睛,一颗浑浊的水珠从眼角滑下来,流到他的手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六
四叔回来的第二个月,我见到了从山东回来的春雪婶子,那是一双我见过最大的眼睛,和欢欢的眼睛如出一辙,一头长发挽起来,盘在脑后,扎一根竹筷子。母亲看到了,说,四儿,你也不给春雪买个簪子,天天扎根筷子。四叔笑笑,说,买得少了都不说,她就愿意扎筷子。
春雪婶子给杜谷村带来了盘头的潮流,在她来之前,没人能把头发盘出花样。春雪婶子会盘各种各样的发髻,并且不厌其烦地教学,手把手地教慕名而来的女人,把她们垂在脑后的头发盘出各种式样,一时间村里走满了年轻的发髻,扎着各式的发簪。只有春雪婶子坚持用着筷子,洗完头晾干,随手抽出一根筷子,三两下盘好,几根碎发垂在前额,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前,熟练地收钱找钱。
四叔和春雪婶子在村口开了一间小卖部,小到顶针麻线,大到服装电器,五脏俱全。春雪婶子把生意做得异常红火,她从不计较针头线脑,买线送针,买鞋送袜,包揽了半个村子的生意。欢欢和她一样的大方,这让她迅速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孩子。如果你对她说,我和欢欢是好朋友,那么她将慷慨地从桌洞里掏出零食,还有弹弓和会跳的小青蛙。
欢欢第二次见到我,就自然地和我熟络起来,她跳上我的床,晃动着两条小白腿,说,哥哥,你上几年级啦。我说,我要上初中了。欢欢说,我知道,上完幼儿园上小学,上完小学上初中,我以后也要上初中。欢欢的话密集且跳跃,弹珠一样弹出来,落在地板上叮当乱响。我说,那你认字吗。她拿起我的课本,认真地寻找她认识的字,挨个指出,大声地念出来,这时弹珠都带上了颜色,红黄蓝绿落了一地,互相追逐着乱跑。
我送给欢欢一本新华字典,在封页上写下送给妹妹欢欢,希望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欢欢举着巴掌大的字典,左看右看,说,你这个和我家卖的不一样。我脸红了起来,这本是我小学时用的盗版,正版纸张发黄,盗版发白。欢欢翻了几页,说,这个比我家卖的白,我喜欢白的。欢欢从衣兜里摸出两颗透明的玻璃球,比常见的弹珠小上一圈,高高地举到我面前,说,这个送给你。我从她汗涔涔的手心里接过,闻到一股花露水的味道。欢欢得意地看着我,说,我让我爸从酒瓶里拿出来的,我用花露水泡了一晚上,你放兜里,就不怕蚊子咬啦。那两颗玻璃珠被放到我的枕边,陪我过完了整个夏天。神奇的是,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受到蚊虫的叮咬,即使玻璃珠上花露水的味道逐渐稀薄,最后完全消散。
回到杜谷的四叔和十七岁的他判若两人,戒了烟,也很少喝酒,变得沉默寡言。我往四叔那里跑得频繁,和他一起坐在柜台里,帮他收钱找钱。四叔除了照顾生意,就是坐在柜台前看电视,没有别的片子,一遍遍地看天龙八部。我坐在四叔旁边陪他一起看,不知第几次看到乔峰把匕首深深地插进自己的身体里,我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血流如注的乔峰对四叔说,叔,这咱已经看过了。四叔似乎没听见,眼睛仍盯着电视,一声不吭。我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四叔的眼圈泛起一圈红色,这时外面传来母亲的呼唤,叫我回家吃晚饭,我看了一眼四叔,匆忙跑出了小卖部。黄昏来临,四叔坐在柜台里,留给我一个侧影,我和母亲越走越远,回头望去,四叔的背弯得厉害,像小卖部旁的那棵老树,枝叶向四周伸展,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显得疲惫不堪。
那一年,欢欢上小学,我上初中。她进入我和四叔曾就读的小学,父亲依然是她的班主任。欢欢与四叔截然相反,学期结束,拿回了两张奖状,被四叔贴在小卖部的墙上,来人一眼就看见,夸欢欢聪明,知道上进。四叔总是嘿嘿地笑,说,随她妈,随她妈。
我去了离家三十里地的寄宿中学读书,半个月回来一次,每次从大巴车上下来,都先看见坐在柜台里的四叔。四叔在擦黑的夜色里认出我,笑着招呼我,给我拿两包瓜子,让我给父亲捎一包烟。我看着他低头在架子上翻找,发现不到三十岁的四叔头上竟冒出了白发,夹杂在蓬乱的黑发中间。我说,叔,你长白头发了,我给你揪了吧。四叔摸了一把头发,笑了,说,早有了,揪不完。我说,你不要太操心了。四叔笑笑,把烟和零食水果装在塑料袋里塞给我,说,天黑了,赶紧回家吧。我接过袋子,往里看了一眼,电视里播的还是天龙八部,阿朱乔装成段正淳,被乔峰一掌打死,这时乔峰抱着阿朱正哭得伤心。
我和四叔半月一次的会面,是我们之间没有明说但彼此心知肚明的约定。下了大巴车,到村口还要走上一段路,入了冬,天黑得早,土路旁没有路灯,远远的看见一个黄色的小光点,随着距离缩短逐渐放大,走得近了,就看见四叔远远地往外探头,看见我走过来,笑着说,这次回来得晚,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说完照例塞给我一个塑料袋,满满当当的零食烟酒。
过完初二的暑假,我提着行李去车站,从村口经过,四叔叫住了我。他说,开学是不是就初三啦。我应了一声,四叔从柜台里走出来,手里捏着什么,递给我,说,拿着买书。那是一沓粉色的纸钞,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我那样。我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拒绝的,只记得四叔最后有些生气,抢过我手里的书包,把钱塞了进去。他说,别瞎做假,跟外人做假,跟叔不用。又说,别跟你爸说,自己想买啥买啥。说完冲我挤了挤眼睛。我背上书包,走出很远,回头再看,四叔还站在那里,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慢慢消失在我的视线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四叔。
这一年的秋天,四叔关掉了小卖部,把春雪婶子和欢欢送去山东,只身赶赴广州。他在李重庆刑满释放前一周到达,找了宾馆住下,等待了一个星期。在李重庆释放当天,他用一把水果刀把李重庆当街捅死,只有一处伤口,那把刀准确地插进了李重庆的心脏。四叔没有逃跑,他镇定地站在现场,等待警察的到来。这件凶杀案轰动一时,上了当地报纸的头版头条。
我后来得知,四叔走前,在村里办了一场,或说两场婚礼。四叔摆下数十桌宴席,宴请了大半个杜谷村。他把小卖部里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摆到宴席上,送给前来参加婚宴的人。父亲把他拉到一旁,紧紧地抓着他的肩膀,说,四儿,这是干啥,不过了?四叔拍拍父亲抓着他的那只手,笑了,说,我给你跟嫂子留了一份,你们看看还需要啥,自己拿。见父亲不放手,又说,三哥,放心,我不是十七了。
春雪婶子在同一天参加了自己的两场婚礼,她和四叔上午穿着龙凤褂,下午穿着婚纱和西服。春雪婶子拔下了头上的筷子,齐腰的长发又黑又亮。她给自己编了一个村人从未见过的发髻,扎了一根金灿灿的簪子,她不好意思地笑着看向大家,说,出嫁嘛,总得有点金银在身上。盖头和头纱依次出现在春雪婶子头上,揭开盖头那一瞬间,四叔哭了,他说,春雪,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欢欢。春雪婶子也哭了,她奇大的眼睛蓄满了泪水,但她没让它们流出来,她摸着四叔的脸,说,大喜的日子,哭啥,叫人笑话。
婚礼后的第二天,四叔和春雪婶子带着欢欢,在将亮未亮的天色里走过村口。四叔站在村口,往回看了一眼,欢欢拉了拉他的手指,他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从大巴车上走下来,往村口望去,却只看见一片漆黑,我踏着昏黑的路,一深一浅地往村口走。四叔的小卖部灭着灯,我叫了两句四叔,没有人回应。我走上前,用手指触摸门上锈迹斑斑的大锁,冰凉的触感刺破我的手指,流出看不见的血。但我没有缩回手,我站在四叔的门前,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疼痛,把血迹涂抹在门锁上,我想如果有一天四叔回来,他一定能够看到。
真实姓名:杨世全,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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