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我曾对我的门中兄弟讲述过我们厂一位朋友的故事。这位有情趣的朋友人缘极好,可称之为厂的公众人物。谈笑间,便记下了他在家出演的几出剧目。
堂弟听的很入神,以为这是教两口子如何生活的。因为有太多的夫妇,一辈子都不懂得都没学会如何相处。以为我一写出来,对每个家庭和整个社会都大有好处,我想也是。其实所谓的夫妻生活,最根本的是爱,是情感相互融合的艺术,懂得了、学会了就是一种享受。
我的这位胖朋友原是某空军地勤的机械师,简单地说是修飞机的,与机械有关,所以转业到我当时所在的机床厂。而这厂又正好坐落在城乡结合部,与他在农村的家相距不是很远,也不是很近,往返的单趟得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所以每到下班,就骑上自行车往回赶。高兴的时候,还在公路上吼几句不入调的秦腔为自己助兴。尤其是临近他们村时,还有不短的一截子上山路要走,好像一路的行人都知道要体谅这个胖胖地上了一天班的人,好在路人也没有谁败他地兴,纠正或指点他该怎么唱。因为谁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以为他唱的和别人唱的都差不多。听不出有多大的不同,地方人嘛,老陕对老陕,谁不是为了图个高兴?
有一个下雨天的班后。他急忙披挂上雨衣往回赶,一进家门,便看到他媳妇和女儿各披着一块塑料布站在水中,一人一把铁锨,正在出溜院子的积水,可水还是退不了。这娘俩的裤脚都浸湿了。
于是他喊着:“停停停!”喝令她们撤出阵地。
他夺过妻子手中的铁锨,左一下、右一下,就给水抹了一条出路,水很听话地从墙下的水道流了出去。
他一回屋,乖巧的女儿赶忙帮他卸下了铠甲一样沉重的雨衣。
“嘿嘿,”他笑了,直对妻子说:“你看,这屋里没我得行?”他很得意的借势宣示他是这一家子里非常重要的角色,是顶大梁的,是台柱子。
妻女当场就认了。
有一阵子,省戏曲研究院由任哲忠和郝彩凤两位名家主演的《祝福》很火,他立刻来了兴致,要领着妻子去看。看过之后,他们都为祥林嫂的种种遭遇和不幸感到难过:命运咋能这么作贱人呢?
这时,我们的朋友便说话了,他问他的妻子说:“你看祥林活着的时候,祥林嫂受过啥难没有?”
“没有,日子过的平平顺顺的,”他妻子说。
“对!你说的没错,可是祥林死了以后呢?”
“以后——祥林嫂就开始遭罪了。”
“跟了贺老六以后呢?”他继续发问。
妻子像回答老师的课堂提问一样,很认真地说:“跟了贺老六以后,是她一生最好的时候。”
“哎呀,你说的太对了。”接着又提示性地问道:“可是贺老六死了以后呢?”
“她的罪就遭的太多了,磨难一个接着一个……”
他看着妻子动了感情,实在说不下去了。
“好,那么你说说女的离了男的行不行?”
妻子惊愕的望着他。
他很及时地拍了一下胸膛,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向妻子:“一样的道理,你说你离了我行不行?”
妻子没有回答。
看完戏,他用他的专用交通工具——自行车,驮着妻子回家,一路向东,约莫要骑行四个多小时,他的妻子头贴着他的脊背,双手紧紧的撸着他的后腰。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太阳很毒。
他班后回家,见灶间锅头上冒着一团蒸汽,他以为妻子在蒸馍,也没太在意。当一打照面,看见妻子脸上的汗水,才注意到案板上晾着蒸好的酿皮儿,这在大热天里是最为诱人的食品。要特意将面粉和成稀稠合适的糊状,摊在笼蓖上蒸,蒸好以后再用心用意地调上盐醋和油泼辣子,又将剥干净的蒜捣成汁,然后抹上芥末,日子过得好的再滴上几滴香油,吃起来特别清凉爽口,难怪人们会随口把它叫成凉皮。一经入口足够品麻回味一阵子,若遇有特别情由,也许能记忆一辈子。这当然是这个胖朋友最爱吃的时令食品,他知道这是妻子摸着他的心做的。
他心下暗喜,但却不露声色,反倒嘟着个脸正色说道:“这么热的天,谁让你添柴架火,啥都不顾地要做这吃货?你呀,也太不知道自己了!天热了,吃啥不行?,只要有两个蒸馍,半碟碟辣子,一碗喝的就行,总之是越简单越现成儿越好。就是我回来了,上了一天班,也没累着,你就心疼了,看不下去了,把我当神敬了,你看,划来划不来?烟熏火燎的不说,连帽盖(头发)稍儿都烧卷了。两口子嘛,不知你图的是啥?”
他正正经经地数说着妻子的不是,还说着:“你咋越来越不懂事,越来越不听话了!”他把“不懂事”和“不听话”说的很重。
做妻子的一任他的数说,没回一句话,只是回头白了他一眼,风箱拉送得更起劲儿、更有节拍了,让灶头的火窜出老高,那响声欢快而活悦,还颇有乐感,简直就是在演奏一道庄重的歌曲。
他这才看清楚了情势,明白了妻子并不在乎他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向他发出的挑战,意在要动摇他在家中的地位似的,偏偏的不再依着他,真是兰州的码子反押了。让他说的话一分钱都不值,一点分量都没有,一阵阵风就能吹得无影无踪。
“好呀!”他笑了。
忙退身出了灶房,不挪地方地站在房檐台上。然后抽出一根烟来,噙在嘴角,又“咔”的一声按动了打火机,让跳动着的火苗也窜得老高老高。
2023年9月26日